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撞擊的。


    速度與力量是屬於男人的浪漫,但這背後卻是流血和傷亡。


    此時隨在文醜身邊的騎將有六人,其中四人是來自三輔一帶的豪族子弟,兩人是文醜家族的部曲將和族親。


    當年兩京大戰,大量的小豪族子弟都不堪忍受兩邊來迴剝削,紛紛南下到南陽、潁川一帶,後來袁紹就是以這些流人為基礎組建了西府騎士團。


    但此時,這些來自三輔的騎士們鬥誌並不昂揚。


    重裝甲騎是一種完全嶄新的力量,但其威力有多強,他們還是非常清楚的,所以當對麵也出現大量的甲騎時,這衝撞後的慘烈後果他們是能想象到的。


    所以此刻猶疑,也多少是人之常情。


    但與此相反,文醜直屬的部曲騎將卻鬥誌昂揚,堅決服從著文醜的軍令。


    在文醜率先發起衝擊的時候,這兩人各自帶著甲騎追隨其後,將拚死果決的沙場氣概展現無疑。


    在袁紹諸多軍將中,文醜的暴烈脾氣和他的武勇一樣,都是非常出名的。


    這種性烈如火的脾氣配上他的絕倫武藝,正是袁紹所需要的。可袁紹可能也不會想到,正是文醜的暴躁和衝動,將斷送袁紹最後一支戰略力量。


    不過實話實說,文醜也並沒有做錯,且不說對麵的甲騎已經阻攔在了衝鋒線上,就是單純對未崩潰的步兵方陣發動集團化的騎兵衝鋒也是正確的。


    因為泰山軍的這邊,也是這麽使用甲騎的,往往可以一錘定音。


    而如果袁紹得知文醜的打算,甚至還會心中大慰,認為文醜的做法實在是正確無比。


    單純就整個戰場來說,袁紹在西線的崩潰已經勢不可擋,在泰山軍的突騎不斷擊潰袁軍方陣,然後由於禁所率領的西線兵團就如同一塊砧板一樣拍了過來。


    隻是因為那邊距離袁紹的中線戰場有五六裏左右,所以西線的崩潰還不能影響到這邊。


    但這點距離也就夠袁紹拖延至多半個時辰的時間,如果他在這個窗口時間內不能取得決定性的進展,袁紹必敗無疑。


    其實,此刻在中路前線的袁紹,心情也是和過山車一樣,一開始看到二李軍團先後加入戰鬥,恰似猛虎下山,他簡直以為勝利在手了。


    可之後的情況急轉直下,泰山軍表現出了極大的韌性和配合,不僅擋住了兩倍於己方的攻擊,還擊潰了不少營頭。


    所以,當袁紹看見一麵“李”字軍旗飄落後,他就站不住了,就讓令騎去尋找文醜,就是讓他加入到戰鬥。


    可令騎這邊還沒找到文醜,文醜自己就已經出色的發揮了能動性,自行決定出擊了。


    文醜的臨擊固然讓袁紹歡喜欣慰,但文醜的出擊事關此戰的成敗,袁紹還是忍不住呢喃了一句:


    “文君,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了。”


    ……


    文醜並不知道袁紹一直關注著他,並對他寄予了全部希望。


    此時,身穿著盆領鎧的文醜正氣勢洶洶的做著最後的加速。因為剛剛從右護軍陣地中殺出,他們雖然沒什麽傷亡,但整體的馬速是下降的。


    所以他要趁著這段距離,將全軍的馬速再一次提起來。


    此時他依舊采用的是縱隊衝擊隊形,但因為這段跑馬道的空間是比較狹窄的,所以在衝鋒的過程中,西府甲騎自覺的形成了更尖窄的錐形陣。


    這一刻,時間是當日的巳時三刻,太陽已經偏西了,而西府甲騎正是從東麵往西衝鋒的,而泰山軍的甲騎則相反,是從西麵往東衝鋒。


    所以,此時,文醜的西府甲騎這邊正是背靠太陽,視野非常好。


    於是,文醜在奔行中高吼一聲:


    “我軍背負大日,優勢在我!”


    明悟過來的眾西府騎士果然士氣大振。


    頗有點津津自喜的文醜,看著對麵連眼睛都睜不開的泰山軍甲騎,心中大定。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不經意間瞄到了一個騎士,他不知道如何描述這人,總之武士的直覺告訴他,自己遇到這人,他會死。


    這個下意識的念頭讓文醜惱怒,他死死盯著遠方那人,但身體卻怎麽都控製不住,撥弄著馬頭,向著另外一側衝鋒。


    是的,文醜竟然不敢和對麵那名騎士迎麵。


    恍惚間,文醜就撞在了對麵,那是一個戴著鐵麵的騎士,隻是一個瞬間,他就用馬槊頂在了那人的鐵麵上。


    文醜手上的馬槊非常精良,光製作這杆馬槊就用了兩年,不僅矛頭都是用精鐵打造的,整個木杆也以秘法,在長度達到丈八的同時還能保持出色的韌性。


    所以,文醜這一擊,直接就將對麵的騎士的麵甲給崩裂了,而矛矟在崩裂麵甲之後,又迴彈了過來,直接就槊在了騎士的臉頰上。


    文醜甚至都沒動馬槊,強大的動能就戳飛了騎士。


    隨後,胯下戰馬嘶鳴,帶著文醜越衝越快。


    之後文醜又用馬槊點死數騎,手下幾無一合之敵。


    可縱然手下不停,但文醜的腦海裏總是忍不住想著剛剛瞅過的那名騎士。


    他,應該不會再遇到了吧!


    ……


    可能誰也沒想到,文醜打眼所瞧見的騎士並不是龐德,而是張王本人。


    在得知西線已經取得階段性的勝利後,並看見東線的陣腳愈發不穩,張衝當時就判斷,敵軍的那支甲騎必然會在這個時候出動。


    所以他先是讓李弼率千餘突騎先行,然後又令靠近東線的典韋帶著兩千左右的甲兵支援,最後就是讓龐德帶著本軍甲騎移動到東線。


    但考慮到對麵的甲騎主將是文醜,張衝擔心以龐德的戰力怕是頂不住,所以張衝不得不決定由自己帶這支甲騎。


    別看泰山軍好像戰將無數,有名有姓的怕不也得上百,但很可惜,現在就在張衝身邊,能被調度到,還能抵擋住文醜的騎將一個也無。


    典韋、李大目勇力絕不在文醜之下,但奈何兩人不是騎將,根本發揮不出他們的全部戰力。


    所以,張衝深思熟慮後決定帶著甲騎衝鋒。


    而且為了不讓敵軍看見他的纛旗後提前溜走,張衝依舊是掛著龐德的旗幟,而自己的本軍則由張旦負責。


    原來,在伊洛決戰爆發後半個時辰,張旦就抵達到了張衝本陣,作為了他的後備力量。


    打仗打到張衝這個地步,就是兵力再少,他也會給自己留下足夠的預備隊。


    此前袁紹那邊以為張衝是將全部兵力都鋪開到一線了,那就是判斷錯誤了。


    而張旦此來,帶來了差不多一萬三千人的部隊,都是從河內開赴過來的精銳營頭。


    他們此前很早就潛伏在洛水北麵休整,所以這會疾行抵達戰場後,各營的士氣和體能都非常不錯,完全可以立即投入戰場。


    於是,張衝交代張旦,讓他將一個軍的有生力量投入到西線幫助於禁擴大戰果,剩下的兩個軍按兵不動,等他打崩東線的袁軍。


    沒錯,張衝就是這般自信。


    而實際上也是如此的,當張衝以鋒矢頭全速衝擊敵軍西府騎士的時候,他也看見了對麵的鋒矢頭,可也不知道什麽原因,對麵的鋒矢頭竟然變換了方向。


    張衝心中的直覺告訴他,那人應該就是文醜。但他依舊不在乎,而是繼續以直線衝鋒。


    因為在張衝看來,在文醜變換方向的那一刻,敵軍就已經輸了。


    果然,文醜率領作為鋒矢頭的先鋒忽然變換方向,隻有後麵幾派甲騎看到了,才下意識的跟隨過來,剩下的則因為沒有視野,全部蒙頭向前衝。


    於是,本來完整的鋒矢陣因為文醜這段鋒矢頭變方向了,整個陣型都一分為二了,作為頭的地方溜走了,作為尾巴的則傻傻撞在了張衝的馬槊上。


    眾所周知,當一個尖和一個麵相撞的時候,被戳穿的永遠是那個麵。


    “轟隆轟隆”


    雙方撞擊的聲音簡直如同霹靂,馬槊的催崩聲,落馬的慘叫聲,精鐵劃開鐵甲的酸牙聲,這是勇敢者的遊戲,但隻有幸運者才得活。


    張衝還是衝在最前線,對麵的陽光的確給己方造成了不小的劣勢。


    不少騎士明明戰力更強的,但因為刺眼的陽光讓他們沒辦法長時間直視敵軍,所以瞬息間就丟掉了性命。


    但泰山軍這邊依舊占據了壓倒性的優勢,張衝絕倫的武力是一份,以鋒矢陣衝擊橫陣的又是一份。


    此刻,在張衝的帶領下,他們手裏的馬槊就如同刀切入牛油一樣絲滑。


    沒有任何阻擋,沒有任何遲滯,泰山軍的鋒矢就如同釘子一樣鑿進了西府甲騎中,而他們強大的動能和厚實的縱深就又像是錘子一樣,將那釘子釘得更深了。


    一直釘到了西府甲騎的七寸。


    ……


    文醜已經發現了不對勁了。


    在又一次衝擊停滯後,他終於扭頭迴看,看見身後的隻有寥寥十餘騎還跟在他的身後,剩下的甲騎壓根就沒跟上來。


    怪不得,他這邊越衝越衝不動。


    此時,文醜終於意識到自己剛剛那下意識的轉向到底犯下了多大的錯誤。


    但大錯已經鑄就,就是再懊悔已是沒用了。


    他看著身後依舊跟隨自己的甲騎們,大吼一聲:


    “走,不要停,衝就活,停就死。”


    這十餘騎當然也明白這個道理,這一刻置之死地,皆大吼:


    “衝就活,停就死。”


    這一刻,他們的齊聲高吼是他們僅剩下的安全感了。


    文醜整個臉都病態的映紅,他嘶啞著喉嚨,手裏的馬槊不斷抽擊,身上的甲胄也不斷被對麵刺來的馬槊劃過。


    看到文醜這幅搏命的樣子,身後的騎士們自然也不怕死,馬槊斷了,抽出刀,刀砍劈了,再用槊。


    人人躍馬衝殺,橫衝直撞。


    但個體再努力,終究挽救不了崩塌的局勢。此時西府甲騎在泰山軍的衝擊下,大勢漸去。


    等文醜帶著僅剩下的三名甲騎殺出的時候,他們迴望後方,見天拆地崩,那冠絕全軍的甲騎軍如同霜雪一樣消失了。


    其中一個粗豪騎士當下就帶著哭腔,再忍不住:


    “軍主,我們該怎麽辦呀。”


    文醜呆著看著那地獄景象,無盡的悔意充斥心頭,在這一瞬間,他明白大事結束了,陳公那山海一般的抱負也在這裏結束了。


    也是這一刻,文醜明白,他的生命是要結束在這裏的。


    他環視了一下戰場,縱然此時金戈鐵馬,臭氣熏天,但依然不減此地風景秀麗,真的是埋骨的一個好去處啊。


    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好友顏良,也許好友當年死在京都的時候,也是如自己一般的心境吧。


    想到這裏,文醜扭頭對剩下的兩名騎士悲戚道:


    “如今大事已休,你們都散去逃命吧。”


    還是那個哭出聲的粗豪騎士率先說道:


    “軍主,我們一起走吧,當年項羽如能南下江東,未嚐不能卷土重來。如今我等不過一敗,豫州仍有數萬精兵。陳公必然是要撤迴後方的,他需要軍主呀。”


    文醜搖了搖頭,看向另外一個騎士:


    “小陶,你呢?”


    那叫小陶的騎士隻是說了一句:


    “願隨軍主屍山血海!”


    文醜哈哈一笑,再沒有多說,隨後他將手裏斷裂的馬槊丟掉,抽出環首刀,向著來時的道路再次衝鋒。


    而在他的身後,那兩名騎士選擇了不同的方向,那叫小陶的一聲不吭緊隨文醜身後,而另外一名甲騎則騎著戰馬向著南麵奔跑。


    可又能跑到哪裏呢?他的裝飾太醒目了,而這裏又到處都是泰山軍。


    在他一路向南奔行的時候,一處小陣內,一名泰山軍的長弓手一直平舉著弓對準著他。


    就在這長弓手算好速度,準備一箭奪取那人性命的時候,視野中,那名甲騎忽然就砸倒在草地上,然後他就看見草叢中鑽出一群散兵,利索的割掉了這人首級。


    長弓手罵了一句,又隻能尋找其他潰兵作為目標了。


    ……


    “死呀!”


    “死呀!”


    憤怒的文醜每殺一人就吼出一句。


    此時,那名叫小陶的騎士依舊追隨在文醜身邊,為他阻擋著右側的馬槊。


    文醜已經瘋了,他這會高喊著:


    “我文醜要留下千古罵名了,是我文醜誤了陳公啊!呀呀,殺嘿!”


    兜鍪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文醜批頭散發在那唿嚎,簡直如同厲鬼一般。


    手裏的環首刀因為把上的血太多了,在又一次劈砍中,滑掉在地上。文醜來不及去撿了,就拿出鐵骨朵死命的揮舞。


    此時,泰山軍的甲騎越聚越多,文醜和那個小陶已經被團團圍住,他們已插翅難逃。


    在最後一刻,文醜對小陶絕望的說了一句:


    “小陶,就要結束了!”


    說完,文醜舉著鐵骨朵衝了上去,再然後就是四把馬槊從他的肋下穿過,隨著對麵泰山軍一聲大嘿,就將文醜給挑在了空中。


    在空中,文醜努力的昂著頭,似乎想要看到遠方的袁紹,但雙眼已是血淚,又能看到什麽呢?


    終於,文醜用盡全力,留給世間最後一聲大吼:


    “呀呀嘿,乃公是真不痛啊!”


    說完,文醜咽下了最後一口氣。


    而那邊,叫小陶的則沒能留下任何聲音,被一刀砍掉了首級。


    塵埃落定後,最前方已經傳來張王的號角,那是聚集甲騎們繼續衝鋒。


    而旌旗所指,正是已經失魂喪膽的李整軍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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