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對士孫邕的反應既滿意又不滿意。


    滿意是因為士孫邕到底都是招辦的,不滿意是這些話竟然還要自己提點才認識到,作為人臣不應該直接就考慮到這些,好為朕分憂嗎?


    但現在時局艱難,也隻能這樣了,隻是這士孫邕啊,還是要再調教調教,方能成為朕的新肱骨啊。


    人走路沒有肱骨是不行的,之前趙溫走了,這肱骨就掉了一塊,現在還是得找塊新的,快快安上。


    見士孫邕已經同意,劉協就問第二事:


    “朕欲在郿縣擴兵四千,卿覺得哪裏能有果敢善戰之士可充?”


    果然。


    士孫邕在聽陛下要糧的時候,就覺得陛下後麵還會要兵,不然兩萬石糧食如何不夠?


    但陛下這迴怕是要失望了,郿縣糧食有,因為倉庫裏就有,可要弄兵卻是倉庫裏長不出來的。


    士孫邕躊躇了一下,盡量將口吻說得能讓陛下接受:


    “陛下,郿縣的確出兵,但先帝時期組建西園的時候就從郿縣征兵八千,後來涼州軍來的時候,又征了八千,如今戶口空竭,實在是無人可刮了。”


    見皇帝臉上帶著懷疑,士孫邕又補充了一句:


    “縣裏就是剩下了點丁口,但倉促之間如何能成軍呢?光集兵都需要十五六日,陛下等得及嗎?更不用說,此時郿縣既無餉,又無甲械,就是倉促聚兵了,也是烏合之眾。”


    士孫邕自認為自己說的是非常詳實了,也將現在郿縣的客觀情況都告訴了陛下,陛下應該是能放下這個念頭的。


    但不想劉辯舉著一根手指在麵前,然後慢悠悠搖晃:


    “卿是郿縣令,怎麽比朕還不曉得郿縣的情況呢?郿縣這裏不是現成就有兵嗎?”


    士孫邕愣了一下,下意識迴道:


    “陛下,我郿縣在冊的不過就是五百縣卒,陛下說的是這些兵?”


    見士孫邕還在“糊塗”,劉協有點不高興了,語氣有點硬:


    “朕直說了吧,郿縣除了在冊的丁口,不還有大量的氐人嗎?這些人本就善戰,稍組織一下就能成兵,你士孫邕怎麽就忘記這了?”


    這下子士孫邕恍然大悟,猶豫了一會,說道:


    “陛下,這氐人的情況有些複雜,怕是很難招兵的。”


    說著,士孫邕就將自己了解的情況告訴了劉協。


    具體說來,漢人對於氐人這個族群的印象是比較短的,他們到底是什麽來源,誰都講不清楚,隻知道是在秦漢時期才逐漸形成為一支族群的。


    當年前漢初立,在隴西、武都一帶建立郡治,其中在武都、氐道、甸氐道、剛氐道、湔氐道地區就有大量的氐人存在。


    這些人氐人在秦漢以來,世居岐隴以南,漢川以西,自立豪帥。


    到了武帝時期,朝廷出兵征討,才將這些地區陸續平定,並陸續遷移到了關中西南部、涼州東南部、益州西北部這個三角地帶。


    其實氐人的生活習性和漢人的區別已經不甚大了,都過著比較穩定的農耕生活。


    甚至這些氐人製作的紡織品,在天下都能算得上有名的,所以其文明程度是不低的,至少肯定是要比西邊的羌人要高不少的。


    而且雖然他們有自己的語言,但對漢話是非常熟悉的,甚至都有自己的姓,和漢姓一樣,可以說,氐人這個群體是受漢族的影響是非常深的。


    當然,這也和氐人一直與漢人是雜處而居的,所以自然類中國。


    而皇帝劉協也許是受哪個大臣的出謀劃策,就將擴兵的想法放在了這群氐人頭上了。


    就如剛剛士孫邕說的那些困難,你覺得劉協不知道嗎?


    講個難聽的,劉協不知道多擔心後麵的董璜會追上來,你讓他好好留在郿縣停個十幾日去掃兵?


    對不起,這兵不要也罷。


    他從一開始就沒打算從郿縣這邊掃兵,就是直奔氐人去的。


    皇帝的想法不能說錯的,因為氐人這個群體是非常特殊的,它和羌人那種脫離於朝廷統治之外不同,他們是直接接受朝廷郡縣治理的。


    而氐人和散居的漢人又不同,漢人是分散的編戶齊民,而氐人卻是有自己的豪帥統領的。


    一個部落就有一個豪帥,所以理論上劉協那邊隻要搞定了郿縣的幾個豪帥,就能在短時間內招到兵。


    雖然郿縣並不是氐人的大聚集地,但掃一下,得個三千兵還是不難的。


    至於兵刃確實比較麻煩,但先把聲勢壯起來,到了漢中再想辦法。


    但當皇帝聽完士孫邕的話後,眉頭卻皺了起來,因為他發現自己又把事情想簡單了。


    這事還是賴先帝,當年先帝為了籌集西園軍,對關中的搜刮是很厲害的,而其中收稅比較狠的。


    所以郿縣的這些氐人之前就多次糾集反抗,雖然最後都失敗了,但這仇卻結下了。


    氐人現在別說要給漢人皇帝賣命了,如果聽到漢人就在郿縣,怕是會來直接攻打呢!


    這下子,劉協覺得事情有點棘手了,手掌打著膝蓋,思索著。


    而士孫邕也不敢說話,氛圍就這樣凝重了起來。


    忽然,劉協問了一句:


    “氐人的糧多嗎?”


    士孫邕想了一下,迴道:


    “氐人和咱們一樣都是靠天吃飯,現在大旱地都幹了,他們也沒收到糧。再加上氐人沒有府庫,怕是也沒什麽存糧的。”


    劉協哈哈一笑,覺得辦法不就來了嗎?


    正當他吩咐士孫邕的時候,忽然外麵的驛館爆發著混亂。


    劉協手一哆嗦,直接從床榻邊跳起,就準備從旁邊的窗子跳出去,但還沒跳窗,外頭就停了。


    這是怎麽迴事。


    ……


    當士孫邕幾個人都進驛館麵聖的時候,外麵的公卿們也到了。


    這些公卿這路上都累慘了,到了驛館後就讓徒隸們帶他們去房間休息。


    但圍在外頭的涼州兵們卻還在呢,尤其是知道大漢的公卿們要露麵了,都仰著腦袋往裏麵巴望。


    不管這些涼州兵多驕橫,對於常在宮苑的公卿們還是比較好奇的,這些人和天子一樣,對普通人都有一種神秘感。


    本來在路上,這些涼州兵們就想一睹公卿們的“風采”了,但誰知道這些人竟然全程都躲在車裏,壓根就不出來。


    這會,見公卿們終於要露麵了,這些涼州兵都圍了過來。


    但這一看,卻讓人大失所望,怎麽這些人都這麽肥,這麽老,腰都快彎到了木板上了。


    還有,這些人臉上抹的一層厚厚的白粉,那是什麽東西?看著真嚇人!


    這些來自邊地的武人,平日裏見的都是陽剛之氣的男兒,突然見到這群公卿,完全不能接受啊。


    忽然,人群中不知道從哪裏說了一句:


    “這些人像不像一群老肥豬呀!”


    這話先是一靜,然後所有涼州兵都哈哈大笑。


    這笑初時還是嘲諷,但越往後笑,涼州兵們卻越笑越蕭索了。


    他們涼州三四代人,前赴後繼去守衛的人,竟然都是這樣一群人啊,他們犧牲那麽多,原來就是為了這麽一群老肥豬啊。


    此刻,他們的內心,充滿了一種被欺騙的感覺,太幻滅了,他們用生命所守護的竟然是這麽一群玩意。


    本來,圍在公卿們身邊服侍的徒隸們,在聽到外間涼州兵爆發嘲笑聲時,還怒目而視。


    但等這些人看到涼州兵眼裏的兇光時,這些人全部噤聲了,連抬頭都不敢看一眼。


    剛被扶著,用木板抬著,準備入驛館的公卿們,看到那些籬笆外的涼州兵正惡狠狠的看過來,忙吩咐徒隸搬他們進去。


    向來對危險敏銳感十足的公卿們明白,這地方不能再留,涼州兵也不能再刺激了。


    但他們想走,涼州兵們卻不讓了。


    其中一個粗豪的軍吏直接踹掉圍著的籬笆,走了進來,然後將一個靠近的公卿一把擊拉了過來,“和藹”道:


    “老公們,弟兄們這一路著實辛苦啊。”


    被他捏在手裏的公卿,渾身上下沒二兩肉,被這軍吏捏著,就和捏著雞沒區別。


    此刻被拎著,這公卿額頭冒汗,對軍吏展著笑,露出殘缺的黑齒。


    那軍吏還是搖頭晃腦:


    “弟兄們護著陛下,連日奔走,既冷又餓,途中就是口渴了,去附近取水,上麵不是漂著屍體,就是浮著腦袋。你說弟兄們能喝嗎?”


    但這話說完,公卿的臉上浮現了驚怒之色,他張嘴就要問。


    卻見那涼州軍吏聳聳肩:


    “是的,沒錯,你們喝的水,就是這些。咱們可以不喝,但卻不能不讓諸公不喝。不然渴了累了,咱大漢還有誰來分憂呢。”


    軍吏嘴上說著的時候,包括他手裏捏著的這個,在場的公卿們有一個算一個,都開始反芻了起來,臉色越來越難看。


    涼州兵們看著這些公卿的樣子,皆是快意大笑。


    那軍吏很滿意公卿們的表現,於是更加肆意:


    “但這水、米都給諸公吃了,那弟兄們現在還餓著呢,奔波這麽久,也就在武功吃了頓飽飯,現在這裏可為咱們備了吃的?”


    接待公卿們的,還有本亭的亭長,他這會被粗豪的涼州軍給嚇到了,一個勁的打哆嗦。


    這會聽眼前軍吏拿眼睛看向自己,亭長才哆嗦的迴答:


    “咱們這裏也是小亭,儲備不足,隻煮了六鍋粟,是給陛下用的。”


    那涼州軍吏嗤了一聲,輕蔑道:


    “就是個豬都吃下這般多的粟,陛下是豬嗎?”


    說完,眾人哈哈大笑。


    此時的涼州軍吏士們已對包括皇帝在內的一眾公卿大臣,全部喪失了尊重和敬畏。


    誰都沒想到,率先戳破皇帝新衣的不是什麽牛輔、李傕,就是這些最普普通通的武夫。


    此時,之前公卿和士孫邕們一同構建的接駕儀式,表演出的莊嚴肅穆,都在這一句“陛下是豬嗎?”中幻滅了。


    此前的一切都好像變得可笑起來。


    嗤笑完後,這涼州軍吏轉手招唿身後的袍澤們:


    “弟兄們,沒聽到嗎?給咱們準備了粟飯,大家還等什麽?”


    眾人哈哈大笑,繼而一窩蜂的衝入了驛館內,將那六鍋粟都搶得一幹二淨。


    就這樣,在公卿們又羞又惱中,數百涼州兵就這樣大咧咧的吃著粟飯。


    他們也不用什麽碗筷,就用水抓著,大口吃著,還時不時讓亭長那邊去準備些清水過來。


    其實到這裏,氛圍其實已經沒有之前那麽緊張了。


    涼州兵們之前那麽衝,除了幻滅,更多的還是肚子空得厲害。現在肚裏有米後,大夥那衝勁就收了不少。


    但這個時候,忽然從裏麵又走出一人,正是剛剛引士孫邕進去的那個老黃門。


    之前劉協和士孫邕在屋內談話的時候,他就站在屋外,等聽見裏麵談得不錯了後,才悄悄退了出去,準備讓人將粟飯送進來。


    老黃門伺候了三代皇帝了,這種眼力勁早就是一種本能了。


    但當他出來後,卻看見那些涼州兵正坐在那吃著陛下的粟飯,老黃門當即就怒了,大罵:


    “一群狗奴,膽大包天,你們也敢動這個飯。”


    其實以老黃門的眼力見,一般情況下斷然不會這樣的,但也許是剛剛士孫邕的過分恭敬,給老黃門一個錯覺:


    “那就是咱還是未央宮裏的大黃門哩!”


    說以這番訓斥的話不就是張口就來?


    但這句話偏偏就闖下了大禍!


    一開始,當老黃門說這個話的時候,眾涼州軍吏士還不怎麽動,都沉默著。


    但老黃門緊隨又補了一句:


    “你們去附近找找看,看有沒有雞子,陛下一路勞累,身子虛,要雞子。你們這些老革,都給我去找,找到了也就罷了,要是沒找到,那兩罪並罰,非扒了你們的皮不可。”


    這下子,一眾公卿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


    “完了!”


    果然下一瞬,最先帶頭的涼州軍吏,直接將一鍋踢翻,然後一刀就將老黃門砍翻在地,嘴裏罵著:


    “還想吃雞子,吃乃公的刀子吧!”


    說完,他就對一眾涼州兵大喊:


    “弟兄們,早就看不慣這幫人了,就問一句憑什麽?憑什麽咱們父祖要為這些人流血賣命”憑什麽我們要餓著,讓他們吃粟?憑什麽,這世道不該是咱們說了算?“


    然後,他振臂一唿,一刀砍翻了一個公卿,然後衝入了人群,他的身後,數百軍士緊隨其後,甚至一些武功被征來的也加入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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