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蘭忽立住了身子,定定的瞧著小鄒氏:“我兒時讀書之時,先生曾與我說過一個故事。不知妹妹是否願聽?”小鄒氏愣了愣:“……姐姐請說。”


    “許久許久之前,有兩位賢惠的公主,分別許配了兩位世家子弟的駙馬,偏這兩位駙馬都不喜公主,隻偏疼妾室。因公主仁善,便處處隱瞞駙馬的冷落,如此幾年,其中一個妾室愈發恃寵生驕,霸著駙馬一步不許離開,公主稍想召見駙馬,她便作出種種把戲,要死要活。仗著駙馬縱容,小妾得意囂張,那公主卻寂寥病弱。另一位小妾恰恰相反,不論駙馬如何寵愛,始終不敢逾越一步,恭順的服侍公主,又常勸著駙馬去見公主。兩位小妾有時見麵,前頭的那個風光無限,前唿後擁,便嘲笑後頭那個蠢鈍不堪。”


    小鄒氏聽的發怔,明蘭緩了口氣,繼續敘述:“後來,前頭那位公主不堪傷心,鬱鬱而終。公主的辱母藉著進宮謝恩的當口,把一概緣由吐了個幹淨。皇帝一番盤查後,震怒不已,遂把駙馬家革了爵,駙馬流放三千裏,終身不得返還,而那小妾……”


    明蘭看了看小鄒氏微微發白的臉色,“千刀萬剮,淩遲處死,她所生的兒女,也盡皆貶為宮奴,任人踐踏欺辱。”


    “那,還有一位呢?”明蘭講故事的技術不錯,小鄒氏忍不住追問。


    “另一位是個有福的,公主感她柔心可親,雖與駙馬不睦,卻待她如姐妹,待她所生之子如親子;後來她的兒子讀書小成,公主親去求皇帝恩蔭。再後來,公主和駙馬都過世了,幾個兒女待生母至孝,那位妾室享盡人間福貴,活到八十多歲才壽終正寢。”


    故事講完了,小鄒氏死死咬著唇:“她張家雖顯赫,卻也算不上公主罷。況且還有皇後,還有青萍姐姐(小沈氏),我不怕……”


    明蘭嘆了口氣:“青萍每每與我說起你姐姐,常是滿眼淚水,哽咽不能言語,是以我今日才多了這些話。如今,隻盼張家姐姐能順當生下孩兒,否則,張家若非要交代,誰來做這齣氣的呢?……自不會是國舅爺。”更加不會是皇後和小沈氏。


    小鄒氏臉色轉了幾轉,冷冷笑了幾聲:“看來姐姐是站在張家那頭了,也是,英國公府勢大,誰人不忌憚。可我也不是那等子賤妾,任人揉搓,我是有誥命在身的!”


    明蘭靜靜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青萍說,你身子一直沒好利索,還是該緊著早些調理,否則久了,落了病便不好治的。還有,別擦這麽多粉,對身子不好。”


    小鄒氏愣在那裏,嘴唇動了幾動,終究什麽也沒說。


    出了國舅府,走到半道正遇上來接她的顧廷燁,夫妻倆坐在馬車裏,明蘭搶先道:“無人欺負我,侯爺放心罷。”


    顧廷燁見她神色鬱鬱,微皺眉道:“怎麽了?”


    那兩位小妾,固然下場迥異,但反過來說,何嚐不能說,前頭那小妾待駙馬是真心,不容旁人分去半點,後頭那小妾卻是假意,為著自己的安全,寧可叫心上之人去親近公主。


    愚蠢和聰明,真心與假意,有時候,真的很難分辨。


    明蘭沉默了一會,才道:“沒什麽。”


    想了想,又編了一句,“國舅夫人身子不大好,我有些擔心。”


    顧廷燁凝視她,深深的,久久的,仿佛想望進她內心深處去,探究一二。


    他們很幸福,很美滿,無話不說,心性相投,這都是真真的;可他們之間,依舊隔著一層靜默,一處小小的,隱秘的禁區,藏在他心愛女子的心底。


    第182迴 世間道 之 非冷非暖


    很長一段時間,公孫老頭在顧府的身份都很囧,所謂‘西席’是也。緣是新帝甫登基時,內外暗cháo洶湧,作為跟新帝進京的近臣,表現的好,人家不過撇撇嘴,稍微行止不檢,朝臣不免暗中議論‘瞧瞧皇帝親信的都是些啥人呀’(老耿同誌為此中槍無數)。


    公孫白石規勸顧廷燁不要一上來就廣置幕僚門客,一小小武將,顯招搖了。是以,盡管當時都督府明言‘尚無子息’,盡管顧廷燁本人並不習文,盡管公孫老頭從未見過蓉姐兒一麵,這主賓二人依舊厚著臉皮對外宣稱——此(我)乃顧府之西席也。


    之後,忙碌繁擾不盡,誰也不曾再想及此事,待團哥兒出世之時,公孫白石這西席的名頭才算是坐實了,可惜自打小ròu糰子能抓東西起,就表現出對揪公孫老頭鬍子的興趣,明顯大於握筆——然而,公孫白石至今對外的名帖,上書仍是‘顧侯西席’。


    當然,這種公然作假,並不能欺騙廣大群眾的雪亮眼睛,待公孫老頭納妾將近,賀禮足足堆了三個屋子,尺餘高的珊瑚樹,璀麗奪目的明珠耳璫,成匹成匹的貴重錦緞……公孫老頭倒也來者不拒,一概收下,還邊打趣顧廷燁,邊撫須自嘲:“果然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行禮那日,若眉身著簇新的桃紅春襖,雙腕佩著四枚龍鳳金鐲,頭釵一支朝陽三翅銜珠斜鬢金釵,被一眾來賀喜的媳婦婆子擁在屋裏,左一句‘眉姨娘好福氣’右一句‘眉姨娘早生貴子’,她隻勉qiáng笑笑,臉色發白。公孫白石病癒後,顧廷燁便提議納妾明禮,老頭倒也中意知書達理的若眉,但他生性淡泊乖張,厭惡俗禮,並不願如何操辦,還是明蘭堅持,方才許了幾席,叫府中眾人一道吃酒慶賀。


    這麽一來,若眉不免心上怏怏,每個新嫁娘於婚禮,難免有些期待,她忍不住跟貼身丫鬟抱怨兩句,卻叫幾個心存阿諛的媳婦子打聽了去,托家中男人去外頭店鋪置辦些賀禮。這麽一來二去,公孫白石納妾之事竟傳到了外頭去,引來了一幹熱qíng的‘仰慕者’爭相送禮。


    老頭十分不痛快,若非礙著明蘭的麵子,幾乎就要作罷婚事。


    “不求你如何賢德,不想連區區口舌也守不住。果是藤木不堪為樑柱,如此不堪重託,以後生下孩兒,還是由夫人教養罷!”——公孫老頭的性子何等乖狂,當下毫不客氣的直言斥責;若眉不免又傷心的哭了幾日夜,既悔又羞。


    明蘭知qíng後,除了搖頭嘆氣,別無可行。


    公孫白石此人,往好了說,叫灑脫不羈;往壞了說,叫自私自我,這種人要擱現代,必定是鐵桿的獨身主義,可惜古代有父母之命,他隻好老實的娶妻生子。對原配夫人,他興許還有幾分愧疚敬重之qíng,至於若眉……


    之後,公孫白石便隻叫若眉服侍起居,連書房也不讓進去了,風聲須臾便傳出,明蘭得知這事後,卻隻輕輕哦了一聲,不再過問其它,倒叫府裏眾人吃了一驚。


    原先眾人因見公孫先生極受侯爺信重,若眉此番飛上枝頭,紛紛巴結示好,可如今見主子這般不冷不熱的架勢,也都漸漸和若眉淡了來往。


    人qíng冷暖,本是如此,明蘭微微嘆息,倚在炕幾旁靜靜看書,身邊躺著熟睡如小豬般的團哥兒,胖嘟嘟的麵龐嫩白紅潤,似乎還生著細細的絨毛。屋中寧靜,隻一旁小杌子上坐著的丹橘,似有些心神不定,手上連連出錯,一條簡單的鑲邊卻已拆過兩遍了。


    “把針線放下罷。”明蘭忽輕聲道,“手指頭都快戳成窟窿了。”


    丹橘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囁嚅道:“迴頭我重做。”


    明蘭瞥了她一眼:“今早又去了,這迴又是何事。”丹橘緩緩放下針線撐子,猶豫的看了眼團哥兒,明蘭道:“說罷,這小子且醒不了呢。”


    丹橘赧然道:“是若眉身邊的小麽兒來尋我的,說她身子不慡利。”


    “哦?若是有喜了,倒是一樁好事。”明蘭頭也不抬的繼續看書。


    “不是,前兩日剛換洗過。”丹橘愈發輕聲,“她隻是胸口發悶,說是想見舊日姐妹了。”


    明蘭不再言語,隻輕輕一笑。丹橘見她微笑中頗帶幾分譏嘲,便忍不住低聲道:“若眉也是不容易,進門才一個月,先生便不大搭理她了,連院中的婆子丫鬟都有些輕慢……”


    不待她說完,明蘭打斷道:“這是若眉來叫你說的?”公孫小院裏她留了不少耳目,那些丫鬟婆子並不曾慢待若眉,不過不是沒像以前那麽巴結罷了。


    丹橘連忙擺手:“不是的,她每迴都吩咐別叫我跟您說的。”


    明蘭聽了,險些笑出聲來,連忙忍住去看身旁的小ròu糰子,卻見這小子依舊輕輕的打著唿熟睡成大字型,憨憨的可愛,她忍不住嘴角彎了彎。然後放下書卷緩緩挪到炕沿,拉過丹橘的手,邊嘆息邊輕聲道:“你我相伴十幾年,肚裏有幾根腸子怕都是清楚的。我來問你一句,你給我說老實話,這件事,你到底怎麽想?”


    丹橘望著明蘭凝視的眼睛,竟不敢直視,側頭低聲道:“她叫我去吃點心,喝茶,賞春梅,每迴都與我說了好些話。雖然她口口聲聲叫我不要告訴夫人,可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盼著夫人替她去先生麵前美言幾句。”


    明蘭點點頭,這丫頭也不算真傻:“那我該不該替她去說呢?”


    丹橘滿臉為難,咬唇了半響,垂首道:“……我……我不知道。”想起若眉一臉病色,她心有憐憫,但又不願明蘭為難。


    明蘭看了她一會兒,長嘆一口氣:“我已給你物色了門親事。”


    話題突轉,丹橘又驚又羞,全然愣住了。


    明蘭繼續道:“是你姑父的外甥,你叫他大表兄的那個。”


    丹橘全家人原都是盛老太太的陪房,當年丹橘姑父嫁妹時,老子娘求得了個恩典,聘到外頭的殷實人家做了娘子,這幾十年下來,家業愈發興旺,膝下有一子,比丹橘大四歲。


    明蘭看著丹橘漲紅的麵孔,繼續道:“房媽媽說,你表兄是極能幹的,能料理田莊,也能照看鋪子,家裏人口又簡單,還沾親帶故,實是個好人家。”


    丹橘臉紅的連脖子都漲粗了,梗了半天,才直挺挺的跪下道:“我不嫁到外頭去,我一輩子都要陪在夫人身邊!”


    明蘭微微苦笑。丹橘不比秦桑有父母兄弟依靠,不比綠枝潑辣qiáng橫,更不比小桃扮豬吃老虎,盡管她處事細緻,能幹周全,可心腸始終太軟。崔媽媽在外頭尋了許多人家,可怎麽看都不放心,看著老實的擔心他窩囊無能,看著斯文的擔心他敗絮其中,看著伶俐的又擔心他心思靈活非良人,好容易人選不錯了,可家人又複雜難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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