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二年,八月十日,晨旦。


    此時燕山地區天色暗晦,陰雲遮蔽著朝日,給這裏更添幾分陰鬱。


    太史慈帶著自己的一隊突騎和一支步兵營一起拔寨出發。


    自前日到了薊縣後,太史慈就覺得這路越發難走了。


    盡管泰山軍在穩定河北後,就開始修建道路,但因為人力和優先級的原因,幽州,尤其是薊縣以東的道路並沒有修那麽快。


    這就造成了,太史慈等人這一路是吃了不少黃沙。


    直到昨天他們在潞縣外駐紮後,整個人才煥然一新。


    說到這裏,太史慈越發覺得那個潞縣令常林是個人才。據說此人之前是在石邑做縣令的,後麵在分田中違背了上意,非說什麽石邑的問題不是沒田種,而是沒人來種。


    然後這人就被調到了潞縣,從冀州被貶到幽州,那肯定算是貶了。


    不過,太史慈倒是覺得這人反而運道來了。


    因為這璐縣就處在薊縣到盧龍塞的中間。


    從薊縣到盧龍塞,一路上有璐縣、無終、徐無三座中轉縣。


    可以說,征遼的千軍萬馬都是從這三地而過,然後到達盧龍塞集結。


    換言之,王上也會從這三個地方經過,而這就是太史慈說常林的運道所在。


    就太史慈所見的,這一路招待供軍做的最好的,最細節的就是常林。


    以泰山軍軍製而言,在內線行軍中,樞密院會提前照發沿路各縣準備薪柴、營帳、鹽水,以供沿路泰山軍補充。


    可以說,泰山軍能做到日行四十裏,其中一半的功勞就是靠著這樣的沿路補充。


    但同樣的事,不同的人做起來卻是天差地別。


    而太史慈就能看出常林是那種能辦事的。


    且不說尋常人被貶到邊塞地區,心裏得有幾分怨懟吧。但人家常林卻甘之若素,照樣悉心辦事。


    而且人家辦事還特別妥帖。


    比如單說這熱水提供就是一例。


    此前太史慈他們走廣陽道的時候,沿路驛站也是提供各種所需,但東西卻差強人意。


    但這熱水卻偏偏沒有。


    倒不是人家不悉心用事,而是這熱水放久了也會涼。


    你到了兵站,人家熱水就是涼的,而且你再燒,有沒有那麽龐大的薪柴都是一迴事。


    所以太史慈他們也就隻能接受了,喝點涼白開也就得了。


    但直到他們來了潞縣,他們卻有力熱水。這下子太史慈好奇了,就問兵站的小吏,然後人家就說,縣君早就在五裏外的地方開始安排人報送。


    一旦看見征遼大軍上來,立馬飛報迴來。


    這事難嗎?可以說太簡單了。


    但偏偏沿線那麽多縣卻無一例這樣做的,這就是用心不用心的差距。


    而王上是什麽人?他來了這一路,看到的不比他太史慈更多?


    像常林這樣的幹吏可不就要被王上賞識了嗎?


    想到這裏,安坐馬上的太史慈不由迴頭看向後麵的潞縣,心裏有點酸。


    哎,怕下一次見到那常林,人家都已經飛黃騰達了。


    也不知道我太史慈的際遇在哪裏!


    當太史慈迴頭看的時候,他邊上的關興以為有什麽情況,忙問:


    “子義,是遇到什麽事了嗎?”


    太史慈轉過頭,眯著眼看著關興這個小子,看他都將環首刀給拔出來了,再也忍不住調笑道:


    “安心,別弄得自己和一個嫩雛一樣。這一點你得和你兄學一學,不是你兄我自誇,別說在這裏,就是在那萬人廝殺的戰場上,我也當閑庭信步。”


    看著關興這個嫩雛滿臉崇拜的看著自己,太史慈的自尊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


    但誰知道關興當時就說了一句話:


    “那兄長與我義父誰最風範?”


    這下子太史慈憋了一口氣,不願意理這個小子了。


    這個時候,太史慈也想到了此前關羽將他喊過去的場景了。


    自濟南大戰結束後,太史慈就改隸到了左軍元帥部編製下,而且受關羽賞識,直接拔擢到了突騎隊將一職,這在泰山軍係統中已經是中級軍吏了。


    太史慈對關羽當然是感激的,因為他知道自己過去的履曆,是非常影響他提拔的。


    因為太史慈不僅是漢軍降兵出身,更重要的是,當年在中人亭戰場上,他太史慈是殺了長吏反正的。


    殺自己領將,這在哪個軍隊都是犯忌諱的事情。


    所以,太史慈相當清楚,關羽對他的知遇之恩。


    但就在太史慈在左軍係統悉心用命的時候,關羽將他喊了過去。


    當時關羽就對太史慈說了這樣一句話:


    “今王上用兵遼東,求猛將,此難得之時,正是你自顯之時。”


    然後太史慈就暈乎乎的被選入了征遼的序列中,與之一並的還有關羽在奉高收的義子,關興。


    這一次也是關興的初陣,人生第一陣就去征遼,也不是福是禍。


    就在太史慈和關興調笑的時候,突然從後方的行軍隊列傳來一陣金鑼聲,伴隨的還有一陣嘶啞的叫喊聲。


    已經老於軍伍的太史慈當即意識到前麵有了突發情況。


    然後他一擺手,製止了關興那初上陣喋喋不休的興奮,示意側耳聽。


    漸漸的,那金鑼聲越來越大,後麵的嘶喊聲也越來越清晰。


    隻聽:


    “王上有令,突騎倍行,急速趕往盧龍塞。”


    太史慈聞言大喜,又看到那關興還一副懵懵懂懂的樣子,罵道:


    “呆子,那是咱們的機會來了!”


    ……


    大約半個時辰前,在距離太史慈後方二十裏的道邊,一支龐大的突騎正在這裏休息。


    那眾騎中高舉的“替天行道”大旗,無不說明昔日的衝天大將軍,今日的太武王張衝就駐節其中。


    實際上也是沒錯,就在一處背風的小丘後,一杏黃天幕下,張衝就和何夔、沮授、荀攸、田豐四人呆在這裏。


    因為多日的行軍奔波,文士出身的何夔、荀攸、田豐都有點清瘦,反倒是文武皆長的沮授,在馬背上更是神采奕奕。


    此時,在天幕下,也正是沮授為張衝匯報著最近背旗們送過來的情報。


    時隻有八月,他們也不過是到了漁陽一帶,還都沒有出塞呢,但這清晨卻已經有些清冷了。


    甚至如荀攸、田豐二人都還穿的薄衫,這會就冷的打了幾個噴嚏,直到外麵的橫撞將搬進來兩個火盆,二人才好些。


    於是,就在火盆嫋嫋燃燒的時候,有心餘悸的田豐才忍不住對上首的張衝道:


    “王上,這天怪得邪乎啊。這都是八月,但這天卻仿若寒冬,都不知道更北方的塞外又是如何了。”


    田豐還是北人都是如此,荀攸是潁川人,更就不堪了。


    他這會裹著一個大氅,非常認同田豐的話,但更敏銳的看出其中一個問題:


    “王上,雖然有點後視,但從這會的天氣看,今年冬天必然更加嚴酷。如以這樣論,那今年北方的鮮卑人、烏桓人就更熬不住了。到時候,不,應該是今年秋,他們就會南下過冬。”


    在場的人都是一葉知秋的智者,他們很自然就從現在的異常天氣看出了北方形勢的變化。


    張衝頷首,他當然知道這是漢末小冰河時期的結果。


    前世就有相當深理科基礎的張衝很明白,小冰期天寒還隻是一個表現,更後麵的伴隨著的旱澇頻繁交替。


    旱澇對於內陸的農耕文明的危害,比遊牧民族南下更為災難。


    而可悲的是,這兩個總是一起發生。


    所以張衝有責任在這個時期,為了保護華夏文明的存繼而做些什麽,其中征遼就是當中重中之重。


    因為草原雪林的胡人,他們也是人,在這樣難見的寒冬中也想活,而他們唯一的活路就是南下到溫暖的漢人地界,在那裏獲得生存。


    而這個時候,張衝就需要站出來,將這些南下胡人給打痛,然後才能約束住他們成為自己治下的子民,而不是再如曆史上那樣成為覆滅漢人王朝的狼群。


    這就是張衝要做的。


    但張衝也明白,即便他做到了這一切,他將鮮卑人、烏桓人、肅慎人都給征服了,也將之收在帝國的體製內,但依舊還是會出現問題。


    因為當這些胡人不斷內遷後,他們本身和內陸的漢人相處就會成為問題。


    如何處理胡漢問題,就會成為後麵的泰山軍繼任者要麵對的現實問題。


    隻是現在張衝還不需要考慮這個,當然他也相信後人有這個智慧來處理這個問題。


    那張衝既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那他不能先將這些胡人統統消滅呢?


    且不說胡人人口也是數百萬,能不能消滅是一個問題。就說你真敢這麽做,那泰山軍自己就要完蛋。


    到時候,完全沒有活路的胡人,除了和你泰山軍拚死一搏之外,他們還有什麽選擇?


    當百萬胡人前赴後繼,扶老攜幼,矢誌搏命的時候,你泰山軍有幾個師?


    所以,張衝知道如今最優解,就是消滅這些胡人的上層結構,然後將廣大部落民遷移到內郡,分化。


    然後靠著繼業者的智慧和耐性,完成胡漢合流這一曆史命題。


    從後世而來,又隨著對此世了解越深,他就越發明白,胡漢合流就如那大潮一般,勢不可擋。


    隻是張衝做的是,這一次得由漢人來主導這次合流,而不是再如曆史上一樣被動麵對。


    千思百轉在心頭流過,最後張衝隻是淡淡說了句:


    “以後會更冷。”


    這句話說完,包括沮授在內的四名軍師皆沉默了,他們都明白王上說的是什麽。


    而到現在,當他們真實的開始麵對北塞的嚴寒後,這些門下、九卿、尚書才真的明白了此次征遼的深層內涵。


    其中沮授就忍不住感慨:


    “王上,從現在飛軍送來的情報來看,遼東方麵顯然已經認為我軍這一次是出塞北伐鮮卑。換言之,到目前階段,我軍依舊沒有暴露真實意圖。”


    當沮授說這話的時候,董昭正好從外間趕來,已經走到了帳外,也聽到了沮授這句話,他嘴角輕蔑,對沮授不屑一顧。


    明明是他董昭策劃了這次間案,現在那沮授說出來,到好像是他的功勞。


    想到這裏,他大聲在天幕外唱名:


    “我有重要軍情稟告王上。”


    早已看到董昭的張衝,不用帳外的橫撞將再唱報,就喊道:


    “讓董內軍進來。”


    於是,董昭施施然就在橫撞將的棘門下穿過,然後斂衣一番,恭敬入內。


    等董昭進來後,包括荀攸在內的文臣皆肅著容,沒了笑容。他們這類人下意識就對搞諜報的董昭避而遠之。


    董昭也不看那幾個人,隻稍微對何夔彎了彎腰。


    他算是何夔這一係的,在朝內最支持他的就是何夔。


    之後,董昭就對張衝稟告了一個突發情況。


    “潛伏在柳城的外軍背旗,用信鴿傳來一則消息,言說遼東的使者正在柳城,其意未可知。”


    張衝聽到這個消息後,不由皺著眉。


    荀攸也在琢磨,不確定道:


    “遼東方麵是發現了我方的真實意圖?”


    田豐搖了搖頭,反駁道:


    “應該不會,不然遼東方麵不會隻有使者去,早就會帶著援兵在那裏截擊我們。”


    張衝也弄不清背後的原因,但他敏銳意識到事情要不對了。


    想到這裏,張衝再不耽擱,直接對一邊的何夔下命:


    “傳我令,步軍繼續兼行,突騎一人帶馬三匹,隨我直奔盧龍塞。”


    何夔頷首,忙就手書一封軍令,然後由張衝蓋印後,通報全軍。


    此時再無人會阻擾張衝的命令,說什麽不要親身犯險。


    因為這裏是軍中,而在軍中,隻需要張衝一個人的聲音。當張衝已經下令後,全軍唯有執行。


    所以便是前麵是死路,大家也要一起赴死。


    ……


    大概一刻後,駐紮在大帳外圍的飛虎、飛龍、飛豹三營突騎就萬馬奔騰,向著東麵盧龍塞滾滾開去。


    而張衝那麵杏黃大纛被繼續留在了這裏,作為迷惑遼東密探之用。


    就這樣,沿路行軍的泰山軍吏士們背著行囊,心中疑惑的看著道邊突騎們萬騎卷起塵埃的樣子。


    在被喂了一陣風沙後,他們對著突騎的背影罵罵咧咧,卻完全不知道他們的王上就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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