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柔弱的女子就不該嫁給長子嫡孫,就不該為宗媳;若是個有擔當的聰慧女子,絕不會一味成為夫婿的負擔,就像……明蘭。


    他心裏忽的溫軟一片。目光轉向兄長,嘴角露出幾抹酷烈,冷笑著:“大哥領我來祠堂的意思我明白,然,對著祖宗和父親,叫我反省。我可說一句,便是此事我不加援手,任其如此,顧氏宗族也不會沒落。”


    顧廷煜目光激烈,狠狠盯著他,顧廷燁並不退縮,同樣血緣的兩兄弟,便如棋逢對手的兩個高手,比殺著智謀,對陣著心機,看誰熬得過誰。


    過了會兒,顧廷煜長嘆一口氣,頹然靠在椅背上,指著香案道:“那兒有個盒子,你去看看罷。”


    顧廷燁俊目冷然劃過一道光芒,走到香案前。


    這是一個深色沉重的大木匣子,寬尺餘,長二尺,四角包金鑲玉,這也罷了,顧廷燁一觸手,就驚訝的發覺,這竟是極珍貴的沉香金絲楠木,這麽大一個匣子,怕是萬金難換。


    鎖扣早已打開,一翻盒蓋去看裏頭,明huáng色的襯底,上頭擺著一個雙耳捲軸,金huáng色上五彩絲線繡龍鳳紋,且有瑞雲,仙鶴,獅子點綴上頭,是聖旨。一旁又放著個黑黝黝的東西,是一塊厚厚的拱形鐵片,上頭刻著豎排的文字,並以硃砂填字,卷首以huáng金鑲嵌。


    顧廷燁微楞了一下,是丹書鐵券。


    往常,隻有逢年過節才拿出來放在香案上拜一拜,跪在後頭的子孫根本看不見;這也是他頭一迴見到這件顧家的至寶。


    “你把那鐵券拿出來,看看上頭最前麵那四個字。”顧廷煜艱難的出聲。


    丹書鐵券本是個中空的桶狀,宣旨封爵當日,從當中對半剖開,由朝廷和有爵之家各執一半,是以落在顧廷燁手中這沉沉鐵片,形狀似瓦。


    顧廷燁慢慢轉動鐵片,視線挪到卷首,最前頭以huáng金鍥成四個凝重的大字:開國輔運。


    顧廷煜抬起頭,望著香案上那高高林立的眾多牌位,燭光下影子重疊成荊棘一半的叢林,落在顧家兄弟身上,便連麵目也看不清了。


    “先祖善德公,以糙莽卑微之身,得識於太祖,遺寡妻少子而亡,右山公更建下赫赫功勳,此後,太祖東征,太宗西伐奴爾幹,南平苗司,三靖北疆,顧家子弟前前後後共送了十一條人命在戰場之上……這些都不用我說了吧。”


    “我知道你的打算。”顧廷煜說的有些喘,撫著胸口,繼續道,“父親就是為著侯府才娶了你生母,才生了你,你恨,你怨,是以你就是想眼看著寧遠侯府倒掉,叫奪爵毀券,該下獄的下獄,該流放的流放;把你積年的怨憤好好出上一出。待過個十年八載,而你慢慢積攢軍功,皇帝再賜你個爵位,那時候,你便算是為顧氏光宗耀祖了!那些虧待你的人不是死光了,就落魄潦倒了,你什麽仇都報了!”


    顧廷煜一邊說一邊笑,笑的直氣喘:“可皇上不能直接奪了我的爵位給你,哪怕有罪名壓在那兒,也難免有欺淩弱兄寡嫂之嫌,皇帝最重名聲,他不會的,為了你,他也不會。可你又咽不下這口氣,所以,你索性釜底抽薪,倒了寧遠侯算了!是不是?”


    顧廷燁看著狂笑個不停的兄長,冷冷的,一言不發。


    “可是,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顧廷煜終於止住了笑聲,神色悽然,“待多年後,你再得來的丹書鐵券,上頭可有這四個字?”


    “這麽多年了,太祖時肅清了那麽多功臣,太宗即位時的‘九王之亂’,再後來幾宗謀逆,大興詔獄,乃至現在……多少開國功臣都被擄爵位了!你可知如今滿天下去算,還有幾個有爵之家持有這樣的丹書鐵券?”


    顧廷煜忽然激動起來,“我告訴你,隻有八家!八家!其餘的,什麽守正文臣,宣力功臣,在咱們家麵前,都不值一提!咱們才是真正一脈相承,不曾斷過的!連襄陽侯府也沒了這個,便是如今紅的發紫的沈家,又算得了什麽。”


    他一陣發力,忽然撲到顧廷燁跟前,用枯瘦的手一把扯住顧廷燁的前襟,大吼起來:“你以為你為什麽能得重任?當初新帝剛登基,你便隻帶了一隊人馬去接防,江都大營也服帖的聽你號令;皇帝身邊那麽多潛邸的親信,一樣領了兵符聖旨去接軍務的,除了皇帝的小舅子還給點麵子外,哪個有你這麽順遂的?!你比旁人快出兵,比旁人更早服眾,所以你才能建功立業!我來告訴你,因為你姓顧!顧家幾輩子人都埋在軍裏了!因你姓顧!你……”


    顧廷煜一陣氣竭,劇烈咳嗽起來,抖的幾乎跌倒在地,顧廷燁臉色淡漠,也不知在想什麽,一把攙起兄長,放迴到座位上去,從茶盤裏倒了杯水遞給他。


    顧廷煜咳的幾乎要出血,用茶水生生壓下去,用力喘氣,才漸漸平了些;他望著香案上那泛著鐵青色的丹書鐵券,眼眶漸漸濕潤,低聲道:“當年事發之時,父親已官至左軍都尉,無論武皇帝還是為當時太子的先帝,都頗為器重;即便沒了爵位,他的前程總是有的。他最終拋舍下我娘,為的,就是這四個字。”


    顧廷燁默不作聲。


    他小時候,不止一次見過父親躲在書房,對著大秦氏的畫像痛哭。


    燭火把兄弟倆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一者高大健碩,一者傴僂蜷縮;顧廷煜厭惡的瞪著地上自己的影子,倏然又釋懷了,到底,這麽多年來,他是因為以前的事怨恨著,還是為了現在而嫉妒著?可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計較的呢。


    “我知道你為生母不平,為人親子,這也無可厚非。”再開口時,顧廷煜心頭一片寧靜,“可你不止有母,還有父,身上有一半血ròu,是姓顧的,是寧遠侯府的。”


    “我不會立嗣子的,至於還有多久,你可以去問張太醫,想來沒多少日子了。”顧廷煜枯槁如死水的麵容,竟如孤立峭壁上鬆枝清絕,“你可以順理成章的承襲爵位,想怎麽收拾外頭那幫人,都由你。他們多年依附在父親的羽翼之下,滿身皆是驕嬌二氣,以你今時今日的手段,抓些把柄來拿捏他們,並非難事。”


    聽到這裏,顧廷燁笑了出來,譏誚的撇了下唇角:“不知大哥何時這般明白了?想當初,大哥還跟四叔五叔好的如父子般。”


    尤其在對付他的時候,挑撥離間,煽風點火,配合的天衣無fèng。


    顧廷煜不是聽不出這話裏的意思,他隻淡淡道:“人快死的時候,總是看的明白些,況且他們是什麽貨色,我是早明白的。”


    “你倒不記掛妻女?隻一味想著維護顧氏爵位。”顧廷燁譏諷道,“果然顧氏好子孫。”


    “你嫂子對你不錯,你不會為難她的。你不是這種人。”顧廷煜迴答的幹脆,“弟妹進門這些日子,我瞧著也是寬厚的。”


    顧廷燁暗曬一聲,這人到這時還要耍心機。


    “大哥的口才見長,做弟弟的竟無半句可說的。”顧廷燁冷漠的微笑著,“不過,我本就是顧家的不肖子,就為了那四個字,就要我咽下這些年的氣,大哥未免說的太輕巧了些。也是了,畢竟受罪的不是你。”


    “被父親綁了差點送去宗人府的是我;顧廷煬汙了父親房裏的丫頭,逼著人家自盡,被冤枉的是我;顧廷炳欠了嫖資賭債,跟青樓賭坊串通好後,寫的是我名字的欠條,父親幾乎打斷我的骨頭;我氣不過,去尋青樓賭坊來對質,反惹了沒完沒了的麻煩,落下滿身的荒唐名聲,氣的父親吐血。我賭氣,越鬧越兇……最後,父親傷心失望;被趕出家門的還是我。”


    顧廷燁說的很輕,幾乎是喃喃自語,“……那個時候,顧府上下,有幾個人為我說過話?煊大哥倒說過幾次,後來也不敢了,尤其事關他親兄弟;旁人麽,哼哼……”


    昏暗廣闊的祠堂沉入一片寂靜中,兄弟倆久久不語。


    過了良久良久,顧廷煜才嘆息道:“我是快死的人了,不過遵著父親的囑託,極力維護顧氏門楣罷了。你想出氣也罷,想雪恨也罷,終歸能有別的法子,別,別,別毀了顧氏這百年基業。”話到最後,越來越微弱,幾乎是哀求了,他虛弱已極,不堪重負:“該說的,我都說了,餘下的,你自己想罷……”


    顧廷燁抬頭,直直望著香案最上頭的兩副大畫,正是第一代寧遠侯顧右山與其妻之像。


    顧家兒郎成年後,大多都有一對深深的眉頭,壓著飛揚挺拔的眉毛,似把一切心緒都鎖在濃墨的隱忍中。


    他忽想起那屈辱的一日,他好容易才能進了靈堂,隔著棺槨,最後看老父一眼,曾經在幼小的他眼中,想山嶺一樣高大魁偉的父親,卻縮的那樣幹瘦單薄。


    十五歲前,他活在自卑和倔qiáng中,自覺出身低人一等;遇到常嬤嬤後,他知道生母嫁入顧門的真相,更是滿腹憤恨如噴薄的岩漿般滾燙,卻無法訴說,至此,他連父親也暗暗恨上了,一開口便咄咄不馴,父子之間就鬧的更僵了。


    他知道顧廷煜說的話不能信。他是什麽樣的貨色,從小到大,自己還不清楚麽?


    若他真承襲了長兄的爵位,能虧待寡嫂麽?


    而若是真奪了爵,別房也就罷了,好歹有男人在,可她們孤兒寡母,就隻能依附著別家親屬過日子了,能有什麽好果子吃;隻有寧遠侯府屹立始終,頂著已故侯爺遺孀弱女的名頭,她們才能過受人尊重安享富貴的好日子。


    更別說嫻姐兒的婚嫁了,那更是天差地別。


    今時今日,他早已不是當日那個可以隨意欺淩或瞞騙的顧家二郎了,他們心裏在想什麽,他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心裏也都明白的很。


    顧廷煜想安排後事,想照顧妻女的將來,他就要乖乖聽話嗎?


    不知不覺,頭頂一片亮光,他已走出了祠堂,迎麵而來的是,一張熟悉明媚的麵孔迎上來,滿是焦急和擔憂;他最喜歡她的眼睛,那樣幹淨坦然,塵埃不染。


    身後是一片暗沉沉的過去,前麵是明亮清冽的將來。


    第147迴 何不上明君,青旌當金鑄(上)


    六月天已燥熱起來,所幸昨夜下了一場瓢潑大雨,把枝頭剛開盛的花朵不知打落多少,花蕊委地,粉瓣紛散,雨後的空氣清潔馨香,一大清早,倒使人心頭舒暢。


    秦桑高舉著雙手,用力把竹簾卷得高些,迴頭笑的溫柔:“趁著日頭還沒上來,趕緊叫屋裏透透氣,省的裏頭盡隻悶熱了。”


    一個小丫頭捧著一個濕漉漉的小竹簍站侍著,桌上放著各色小小的果盤,白瓷的,粉彩的,水晶的,八角的,葵瓣的,琳琅滿目,美不勝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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