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娘娘的兄弟,怎能不是虎首了。”明蘭酸溜溜的。


    顧廷燁不去理會她的吐槽,“你若見過那時的沈兄,絕難想到他今日會這般優柔寡斷,便是彼時的鄒家,也不若今日胡作非為。那時,有鄒夫人在。”


    明蘭沉默許久,“……那定是個了不起的女子。”


    顧廷燁一點頭,繼續道:“鄒夫人誠摯大氣,比尋常男子更有見識。不但決斷家事,便是王妃娘娘也言聽計從。那時沈兄果毅豪勇,利落幹脆。於大處,能輔佐王爺經略邊地,於小處,待兄弟們仁厚寬體。鄒氏子弟雖無什麽出息,但也能安分守己,或讀書,或領些小差事,依附著沈家過日子。”


    “有這麽尊河東獅鎮守,自是什麽妖魔鬼怪都進不來的。”明蘭的吐槽似也欠了威力。


    顧廷燁忍不住笑了。


    記得頭兩次見到她,她還是個雙鬟垂髫的小姑娘,嘴裏卻很不饒人,半分嫻靜也無;明明是尖酸刻薄的厲害,可他卻很喜歡,沒有故作端莊的矯揉造作,那麽的坦率明快。便是她插著腰,板著臉,數落人的樣子,他也覺得像隻白胖瓷娃娃般幼拙可愛。


    他不自覺柔和了聲音,“沈兄與鄒夫人成婚十餘年,卻還若新婚夫婦般如膠似漆,片刻不舍分離。我在沈家叨擾時曾親眼見過,沈兄一個眼色,一個神氣,鄒夫人連問都不必,就知道夫婿要什麽;鄒夫人皺個眉,轉個頭,沈兄也當即知曉妻子在想什麽。咱們一道閑話時,他們時常異口同聲,相視會心而笑,夫妻倆無話不說……那是真正的鶼鰈qíng深,心意相通,我……從不知道,恩愛夫妻也能如此。”


    明蘭聽他聲音有異,抬頭看了他一眼,知他又想起亡父和大秦氏——他們的愛qíng是幾乎傷害所有人的孽緣,與之不同,沈鄒夫婦的恩愛卻是健康的,積極的,有助於所有人的良緣。


    “那年,京城陡生變亂,三王爺被矯詔賜死,逆王事敗身死……”


    明蘭忍不住插嘴道:“皇上的藩地遠在蜀邊,與京城相隔何止迢迢,你們得消息倒快,如此看來,當今也是早有雄心的。”


    顧廷燁看了她一眼,“那消息是我送去的,水路快些。”


    明蘭不料,‘啊’了一聲。


    “消息傳到,王府的幾位幕僚便說,六王爺被貶斥,五王爺殘bào,素來不得先帝喜愛,排序之前的皇子俱已亡故,這天子寶座怕是要輪到聖上了。可公孫先生卻說,如今局勢未明,先帝屬意尚不得知。藩王無詔不得離藩地,若有異動,叫有心人一挑撥,好事也成壞事了。我們兄弟幾個也不敢閑著,或戒備,或整軍,人人如拉滿的弓弦,隻等京城消息。”


    明蘭問道:“那……侯爺彼時,在做甚?”


    “我暗中守在京城外。未過多久,先帝冊封聖上生母為後,我知大事已定,茲事體大,便親自南下報信,為抄近道趕路,什麽險灘激流,山路陡坡都得走。一路上,溺死了好幾個舟子兄弟,斃了十數匹良駒。隻十餘天功夫,就趕到了。”


    明蘭艱難的咽下口水,“那是……以前跟著你的?是漕幫的。”怪不得這兩年帳房裏陸續向幾戶人家支出銀錢,都是車三娘使人來取。


    顧廷燁麵露慘色,點點頭——那幾個都是跟了他許多年的好兄弟。


    “待先帝召見入京的旨意到蜀邊時,果然不軌之徒四下蠢動,劉正傑三天便擒殺了四五撥刺客,段家兄弟護著皇後和幾位小皇子,半座王府血流成河。可彼時,皇上早在路上了。我與沈兄兵分兩路,一明一暗。他做了十幾年王府侍衛統領,知道他的不在少數,便領著兵馬侍衛走明路;而我與老耿護著皇上暗中繞開官道,另走一路。”


    他緊擰著眉心,似是想起了那段驚心動魄的歲月,“沈兄那路,不知碰上多少次劫殺,明著是盜匪,其實就是勾結謀逆的衛所軍隊。沈兄幾乎送掉了性命,鍾兄弟沒了二弟和一個侄兒。快到直隸地界時,我們這一路也遮掩不住了,老耿拚死殿後,一條胳膊一條腿差點就殘了,還賠上耿夫人兩個兄弟的性命。我護著皇上殺出一條血路,直到看見城門,九門提督領兵出城來接,才算平安。”


    明蘭聽得心驚ròu跳,掌心一片冷汗。


    猶記得那時整個京城都等著儲君,偏左等右等,八王爺過了好幾個月才到,當時自己還腹誹過幾句古代交通落後,沒想竟有這許多波折。


    難怪皇帝這麽信重他們幾個,這種拿血ròu性命換來的忠誠度,果然不是京城權貴哭一場或表白一段忠心能抵過的。


    這些根深葉茂的權爵世家都水深的很,各方勢力盤根錯節,誰知道骨子裏頭是什麽;而顧廷燁他們幾個卻是真正把身家性命都押在皇帝身上了的。什麽叫心腹?昔日楚霸王項羽橫掃天下,最信任的還是他的江東子弟。李自成幾降幾反,最核心的就是最初起事之眾,隻要這幫老兄弟在,他投降幾次失敗幾次,都能東山再起(這幫人後來大多坑在一片石)。


    難怪老耿再怎麽出錯,顧廷燁每天打家務官司,沈從興一天到晚犯渾,皇帝還是要用這些人。隻要能辦事,能完成任務,並且絕對忠誠,其餘都是細枝末節。


    “好一把九五之尊的寶座,不知染了多少人血!”明蘭輕聲道。


    顧廷燁搖搖頭,也嘆了口氣,繼續道,“咱們離去的那段日子裏,皇後和幾位小皇子忽染了急症……”


    明蘭懷疑:“急症?”


    顧廷燁道:“也不知是真的病了,還是有人投毒。總之,那會兒王府裏人心惶惶,段劉二位兄弟,雖能抵禦qiáng敵擒殺刺客,卻對內帷之事束手無策。於是,鄒夫人隻好親自入王府照料,那會兒,她已身懷六甲。”


    “後來,皇後娘娘和幾位小皇子都好了,可鄒夫人卻……?”明蘭顫著聲音。


    顧廷燁麵露惋惜色,“待沈兄趕迴去時,隻見了鄒夫人最後一麵。”


    “……難怪,皇後娘娘那般抬舉鄒姨娘。”


    “沈兄大病一場,險些也跟著去了。”顧廷燁低聲道,“自鄒夫人故去之後,沈兄行事愈發沒有章法了。”


    兩人沉默許久,明蘭忽笑了一聲,“這世上之事,就是這麽有趣。倘若當初皇後娘娘沒能好轉,那麽如今鄒家之憂,便成了沈家之憂。這位鄒夫人,倒的的確確是一心為了夫家。”


    顧廷燁默了會兒,緩緩道:“公孫先生與我說,你是他生平僅見的明白女子。”——現實往往就是這麽醜陋和無奈。


    明蘭苦澀道:“有些事qíng越是明白,心頭便越是荒涼。”


    顧廷燁看了她一會兒,道:“旁人的事說完了,現下來說說我們的事罷。”


    明蘭漠然道:“好。不知侯爺打算從何說起。”


    “就從齊國公府那日的壽宴說起。”


    明蘭按捺下心慌,隻聽顧廷燁道,“那日迴來後,我時常不快。你一直猜測,以為是因著齊家那兩個孩兒的名字罷?”


    對上男人黝黑深沉的眸子,明蘭無可抵賴的點點頭。


    “你素來聰明,遇事不亂,在這件事上為何會如此?”顧廷燁靜靜道,“心虛而已。”


    明蘭辯無可辯,垂首坐著。


    顧廷燁道,“你甚至沒有多問小祿子幾句,你可知後來怎樣?那日,我在門房等的不耐煩,便往裏多走了幾步,聽見了你和齊衡說的話。”


    明蘭心頭一陣亂跳,張口yù辯,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顧廷燁細細梭巡她的神qíng,淡淡道:“瞧,你又心虛了。童年夥伴,就是說上兩句又如何,況且……”他笑了笑,“也不是什麽好話。”


    “那你究竟在氣我什麽?”


    這句話明蘭納悶了許久,既不是因為名字,也不是因為她和齊衡說話,那麽,這個男人到底在發什麽神經。


    “你從不曾用那般口氣與我說過話。”顧廷燁平靜道,“你端莊守禮,便是對著太夫人也不曾失過半分禮數。除了齊衡,你從來不曾跟任何人那種口氣說過話。”


    明蘭猶記得自己罵了齊衡兩句很不好聽的,難道這個男人在嫉妒這個?她不禁錯愕道,脫口而出,“為何不能?我,我又不靠他過日子……”


    “因為你需要靠我過日子,所以才對我禮敬有嘉麽?”


    明蘭慌道,“不,不是……”急得漲紅了臉,“侯爺這是斷章取義!”


    顧廷燁滿目深沉,倏然站起身子,高大的身軀在屋裏走了一圈,停在明蘭麵前,“齊衡那小子對你的心意,我早就知道。便是他真為孩兒取了你的名字,那又如何?旁人心裏怎麽想,與我們有什麽相幹?我在乎的,是你心裏怎麽想。你……是否……”


    下麵的話,他自己也難以啟齒。可笑他勇悍半生,竟此時怯了陣。


    “沒有。我知道侯爺想問什麽,這句話我已問過自己許多遍了。”明蘭抬頭看了會兒窗外,似是凝神思索了片刻,又道,“……沒有,我從來未對齊衡有過男女之qíng。”


    “這般肯定?”過了片刻,顧廷燁才道。


    明蘭淡然道:“很早之前,我就知道我與齊衡絕難成姻緣,既然如此,何必還囉嗦許多。我不是話本子裏的那柔qíng多意的小姐,我斷不會叫不該之事發生的。”


    顧廷燁冷笑道:“夫人倒明智。枉費齊衡一番癡心,倘叫他聽見這番話……”


    “我之前對他說過更難聽的話。”明蘭直截了當。


    顧廷燁怒目過去,明蘭坦白直視,兩人對視片刻,顧廷燁挪開目光。


    明蘭昂首道:“就因為有人喜歡我,我就一定要喜歡他麽?哼!天下哪有那麽簡單的事!”這番話她悶在肚裏十幾年,此時也顧不得什麽,索性都說了出來。


    “我六歲沒了生母,家中姊妹,太太寵愛五姐姐,父親喜歡四姐姐,若非祖母垂憐,我還不知會怎樣。似我這樣的,何嚐能有半點行差踏錯!”


    明蘭越說越氣,霍然站起,直立在窗前,“平寧郡主連盛家嫡出的女兒都看不上,何況我!齊衡明知如此,還想要我如何?與他花前月下互訴衷qíng,還是私相授受?等到他日他另娶名門淑女,而我暗自傷懷,感痛一生?!”


    ——別做夢了!她絕不會為了不值得的緣分和人傷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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