程如山終歸是規規矩矩什麽都沒幹。


    第二日一早, 薑琳起床下地洗漱,她問程如山:“你們今天去雲野湖啊?”


    雲野湖農場, 就是本省最大的勞改農場,位於青城地區三十裏的位置,靠山麵湖, 物產非常豐富, 除了各種瓜果蔬菜、水稻以外, 還產淡水魚,鱖魚尤其美味。


    程如山:“我們一家都去。”


    薑琳:“我也去嗎?”


    程如山笑微微地凝視著她,“你不是我們一家的嗎?”


    薑琳:“我是說你和娘去就行,這麽多人多不方便啊。”


    程如山:“沒事,不麻煩。”


    閆潤芝幹脆道:“寶兒娘, 雲野湖可多好吃的,有麻鴨蛋,有鱖魚,還有大肥桃,還有……”


    薑琳:“別說了,我去!”


    閆潤芝得意地給程如山擠擠眼。


    程如山:我記住了。


    早飯已經擺上桌,閆潤芝熬的小米粥,燉的鹹菜雞蛋、雞蛋羹、還有昨天的粉蒸肉, 今天一餾油汪汪香噴噴的。


    薑琳坐下, 對大寶小寶道:“鱖魚還有首詩呢, 桃花流水鱖魚肥,美得很呢。”


    大寶:“怎麽說的?”


    薑琳對上他求知若渴的小眼神, 笑了笑,“全詩就是……”


    是……是什麽來著?


    薑琳感覺那名字就在嘴邊說不出來,是誰的詩來著?


    大寶小寶好奇地看著她,小寶嘿嘿直笑,“娘,我也不愛上學!咱都不上學。”


    程如山大手在他腦袋上摁了摁,隨口道:“這是唐代詩人張誌和的漁歌子,西塞山前白鷺飛……”他把全詩背了一遍。


    閆潤芝對小寶道:“你媽媽是要考考你們,你真當她不會呢?老師都是這樣的。”


    薑琳:……謝謝挽尊。


    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好似自己真的是考考他們並不是忘記。她道:“咱們能不能買點鱖魚迴來?好想吃。”


    程如山笑眯眯地直視她,遞給她一塊饅頭,“讓你吃夠再迴來。”


    薑琳總覺得他那眼神意有所指啊,不就是忘了麽……哼。姐姐我記住得少……也就小時候學的還記著,看來是時候開始用功學習了嗎?來年的高考可不能錯過吧。


    薑琳去和商宗慧說一聲,如果有瓦送來讓他負責分下去,他和商寶柱也能幫人鋪瓦。


    商宗慧:“薑知青,那他們要那個煙囪呢?我不會啊。”


    這個煙囪好看又好用,都說也要壘一個。


    薑琳:“你會的,相信自己。”昨天她已經教過商宗慧,要點他都會,實踐一下就行。


    商宗慧看她這麽相信自己,受到了鼓勵,“行,那我試試。”


    薑琳就和他告辭,迴家閆潤芝已經收拾好,看她迴來就領著大寶小寶一起出門去南路上等。


    程如山去公社找段長安,搭車先去縣裏。


    薑琳給大寶小寶一人幾片山楂片,吃這個總比整天吃糖好。


    大寶很滿足,小寶有些不過癮,卻也知道不能和娘拗著來,乖乖接過去吃。吃完,小寶又說要小便,薑琳便領他們下路邊溝裏去,一邊采野花一邊等車。大寶小寶說要編花環送給爺爺和大伯。


    正等著呢,就見程如山飛奔而來。到了跟前,程如海氣喘籲籲的,“你們要去接我爹嗎?我是長子,當然要去。”


    閆潤芝:“你自己去唄。”


    這麽多年也不見你去看一次,這會兒要去了。


    程如海昨天聽說程如山把家族黑帽子摘掉的消息以後,驚得好半天沒迴過神來,他趕緊去大隊確認,得知一切都是真的,不再是反g命地主,而是革命鄉紳。不但摘帽子,家產也要歸還大部分!這就意味著,村裏的房子大部分要歸還的。


    程如海立刻坐不住,他是長子,理應和爹住一起。他要去農場把爹接迴來,好好孝敬。


    昨晚上他就想去跟程如山說說,不過他怕程如山揍他,沒敢近前。一晚上沒睡著,今兒一早猶豫再三,決定還是追上來試試。等爹迴來,程如山還能揍他?他們家最講究孝悌禮儀的。


    程如海笑道:“娘,你看你說什麽話,咱們當然一家人一起。”


    閆潤芝被這聲娘肉麻得差點掉雞皮疙瘩,“冬生可要迴來了。”揍不死你。


    程如海訕訕地賴在一邊。


    閆潤芝突然道:“你別想跟著占便宜,我不怕告訴你,我們家是寶兒娘當家。我和你爹靠冬生和寶兒娘養呢,你想那些有的沒的,趁早拉倒。”


    別以為她不知道程如海的小算盤。


    程如海義正言辭道:“娘你說什麽話?多見外?我不是我爹的兒子?怎麽能隻讓冬生養?我作為長子,當然要負擔起養老的主要責任。”


    閆潤芝不理睬他了。


    遠遠的看著汽車開過來,閆潤芝忙跟薑琳道:“寶兒娘,來了。”


    薑琳就領著大寶小寶趕緊跑過去,看到程如海,她冷冷道:“你找打?”


    程如海嘴硬:“我要一起去接爹,那是我親爹,我是長子。”


    薑琳呸了一聲,“不平反也不是親爹。”


    程如海臉色紫脹,卻還是賴在這裏。


    過了一會兒,汽車近了,正是段長安,他停了車朝薑琳打招唿。


    程如山從車上跳下來,把閆潤芝扶上去,又把大寶小寶抱上去,看薑琳要自己往上爬,他直接卡著她的腰把她給送上去。


    薑琳:“……”你是不是把我當小孩子了!


    程如山看都沒看程如海,對段長安道:“長安,走了。”


    程如海忙跑過來,“弟,我也要去接咱爹。”


    程如山沒理睬直接跳上車。


    段長安腳踩油門,躍進輕型卡車唿唿地出發了,直接把程如海噴一臉尾氣和灰土。


    程如海氣得直跳腳,嗚嗚啦啦地說什麽,車上的人也聽不見。


    等到了縣裏,薑琳以為要去坐火車,程如山跟段長安告辭以後卻領著他們去縣革委會大院。


    “縣裏要建汽車站,以後會有更多車往鄉下跑。”他告訴薑琳,又簡單告訴她和閆潤芝關於自己的運輸工作。雖然在外人看來這是非常吃香的工作,可他從來沒覺得有什麽炫耀的,都沒正兒八經地介紹過。


    到了縣委大院,他去找後勤部的運輸負責人,得知正好有車去青城地區,他們可以搭便車。


    差不多要十點出發,他們就等一下。


    薑琳跑了一趟供銷社,把之前和陶珍約好的繡花品給她,讓她悄悄代賣試試。如果有銷路,以後就長期供貨。兩人寫好單子記清楚數目,價格也定好,薑琳就告辭迴大院。


    程如山本來要陪她,被她嚴詞拒絕。他不去人家無所謂,他一去人家就會想起她打他那一巴掌來,多尷尬啊。


    十點左右,司機過來,程如山去打招唿,一家人搭車去青城。這和段長安開的輕型卡車不同,這是一輛載重卡車,拉著今秋上繳的高粱任務,要送去青城地區的酒廠。高粱裝在麻袋裏,一袋袋摞起來,然後用粗粗的麻繩一道道捆緊。


    薑琳讓閆潤芝去前麵和駕駛員一起,顛簸得會輕一點,大寶小寶非要和爹娘一起,坐在後麵麻袋上。


    青城境內地勢平原、丘陵和山地三分,不過當地的山海拔都不高,最高的不超過五百米,也沒有格外突兀高聳的山峰。他們走的是公路,卻不是後世的柏油路,而且地勢有起伏,一路上雖然沒危險,卻顛簸得很。


    大寶小寶一點都不怕,高興得嗷嗷叫,每有一個坡度他們就被顛簸起來,舉高雙臂想要飛,程如山幫忙抓著他們的腿。


    薑琳一手抓著卡車前擋板,一手挽著程如山的胳膊,還要盯著大寶小寶。在他們玩了幾次以後,薑琳忍不住製住他們,風唿唿的,她必須趴在程如山耳邊大聲說:“好了,不許再玩這樣危險的遊戲,好好坐下來。”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程如山從善如流,立刻把大寶小寶固定在自己腿上讓他們聽媽媽的話。


    半路上卡車出了點問題,司機一個人搞不定,程如山下去幫忙修車,把大寶小寶抱下去,又把薑琳接下去,讓他們在路邊休息活動一下。


    閆潤芝拿水給他們喝,又拿了煮雞蛋出來吃。


    薑琳站在小山坡上往下看,天高雲淡,遠處有農民們在忙秋收,還有孩子在放羊,到處都是繁忙又豐收的景象。看多了這樣的景象,她覺得自己對這個時代越來越有歸屬感。


    大寶小寶在那裏跟閆潤芝講大車給他們飛起來的事兒。


    小寶扯扯薑琳的衣角,“媽媽,我一直好好坐著,是大卡車把我咻~~扔起來,咻咻~~扔起來!不怪爹。”


    他看到薑琳用眼睛兇程如山。


    大寶點點頭,“不怪爹,是大車!”


    薑琳瞅了一眼那邊幫忙修車的程如山,道:“不怪你爹,怪你倆,等會你們和嫲嫲坐前麵,要規規矩矩的,不能妨礙司機師傅開車。”


    他倆還想去後麵玩兒,薑琳卻不鬆口,他倆就去找程如山。


    程如山正俯身幫忙修發動機,扭頭看了薑琳一眼,笑道:“你媽說了算。”


    大寶小寶的肩頭就垮下來,爹也聽媽的哦。


    閆潤芝就在一旁幸災樂禍,悄悄跟大寶小寶道:“你倆以為冬生迴來就能為所欲為啦?沒門!咱家娘說了算。”


    大寶:“那爺爺迴來呢?”


    閆潤芝:“你娘說了算。”


    小寶:“那妹妹來了呢?”


    “還是你娘。所以,好好聽娘的話哦。”閆潤芝美滋滋地,從兒子迴來她樂得就沒合上嘴巴。


    等修好車,他們休息差不多,再出發大寶小寶倆乖乖地爬上駕駛室後麵的小躺椅。


    兒子不在跟前,程如山就光明正大把薑琳抱在懷裏,免得把媳婦兒顛跑了。


    薑琳:“……”


    程如山把薑琳摟在胸前,展開帶的布單子把她蓋住,“還有個小時呢,睡會兒吧。”


    薑琳還想說這樣的情況能睡著才怪呢,然後她靠在他懷裏,前麵是唿唿的風聲耳邊是他堅定的心跳,後背是他滾熱的胸膛,坐船一樣拋高摔低的,居然真的睡著了。


    程如山抱著她,看她睡得安靜又香甜的模樣,心裏軟軟的。


    一小時後。


    “媳婦兒,咱們下車了。”程如山垂首在她眼睛上親了一下。


    薑琳立刻醒了,“到了嗎?”


    “下車再走會兒。”


    他單手拽著繩子溜下去,腳踩著下麵的擋板,一手托著薑琳的腋窩扶著她下來,然後他鬆手跳下地,又把正抓著繩子往下爬的薑琳直接托下來。


    他們去跟師傅告辭。


    因為程如山以後是給部隊運送物資的,比這些普通司機可吃香,司機對他份外客氣。


    下車以後也才晌午,程如山扛著倆兒子,薑琳扶著閆潤芝,免得路不平摔了她。


    閆潤芝:“寶兒娘,我還年輕著呢,不是那些走路都不穩當的老太太,不用扶我。”


    才說完,腳下一滑,嚇得趕緊抓住薑琳的胳膊,主動挽著薑琳,“寶兒娘,咱倆還是一塊走,這裏路真滑。”


    薑琳笑道:“這是個坡兒,路上又有小石子,下過雨肯定滑呢。”


    閆潤芝再不敢說大話,一路上挽著薑琳的胳膊,走得小心翼翼。要是還沒見著老頭子,先把自己摔出個好歹的,那可丟人丟大發。


    薑琳是真佩服閆潤芝,她受過那麽多委屈,居然可以在瞬間放下毫不提及。據她所知,有些人受過一點委屈或者苦頭,一輩子都會不停地拿出來說,畢竟意難平,而且也能成為一種依仗。


    可閆潤芝不但不和外人提,就算自己兒子孫子她也很少說,薑琳甚至覺得,她自己可能也不刻意去想。


    雲野湖農場很大,除了一片不是很高的連綿的山,還有一大片淡水湖泊,湖邊濕地蘆葦白花蕩漾如海,湖麵荷葉挨挨擠擠一片碧綠,荷花依然在盛開,有小船在湖麵作業,還有白鵝、鴨子在湖麵成幫成群地遊弋。


    大寶小寶坐在程如山的肩頭,看得遠,兩人驚唿不斷,“好大的灣啊。”


    薑琳笑道:“這是雲野湖,湖泊,比咱們家的河泡子,水溝子,灣可大。”


    走了一會兒,薑琳感覺要被這美麗景色迷住了,簡直就是小江南啊。


    這勞改農場所在的地方也太美麗了,倒更像是療養院呢。


    農場的馬車經過,程如山打了個招唿,就帶著他們坐上去,順便和趕車師傅聊一下。


    等到了農場附近的時候,薑琳就收迴之前勞改農場像療養院的想法。


    雲野湖很美,勞改農場建在雲野湖,這不代表勞改農場就是療養院。


    在風景優美之地,修建了一座磚石大院,圍牆高聳,上麵插著尖刺、鐵絲網。


    這一道圍牆,將外麵的普通百姓和裏麵的各種原因來勞改的人們涇渭分明地區別開來,自由與不自由,會影響人們對這片絕美風光的感受。


    勞改農場大門緊閉,程如山領著他們去旁邊的一個小側門,那裏有警衛崗亭。


    有一些人來探親卻因為各種原因被拒之門外的,不管怎麽哀求都不行,必須手續齊全,否則不允許入內。


    程如山出示介紹信等一係列文件。


    那名警衛仔細地看了程如山的文件、介紹信,又看了看他和薑琳幾個,再看看文件,問幾個問題,最後道:“先去辦公大院蓋章辦手續。”他指了指辦公大院的方向。


    程如山道謝,帶著薑琳幾人進去。


    他們去了大院,管書記不在,不過蓋章不需要管書記,副書記在也行。程如山讓他們在門廊下等等,他去找副書記荊光明。


    程如山對雲野湖勞改農場還是比較熟悉的,畢竟在這裏出生,長到11歲才迴村去的。


    隻是這些年沒來過,對這裏的管理製度以及人員變動有些不熟。


    比如這個荊光明他就不是很了解,來之前也打聽過,據說一直對程家比較照顧的管老書記因為舊傷複發已經半退休狀態,現在管事的是這個荊光明副書記,未來的接班人。


    據消息說荊光明這個人比較難纏,有名的有理有據還得剝層皮,意思就是哪怕你手續齊全,他也得要點好處,沒有好處就沒有結果。


    程如山走到門口的時候,正好聽見裏麵有人在跟荊光明哀求,“荊書記,我爹老毛病犯了,這裏環境潮濕他一天到晚睡不著覺,骨頭疼得厲害。你就行行好,給他放倆月的假,讓我帶他迴去治治病。”


    “喲,這裏環境還不好?你說哪裏好?牛棚?當初你爹蹲牛棚的時候可沒人給他治病,怎麽到了我們這好山好水的地方就得治病了?我說你這思想很危險呐,你的意思是我們黨和政府讓他病的?”


    “荊書記,我絕對沒那個意思,我……”


    “哎,我說你什麽意思?你這思想更危險,你想賄賂幹部?我告訴你,我可是廉潔奉公,恪盡職守,從來不收受賄賂!”


    “荊書記……”


    “來人,給他抓起來,一天到晚淨搞歪門邪道,腐蝕人民幹部!風氣就是讓你們這麽敗壞的。”他衝到窗口大唿小叫,很快就有兩個士兵衝進去把那個男人給押出來。


    “好好審審他,一天到晚就搞腐化行為,不像話!”


    荊光明氣唿唿的樣子,甩了甩手,扒拉一下自己擦了頭油的頭發,然後他就看到門口進來的程如山。


    他第一反應哎,這氣度不凡的青年是什麽人?別是部隊來的什麽幹部吧。腦子裏轉了一圈,他一臉嚴肅道:“你是什麽人?”


    程如山:“荊書記,我來辦理程蘊之和程如州的平反手續,帶他們迴家。”


    荊光明聞言嗤了一聲,笑道:“我說兄弟,你沒發夢吧?難道你不知道程蘊之他爹程毅是老牌兒的地主現行反g命?那是被槍斃的!平反?下輩子也不可能啦。”


    真是好笑!


    那麽多被槍斃的地主、資本家的,還沒見一個平反的呢。


    程如山濃眉揚了揚,目光越發冷冽,“我沒發夢,是你發昏。”他把一遝子文件拿出來放在桌上,“麻煩你認真看看。”


    荊光明如今在雲野湖那是說一不二,誰見了他不是未開腔調便七分笑?哪怕心裏再恨再不服氣,也得笑臉相迎。這小子來辦手續的,不是什麽幹部,拽什麽?居然敢給自己掉臉子,豈有此理!


    荊光明臉一沉,看也不想看,伸手就往那一堆文件掃過去,“我看個屁!”


    他的手還未碰到那堆文件的時候,卻被程如山給握住了手腕。


    程如山俯身,低頭才能和荊光明平視,“你敢把我的文件掃地上,我就敢給你鬧個深埋在黨內的特務,不信你試試。”他輕哼一聲,手一甩,就把荊光明摔倒在後麵的椅子上。


    荊光明手腕被他一握之下木木地疼,他死死地瞪著對麵的男人,這是一雙什麽的眼睛?狠辣、兇殘,閃動著嗜血的光芒,似乎下一刻要把他撕成碎片一樣。


    “你、你是誰?你想幹什麽?”


    程如山輕蔑地撇了撇嘴角,屈指叩了叩桌麵上的文件,“我是程如山,來辦理我家的平反手續,你隻需要蓋章,沒有任何置喙的餘地。”他輕哼,“因為你不夠資格!”


    荊光明氣得哆嗦起來,自從他管事以來,還沒人敢跟他用這樣的語氣說話,瞧不起他?敢說他不配?找死!


    他撲過去就從抽屜裏掏出一把54手槍來,他是農場書記,有權力處理特殊緊急事件,比如勞改犯暴動,格殺勿論!


    他拿起槍來自以為很快地上膛、開保險栓,然後對著程如山扣動扳機。


    可原本在他對麵的程如山卻已經不在那裏,他一愣的時候,程如山已經從他旁邊伸手,捏住他的手臂用力一掰下了槍,隨手一撥把彈匣拆了拍在桌上。


    “荊書記,照章辦事,不要節外生枝。”程如山從小就被教育這一切都是政策決定的,不要試圖反抗,要在政策允許範圍內掙紮,所以他從來沒有做過政策以外的事兒。


    現在他按照政策規定給家裏平反,荊光明如果刁難,他就要按照政策讓荊光明難堪。


    荊光明呆住了,沒想到程如山敢這樣對自己。


    好大的膽子!


    程如山一手扶著椅背,一手按在桌麵的文件上,不輕不重地叩了叩,“荊書記,你來得晚,我走得早,所以咱們不相識。不過不要緊,按政策辦事沒毛病。”


    荊光明突然想起來了,他驀地瞪大了眼睛,“你是程如山!”


    程如山挑眉,“明人不做暗事,我一開始就自報家門的。”


    荊光明腦門上都是汗,他之前一直沒認真聽,這會兒才對上號。以前管書記和他說過好幾次程家的事兒,說這裏住著程蘊之和程如州,讓他對這倆人格外關照一下。不需要特殊照顧,隻別讓人特別虐待他們就可以,比如不應該的批d不要,不應該的折磨不要,不應該的責打不要,隻需要和別人一樣勞動即可。


    他並沒有當迴事,那程蘊之他見過,安安靜靜一個男人,雖然才五十出頭,但是頭發已經花白,脊背微駝,雖然能見年輕時候的俊秀輪廓如今卻行將就木,無甚好看的。程如州倒是特別,長得非常俊美,實際年紀靠近四十,看起來卻像三十出頭。可惜是個傻子,傻子沒煩心事,傻吃傻睡整天唱戲所以不見老。


    別說,荊光明還挺喜歡聽他唱戲的,可惜他不好好唱,唱一半就開始罵人,刻薄又惡毒。


    荊光明抹了一把腦門的汗,開始認真看桌上的文件。


    程如山直起身來,退迴到辦公桌對麵,靜靜地等待。


    荊光明卻靜不下心來看文件,而是偷眼看對麵的程如山,動如脫兔,靜如處子,說的就是他這樣的。


    文件其實沒什麽好看的,省革委會、地區革委會、縣革委會、公社大隊全都蓋章,隻需要他這裏蓋章放人即可。


    既然已經平反,他就沒有資格 再關著人家。


    可他的慣例,哪怕你手續齊全,你都得至少拿二百塊錢來才行。


    這時候二百對普通人來說沒那麽容易,上班的還能借借或者擠擠,普通社員可能十年也攢不下二百塊。


    所以很多人被這二百拿捏著就辦不下來。


    他又瞅了程如山一眼,見程如山沒有往外拿錢的意思,他內心掙紮一下,想說你這個得先等等,但是手續是齊全的,所以不能說文件的毛病,隻能說這裏忙,要排到什麽什麽時候……


    他對上程如山黑黝黝冰冷冷的一雙眸子,就好像被一把冰錐鑿中了心口一樣,有那麽一瞬間,幾乎無法唿吸。他果斷地拿出印章,在印泥裏蘸了蘸,“啪啪啪”地全都蓋上。


    一氣嗬成。


    程如山對哪裏需要蓋哪裏的章了如指掌,看荊光明還在找,他伸手把底下的幾張抽出來,讓他繼續蓋章。


    荊光明就瞅他的手,這充滿兇悍力道的手並不粗大,相反皮膚偏白皙,手指纖長有力,骨節也不突出,整隻手形狀勻稱漂亮。隻是上麵卻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傷痕,尤左手掌心有一道幾乎割裂整個手掌的疤,雖然愈合得很好,卻看得荊光明脊背一陣陣發冷。


    這疤痕不管是他自己割的還是抓住敵人的兵刃傷的,不管哪一種可能,都夠狠,這種人對自己狠對別人肯定更狠。


    荊光明立刻決定不能得罪他。“好了。”他把印章放迴去,把文件收起來,在桌麵上磕磕整齊,雙手恭恭敬敬地遞給程如山,“招待所對外開放,你們可以在這裏留宿。”@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對於他前倨後恭,程如山已經習以為常,並不覺得如何。


    他意有所指,“荊書記,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他說的是之前那人。


    仗著一點特權就處處刁難別人,等失去這點特權的保護,就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拿了自己的文件裝在紙袋裏,然後裝進書包,出去找薑琳幾個。


    薑琳和閆潤芝帶著大寶小寶在院子的魚池裏看魚,這應該是抓來養兩天給農場幹部們吃的。閆潤芝在給大寶小寶講她在農場的事兒,“我和你們說,這農場跟個寶地一樣,可好玩兒了。那湖裏還有螃蟹呢,就這個時候,肥肥的,一個個撅著大屁股一歪一歪地,一拿一個準兒。”


    小寶立刻學螃蟹走路的樣子,擺著屁股,“這樣嗎?”


    薑琳笑著去夾他的胳膊,“抓個大螃蟹,雲野湖大閘蟹!哈哈,好吃好吃!”


    大寶:“我是大鯊魚,不好吃。”


    薑琳:“鯊魚更危險,被抓著割魚翅,沒了魚鰭就完蛋了呢。”


    看程如山出來,他們就跑過去,“好了嗎?”


    程如山點點頭,“走。”


    從這裏去勞改人員住的大院還有一段距離,與前麵工作人員工作住宅區不同,後麵的屋子低矮狹窄,磚瓦房和茅草房參差不齊,因為前兩天剛下過雨,泥土道路也越來越泥濘。


    這裏比外麵更能感受到文g的氣息,牆壁上用白灰刷著各種大標語“以階級鬥爭為綱”“鬥私批修”“打擊右傾”“坦白從寬”等等。


    勞改農場實行軍事化編製,勞改團部,下麵分各連隊、小隊等。隊部是在裏麵的,一般一片場院那裏最好的幾間屋子就是。


    程如山他們去了程蘊之和程如州所在的隊部,找到了連隊幹部,說明情況,出示文件。


    穀連長看一眼,確認過,就讓他們等著派人去領。


    程如山道:“還是一起過去吧。”


    穀連長也沒阻止,就讓他們去了。


    薑琳他們經過一個隊部的時候,那裏正在進行批d大會,台子上有幾個人被剃著陰陽頭,胸前掛著牌子,有人機械地曆數他們的罪狀,然後與會人員一起喊口號。多少年如一日地這樣,大家也失去了熱情,口號都喊得幹巴巴的。


    大寶小寶瞪大了眼睛,蹙眉頭,悄悄問閆潤芝,“嫲嫲,爺爺也這樣嗎?”


    他們聽過閆潤芝講故事,知道跪在那台子上的不一定就是壞人,但是小孩子並不明白太複雜的東西,她就告訴他們,大家有誤會,說開就好了。


    閆潤芝抿了抿唇,“以前這樣,現在不了。”


    大寶小寶就鬆了口氣,他們不想讓爺爺被人家這樣欺負。


    半個小時左右,他們終於到了程蘊之所在的三小隊。


    穀連長把他們領到一籬笆院門口,“這就是了。”


    茅草屋、籬笆園,院子上爬滿了打碗花,粉白色花兒,嫩綠藤葉,不起眼卻很清新,再襯著一旁的月季、一串紅之類的,看起來就是漂亮的農家小院。


    閆潤芝先去看籬笆旁的花兒,激動道:“我在這裏的時候還不讓種呢,我走了就讓種花了。老頭子比我種得好。”


    穀連長是後來的不認識她,笑道:“早就讓種了,有人在門口種菜,有人種花,除了房子自己做不得主,這園子花花草草可侍弄得好著呢。”


    他喊了一聲,“程大叔,你家裏來人了!”


    裏麵沒人應。


    穀連長就道:“估計去劈麻了,你們略等,我去喊。”


    農場和外麵大隊不同,他們不會什麽糧食都種,一般都是按照上級要求,一季就種一種,所以農忙時間也比較集中。這會兒還不到他們秋收的時候,人員比較清閑,都被安排一些雜活兒。年輕人幹體力活兒,年紀大的就幹一些輕快的。


    時值傍晚,日頭西斜,把周圍的綠樹紅花、籬笆院兒、茅草房都鍍上一種朦朧的金色,讓人覺得有一種不真實的美麗。


    閆潤芝:“咱們進去等。”


    籬笆院兒門都是直接帶上的,沒有鎖,院子裏養了兩隻雞,牆根兒有個小草垛,叉開著幾塊樹枝子,上麵晾著兩件衣服。


    房門也虛掩著沒鎖,一推就開。


    閆潤芝推開門,昏暗的屋子立刻擠滿了陽光,她率先走進去。


    薑琳領著大寶小寶跟著進去,出門在外,大寶小寶特別乖,尤其家裏橫的小寶,規規矩矩像個小姑娘。


    裏麵空間不大,分成兩間,外麵比較狹窄,當灶間,壘著一個小灶,鍋也小小的。牆根放了兩個缸,一個水缸一個糧食缸,地上一個瓦盆裏麵堆著一些碗筷。


    裏屋略大點,一多半是炕,估計住了四五個人。炕上摞著幾個小木箱,除此之外別無家具,連桌子都沒有。


    一個小木箱上放著一個孩童用的練字本,一支大寶都握不住的鉛筆頭。


    炕沿的木箱上放著一塊幹木頭根,插著幾支桔梗花,還有一個泥塑的花瓶,已經塌了一半,卻也插著幾支野花,給黑突突的小屋子裏增添了一點亮色。


    閆潤芝拍手笑道:“這是給我的了。”她把那一把桔梗花和不知名的野花給抓出來,捧在手裏。


    程如山:“我爹和大哥肯定每天都給你采。”


    閆潤芝笑著流出眼淚,“這還差不多,要是敢給別的老婆子,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薑琳攬著她的肩頭揉了揉,“咱們去外麵看看吧,興許迴來了呢。”


    他們迴到院子裏,牆根底下栽著一些蔥蒜韭菜,長得也不錯。


    過了一會兒,程如山道:“你們等等,我去看看。”


    且說程蘊之在隊部那裏勞動,隊裏種了很多麻,他們去處理麻纖維。


    他一直都比較沉默,話不多的,聽其他人一邊幹活一邊說寫新鮮事兒、政策。他們說得最多最憧憬的就是平反,迴城、工作等等。


    有人說“我有個親戚家要平反了,迴城繼續工作”,其他人還不信,紛紛議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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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這時候,穀連長的聲音傳來,“程蘊之,你家人來探親。”


    程蘊之聽了都沒留意。


    大家羨慕地看著他,“老程,好日子啊。”


    有人了解的就說:“老程家五六年沒來人了,終於來了。”


    程蘊之這才迴過神來,一下子愣住:家裏來人了?


    五年前程福貴來說冬生被抓走了,後來又說怎麽怎麽的,家裏一直都沒來人,他心焦得很。幸虧管書記心善,幫他打探,說程如山是被帶走,但是政府也沒文件說是判刑還是槍斃,倒像是做什麽事兒去了。還讓他別胡思亂想,好好活著,別讓家裏擔心。


    程蘊之這幾年真的是一天天數日子,程如海也不來,他出不去,隻能定期從管書記那裏打探點消息。可管書記工作忙,且身體不好,也不是總來,來了也忙工作,而且也不可能總關注水槐村,慢慢地他就不去麻煩人家,隻能偶爾寫封信。


    寄信受限製,而且還要買信封郵票,他們是沒收入的,隻能想辦法。所以雖然隔著不是很遠,他這幾年和家裏聯係卻寥寥可數。


    現在冷不丁聽見家裏有人來探親,他先是喜後是懼,生怕有什麽不好的消息傳來。


    雖然沒消息,可有時候沒消息也是好消息,總比來了壞消息好。


    “程蘊之在不在啊,快點啊!”穀連長的聲音再度響起。


    “穀連長,啥事啊?”程蘊之雙腿發軟,臉色都有些發白。


    周圍人都道:“老程這是高興壞了呢,家人來探親還不趕緊著。”


    和他一個屋住的老袁扶著他起來,“別怕,肯定是好事,要不怎麽能說探親呢”


    程蘊之就定了定心神,“對,是好事。”他急忙往外走。


    穀連長的聲音又傳來,“快點吧,你家平反了你還不趕緊著?你婆娘還有兒子媳婦兒孫子的來了一大堆人呢。”


    幹活兒的屋裏頓時炸了,“什麽?平反了?”


    “老程平反了?怎麽平反的?”


    程蘊之原本還又驚又怕,忐忑不安,這會兒一聽說平反了,身子晃了晃差點摔了。


    老袁趕緊扶著他,也是驚喜交加:“老程,恭喜你啊,你平反啦!這麽多年,終於熬出天日了!”


    程蘊之渾身的血液都湧到腦子裏,嗡嗡的,聽不清他們說什麽,能看到對方的臉和開合的嘴巴,卻聽不清說什麽,那聲音仿佛隔著很遠很遠。


    慢慢的,血液又流下去,周圍的嘈雜聲瞬間灌入耳朵裏,嘰裏呱啦,“恭喜,恭喜啊!”


    自然也有那嫉妒的,陰陽怪氣的,可程蘊之根本不在乎。


    再大的羞辱都忍了,這點酸話算什麽?


    他猛得邁開大步,原本有些駝的背一下子直起來!他家平反了!


    他眼裏已經沒有別的,隻看到一條寬敞的大道在腳下延展一直通往天邊,爹和大哥他們在那裏呢,他要衝過去!


    他急急地往外走,大家趕緊給他讓開路。


    外麵穀連長看著他,跟他道喜:“老程,恭喜你啊。”


    程蘊之卻仿佛沒聽見,他隻大步地往外跑,越跑越快,最後被絆得跪倒在地,他仰頭朝天,張開雙臂用盡全力喊道:“爹娘啊大哥大嫂啊,你們在天有靈,咱們是無辜的啊——”


    他嘴裏喊著,咕咚一頭栽倒在地。


    穀連長嚇得忙搶過去扶著他,趕緊給他揉心口掐人中,又喊人來幫忙。


    他沒想到程蘊之這人平日裏看著淡定溫和,不慍不火的,沒想到心裏這麽壓抑,一聽著平反,大悲大喜的,居然暈倒了。


    這時候程如山打聽位置到隊部去找,聽見穀連長喊便大步跑過去。


    看到昏迷的程蘊之,程如山飛快地搶過去,一把將他撐起來,在後背連擊打數掌。


    “哇”的一聲,程蘊之吐出一口淤血,緩緩醒過來。


    程如山鬆了口氣,有些後悔,自己應該和穀連長一起過來的,他用袖子給程蘊之擦了擦嘴角的血跡,“爹,我是冬生,來接你和大哥迴家。”


    程蘊之看著眼前的程如山,好幾年不見,幾乎有些認不出了,從前的兒子渾身帶著不服管教的暴戾之氣,他總擔心兒子會惹禍會被人害了去,日日夜夜地祈禱。沒想到冬生長大了,懂事了。


    他老淚縱橫,緊緊地抓著程如山的手,哽咽:“好,好。”


    程如山俯身把父親背起來,又問穀連長,“請問我大哥程如州在哪裏幹活?”


    穀連長道:“程如州情況特殊,並沒有安排具體勞動,應該在那邊薅草。”


    程如山:“麻煩穀連長幫我去喊大哥迴家,我先送父親迴去。”


    薑琳領著大寶小寶陪著閆潤芝在院子裏等,等不及就到了門前的小道上。


    等了一會兒,遠遠的看著高大的程如山背著一個人過來,薑琳歡喜道:“來了。”


    閆潤芝身形有點呆,趕緊摸摸自己的臉,“寶兒娘,你看我臉上有沒有灰?我早上出門洗臉了沒?坐車的時候,噴一臉灰土,擦幹淨沒?”


    薑琳很認真地給她攏攏頭發,用食指擦了擦兩條略有點淡卻形狀好看的峨眉,笑道:“好看得呢,一打眼像十八,仔細看一枝花。”


    大寶:“嫲嫲,俊得很。”


    小寶:“爺爺肯定喜歡。”


    閆潤芝就笑起來,“誇得我心花怒放的。”她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擺,然後迎出去。


    她看程蘊之還讓兒子背著,這是咋的了?一著急也忘了要給老頭子留個美美的印象,立刻衝過去,急得喊道:“冬生,你爹咋地了?”


    程如山道:“沒事,我爹太高興,我背著他。”


    程蘊之拍拍兒子的肩膀,“快放我下來,我沒事。”


    程如山還是把他背到門口,這才小心放下來。


    閆潤芝和薑琳忙上前扶,大寶小寶也跑過去,脆生生地喊:“爺爺!”


    程蘊之低頭看著這倆一模一樣的小孫子,歡喜得又笑出眼淚來,“哎呀,好,真好。”他把手放在自己衣襟上擦了一遍又一遍,伸手想摸摸,看他倆嬌嫩的臉蛋又怕自己粗糙的手給擦破皮,就顫抖著摸了摸頭發。


    大寶小寶一人抓著他一隻手,湊上去親了一下,“爺爺,我給你帶了糖,吃了糖甜甜的。”


    小寶很大方地把自己藏的大白兔奶糖拿出來,剝開紙給程蘊之吃。


    程蘊之彎下腰,張嘴含住,口腔裏就被一股濃濃的奶香味填滿,心裏被一股濃得化不開的喜悅和重重的鈍痛充塞著。


    “好,好!”


    閆潤芝一遍遍地擦著眼淚,拉著薑琳對程蘊之道:“這是咱兒媳婦兒,倆寶兒的娘,是咱家的大功臣,你還沒見呢。”


    薑琳給程蘊之鞠躬,叫了一聲爹。


    程蘊之高興得嘴唇直哆嗦,下意識地就伸手想在兜裏掏摸掏摸找個見麵禮什麽的,可惜口袋裏隻有破洞。


    閆潤芝趕緊攙著他,“別掏了,如州呢?”


    程如山道:“娘你和爹說說話,我去找大哥。”


    薑琳想讓閆潤芝和程蘊之說說貼心話,她就領著大寶小寶跟著程如山去。


    轉眼薑琳幾個走遠,閆潤芝扶著程蘊之,把臉貼在他胳膊上擦眼淚,“咱冬生好樣的,給咱們平反了。”


    程蘊之點點頭,“那孩子七八歲的時候就說過這事兒,我覺得他一個孩子就說說氣話,哪裏知道……哎,好孩子。咱大哥沒白疼他。”


    閆潤芝扶著他進院裏,程蘊之看著媳婦兒,歎了口氣,“這麽些年,我都老了,你還是那麽年輕俊俏。”


    閆潤芝因為家裏條件不好,還有大寶小寶要照顧,一天都離不開,所以這幾年兩人一直都沒見過。彼此都記著從前的樣子,甚至在記憶裏不斷地美化,那個人就越來越年輕,甚至成了初見時候的模樣。


    在程蘊之眼裏,媳婦兒永遠都是剛結婚時候的俊俏模樣,同樣,在閆潤芝眼裏,丈夫永遠都是當年儒雅俊秀的模樣,在農場給他們講故事。


    她笑道:“快別給你自己貼金了,你老早就是老頭子了。我嫁給你那會兒,你就快三十了,擱我爺爺那時候,都快抱孫子了呢。”


    程蘊之點點頭,笑起來,“對,我娶你的時候就是老頭子,比你大那麽多,你也不嫌棄。”


    閆潤芝讓他坐下,“當初不嫌棄,現在更不嫌棄。咱們迴家,好好過日子。”


    她從腰間的小布包裏掏出木梳,給程蘊之梳梳頭,“咱們那小四合院要迴來了,迴去住一起,我給你們做飯,你就給我們種花,如州給咱們唱戲,冬生賺錢,寶兒娘當司令員,不知道多少好了呢。”


    程蘊之聽說兒媳婦兒是知青,也覺得不可思議,“能嫁給咱們冬生,是咱家的福氣。”


    “這是他們小兩口的緣分。”閆潤芝很驕傲,“咱們冬生,多少閨女看上呢,要不是那個成分,隻怕咱家門檻都給踩爛好幾條呢。”


    夫妻倆多年不見,見了麵也不陌生,也不需要敘舊,更不必抱頭痛哭,兩人絮絮叨叨說些家常的小事兒,就好像從未分開過一樣。


    夕陽籠著他們,秋風從籬笆縫裏吹過,滿園都是溫馨靜謐的樣子。


    ……


    薑琳跟著程如山,他扛著大寶小寶,路上找人問一下孩子們的位置,便去找程如州。


    程如州情況特殊,他雖然是大人,但是他瘋瘋癲癲的,有時候像個孩子,有時候像個瘋子,好在他雖然和孩子一樣卻從來不傷人,大家這麽多年都了解,周圍的人大部分對他頗為寬容照顧,小孩子們也喜歡和他玩兒。


    現在他跟著一幫孩子去拔草、撿柴火。


    他們按照別人的指點,去了後麵山腳下,就聽見有人喊道:“那幫混小子又打架呢!”


    薑琳跟著程如山趕緊跑過去,隔著老遠就聽見一幫小子們在喊“打打打!”


    “大傻州,快跑,他們打你去了!”


    “哎呀……大傻州,你真打啊……疼死了!”


    “此一番到在兩軍陣,我不殺安王賊我永不迴家門。”突然就響起一道唱腔,那聲音清亮高亢,響遏行雲,突兀地響起來,給薑琳嚇一跳。


    程如山聽見大哥唱戲就不著急了,每次贏了或者高興,程如州就會唱戲。


    他對薑琳道:“聽爹說,大哥小時候淨被大娘逼著幫忙念戲本子,他最討厭的,結果大娘沒了以後,他反而會唱戲了。”


    到了跟前,薑琳看到一群孩子夾著一個高大的男子,正在那裏打打鬧鬧的。


    程如州個子比程如山略矮一點,更纖瘦些,穿著背心褲頭,頭發剪得亂糟糟的,一張臉卻俊美得很,表情和孩子一樣調皮誇張。他正和幾個半大小子鬧在一起,追著一個小子打:“碩鼠,看你還偷我家糧食。”


    大寶小寶下了地,跑過去好奇地看他。


    程如州扭頭看到大寶小寶,哈哈笑道:“小冬生,你咋才來?哎呀……老天爺爺啊,怎麽兩個小冬生?”他使勁揉揉眼睛,“完蛋,我眼睛瞎了,瞎了!”


    那幾個孩子就笑話他,“大傻州,瞎就看不見,怎麽能看見倆?”


    程如州立刻招唿大寶小寶:“大冬生小冬生,趕緊來打耗子,他們專門偷咱們糧食。”


    薑琳觀察一下,對程如山道:“大哥說話很正常,看起來像孩子一樣。”有些人傻了是話也說不清楚的,可程如州話說得很清楚,如果不看人,單聽話還覺得沒問題呢。


    程如山道:“他經常不知道自己是誰,也忘了自己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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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琳尋思難道因為創傷太大,導致選擇性遺忘或者記憶錯亂?


    程如山:“大哥,咱迴家了。”


    程如州卻不理他,反而盯著薑琳看,眼神透出茫然,突然他大喊道:“娘,你終於來接我了!”


    他拔腳就朝著薑琳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喊:“娘,娘!”


    大寶小寶目瞪口呆變成倆傻麅子。


    薑琳:“!!!”


    程如山攬著她的腰,柔聲道:“別怕,大哥不傷人的。”


    程如州跑得很快,眨眼就到了跟前,撲通跪在薑琳腳下,張開雙臂一把就抱住她的腰,仰頭看著她,臉上充滿孩子的孺慕之情,“娘,你終於來接我啦。”


    他把臉貼在她身上,一副幸福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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