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杯下肚,張氏開始叨叨起來,“……惡人有惡報,你家那位黑心的太夫人,也沒落著好,不但兒子沒了,聽說孫兒孫女也病了,仿佛是染了時疫……”


    明蘭心中一動,低頭緩緩喝湯,什麽也沒問。


    “……這迴你可遭了大罪,瞧你現下模樣,燈籠似的風吹就破。”借著酒勁,張氏莫名傷感起來:“女人就是受苦的命,生兒育女,相夫教子,不是血,就是淚。”


    明蘭輕嘆氣,提壺給張氏再斟上一杯。


    酒色湛清如碧,像柳葉梢頭的露珠般,流瀉出幽幽清甜,仿佛拖曳出最後一抹夏日餘韻,張氏一飲而盡,臉頰上泛起淺淺紅暈,“我有四個兄長,從小一道頑得跟猴兒似的,日子好不快活。誰知十歲上,娘說女兒家舞刀弄劍的,將來夫婿不喜。於是我棄了刀弓,學女紅,持家,詩詞,溫良恭儉,輕聲細語……學能叫夫婿喜歡的東西,誰知……”


    她拉過酒壺,自斟一杯仰脖飲下;低頭時,眼角閃去一滴晶瑩,瞬息而過,她放下酒盞,低聲道:“其實有什麽打緊……”


    見她又要給自己斟酒,明蘭伸手按住酒壺,柔聲道:“這酒雖淺,可也有些後勁,你……慢慢吃……小心傷身。”


    張氏醉態可掬,擰著性子奪過酒壺,又一氣吃了兩杯,她沖明蘭吃吃笑著:“……你起初不想搭理我的,是不是?唉,沒見你這麽老實的,我娘托的人多了,見我麵孔冷得那樣難看,都隻意思一兩迴便罷,唉……好妹子,我領你的qíng……”


    明蘭心道,卻不是自己老實,而是在外每每受完張夫人的照拂,心虛之餘趕緊去沈家找債主閨女還人qíng。


    說到後來,張氏似已醉了,拉著明蘭反覆念叨:“傻妹子,聽我一句,少替男人操心,休養好身子最要緊。男人精著呢,身邊有的是狗頭師爺,替他們算計功名利祿,苦的隻有女子……”說著說著,她眼眶就紅了,垂頭輕拭眼角。


    明蘭輕輕斂眉,堅定的微笑道:“不論以後如何,我決意信他一迴。”頓了頓,忍不住添上一句,“老國公除了是你的父親,也是張家族長。”她知道張氏話裏的意思。


    張氏抬頭,看了她足有半響,淺淺抿了口酒,語氣苦澀的低低道:“當初皇後娘娘透出結親的意思,娘哭著隻是不肯。張家認定興旺,我光是嫡親的堂姊妹就有七八個,母親便想叫叔父們的女兒去,可爹說,從小到大,堂房姊妹中數我最尊貴,如今家族有急,我不去,誰去?!……我也怨過,可……可我曉得,爹爹做的沒錯,實則他比娘還心疼……”


    酒入愁腸,更催人心慟,張氏終忍不住傷心的哭起來,她打出娘胎就諸事順遂,卻在婚事上跌了大跟頭,偏她生來心高氣傲,便是有委屈,寧可倔qiáng的冷顏以對,也不肯低下身段,乞人憐惜。


    明蘭輕撫拍著她的背,讓她靠著哭了一陣,也不知勸什麽好,隻能喃喃道:“可惜我在坐蓐,不然也能陪你哭一場……要不,再給你斟一杯,反正也醉了,死豬不怕開水燙,吃幾杯都一樣……”


    張氏撲哧笑出來,啐了一口:“呸,你才死豬呢!”


    明蘭見她破涕為笑,總算鬆口氣。


    張氏不讓叫丫鬟進來服侍,自己走到盆子架旁絞了塊冷帕子,坐下輕輕擦拭,幸虧她素日不愛擦粉塗脂,此時臉上除了微有濕意外,也不很顯痕跡。哭過一場,酒也醒了大半,張氏心知自己適才失態,藉著拭臉,不著痕跡地側眼打量明蘭。


    抱膝靜坐在炕上的女子,蒼白又瘦弱,長長的睫毛微微垂下,渾不似已生了兩個兒子的母親,尤其那一雙眼睛,跟她適才抱過的小阿圓一模一樣,清澈和煦,不笑時也像帶著笑意,叫人一見便心生好感。


    張氏忍不住嘆道:“你和我那小姑子素日交好,她在背後怎麽說我的,我多少知道”她咂巴了下嘴,自嘲道,“自然,我也沒少說她。可這些年來,我從未聽你傳過一句,總是往好處勸我們倆……唉,不說了……”


    她嘆口氣,忽又展顏一笑,眼中淚光猶在,“不訴苦了,沒的跟怨婦似的。”她側頭望向窗外,初夏日光照耀下的庭院愈發絢麗如景,她神qíng落寞,“好歹我有瞭望哥兒,以後守著兒子,靜靜過日子,也不壞。”


    明蘭悠悠微笑:“至於我麽,小時候總想著,隻要一個小小的院子,衣食無憂,能悠閑的睡覺發呆,就心滿意足了。”


    張氏抬腕舉杯,笑嗔道:“沒出息……唉,還是共勉罷。”


    明蘭雙手捧起小小湯碗,盈盈一笑:“共勉。”


    ——很久以後,兩人垂暮閑聊,才發覺當時這兩句,竟都落了空。


    張氏足足生了半打兒女,後半生子孫繞膝,熱鬧煩惱不得閑,再無功夫空嘆落寞;而明蘭,卻踏出了內宅深院,青山綠水,暢意人生。


    ……


    夜裏顧廷燁迴屋,見明蘭還未睡,尚趴在窗前怔忡出神,歪著腦袋,消瘦的麵龐上眼睛愈發顯大,也不知想些什麽,連連追問下,明蘭抿嘴而笑:“與國舅夫人還能說什麽,自然是社稷黎民咯。”


    顧廷燁表示深切懷疑:“是麽?”


    明蘭用力點頭:“已議定了一道去城外舍銀米。”


    顧廷燁眯眼。


    “我在鋪子裏定了隻大將軍風箏,這幾日風大,日頭也好,迴頭叫人放給你瞧。”顧廷燁抱她坐到膝上,一手順著微枯的發絲輕撫,故作不經意的岔開話題。


    “我放的比她們好,可惜這會兒動不得。”


    “這攤子事快忙完了,以後早些迴來陪你說話。”


    “正事要緊,我不悶的。”


    “太醫說你該多走動走動,我一得了空,就陪你去山上進香。”


    “哦……好。”


    “這迴得了匹極俊的小馬駒,待身子好了給你騎著頑。”


    “嗯。”


    “近日有什麽想吃的?”


    “……侯爺,張家姐姐沒說你壞話。”


    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然後同時笑出聲。


    明蘭以手背抵唇,不住發出嗬嗬小聲,調皮道:“侯爺很不待見張家姐姐呀。”


    顧廷燁板著臉:“她不來攛掇人家美滿夫妻,我就待見她。”


    明蘭來往的那些女眷他大致清楚。


    鍾夫人總愛誇自家妻妾和睦,嫡庶一家親——他木有這個問題;耿夫人三句不離嚴防死守‘狐狸精’——他木有狐狸精;段夫人操心著比兒子還不懂事的小叔子何時娶妻——他親兄弟都死光了;劉家那位老徐娘左右繞不開孝敬公婆——他的爹娘這會兒大約已在陰曹地府接上頭了。便是小沈氏,也不過愛扯些別人家的長短。


    唯有張氏既有見識,又有經曆,能夠深刻闡述對婚姻的不信任,以及悲觀的前景展望。以前每每明蘭從沈府迴來,總要怏怏半天。


    “大姨姐就很好,你們姊妹要多多來往。”


    且不說妻姐敏慧敦厚,從來都愛勸人好話,更所謂近朱者赤,袁文紹夫婦好的蜜裏調油,恩愛非常,叫明蘭耳濡目染,勝於老聽沈家那些淒風苦雨的破事。


    仿佛明白他的心事,明蘭笑的東倒西歪,又去刮男人的鼻樑,“小氣鬼!小氣鬼!”還真叫這精明的男人猜中了,不過……


    她伏入他懷裏,低聲道:“你放心,我們都說好了的。”


    世上固然有很多怨偶,但也不乏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也許被淹過泥石流後老天爺過意不去,也許否極泰來,也許她也有這個運氣,能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總得試一試。


    顧廷燁心裏說不出的柔暖。


    裏炕上躺著一大一小兩個胖小子,團哥兒攤開手腳唿唿大睡,阿圓則繃著張小臉,睡得十分嚴肅,懷中抱著心愛的妻子,大約這就是家罷。


    他忽的跳下炕,挺直的站在屋中,哈哈大笑著雙臂托起明蘭,高高的轉了幾圈,明蘭咯咯笑的像個孩子,一手拚命捂自己的嘴,一手用力去捶他肩膀,“……死人,還不快放我下來,吵醒了那兩個魔星,你哄呀!”


    足足轉了十幾圈,兩人一起暈頭暈腦的倒在炕上,臉挨臉躺在一塊兒,彼此都笑得傻氣。


    崔媽媽在外廂忍了半天,因怕明蘭累著,幾次想進去阻止,過了半響,又笑著連連搖頭——都是愛胡鬧的孩子嗬。


    顧廷燁高興起來,便急著把聽來的事說與明蘭聽,“你可知段鍾耿三家女眷被誆進宮後,吃了什麽苦頭?”


    明蘭被勾起了好奇心:“你說,你說。”


    三家女眷進宮後,自然受了一番嚇唬利誘,不過因局勢未明,皇宮都尚未完全控製,聖德太後也沒功夫發落她們,隻將她們三個單獨關在一處宮室,叫幾個又聾又啞的監奴看管。


    這一關,便是兩日一夜。


    “隻是關起來,能吃什麽苦頭?”明蘭不解。


    顧廷燁笑道,“關是關著,隻缺了一樣東西,叫她們生受了一番罪。你猜猜看”


    明蘭猜是‘吃喝’,‘衣裳鋪蓋’,‘杯盞筷匙’……顧廷燁隻是搖頭:“好容易弄來的人質,哪能餓著凍著。”明蘭連猜幾樣,俱是不中,不由得急了,捶他道:“你說是不說!”


    顧廷燁才慢悠悠道:“缺的是……恭桶。”


    明蘭頓時臉綠了。


    因那宮室廢棄已久,自沒有恭桶澡豆之類的物事,人可以不吃飯喝水,卻控製不住排泄,待鄭大將軍領人進去相救時,屋裏的氣味和景象……


    明蘭噁心了半天,卻又忍不住問:“她們……都……都方便在……”地上?


    顧廷燁點點頭,忍笑:“還能在哪兒。看管的聾子啞巴隻照吩咐辦事,旁的一概不理會。”


    雖在角落,但因屋子空曠,很難看不見那……呃,那一灘……三位貴夫人在京城也算有頭有臉,當時她們的臉色……眾將士的臉色……嘖嘖,算鄭大將軍厚道,隔了這麽久才透出風來。


    明蘭呆了半響,抽搐著嘴角:“……這也太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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