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衝天中,一馬從薛氏塢堡衝出,向著北方狂奔。


    馬上的是一位中年赤幘漢,他正緊緊抱著胸前的小孩。


    身後是火光與哭喊,前麵是暮暮林靄。


    他沒有迴頭再看,隻是低下頭對著滿臉淚痕的小孩說:


    “悌兒,記住今天,殺你父伯母舅的人。


    這些人都要死,等你長大了,這些人都要死。


    記住了嗎?你記住了嗎?”


    語氣越來重,小孩被掐生疼。


    但小孩沒有叫一聲,隻是問著眼前的叔叔:


    “那他們都是什麽人?我該找誰報仇呢?”


    這時候,中年人才迴頭望了一眼過去的家園,從牙縫中蹦出幾個字:


    “賊夫,所有從賊的黔首、窮漢,他們都是我們的仇人。你明白了嗎?”


    小孩重重的點頭。


    看到小孩這般懂事,中年人又心疼的抱住小孩,哭道:


    “悌兒,咱不報仇了。咱們就去你房叔那,我們重頭再活,不報仇了。”


    說著,一夾馬腹,向著北邊的東郡的東阿縣而去。


    他們消失在了沉沉暮靄中,但今天的一切也許永遠不會消失在他們的記憶裏。


    就在薛氏塢堡的幸存者逃亡江湖時,張衝一幹人正快活著大笑。


    笑的最大聲的是丁盛。


    此時他們正在薛氏的糧倉中,看著眼前滿倉的粟米,所有人的笑容都藏不住。


    丁盛一腳踢開一斛粟米,用手抓起一把,聞著粟米清香,舔了一口,對著身後的張衝,笑道:


    “衝頭,這都是新糧呀,這味道聞著是真他娘的香啊。”


    說著,還把手裏的粟米遞給張衝。


    張衝也高興,他們這個隊伍終於算是穩住了。


    他找來度滿,讓他先統計一下粟米數量,然後造冊記錄。


    他還要在看看外麵的俘口。


    看到這滿倉的糧食,他有了一些想法。


    在路上,他又問身邊的楊茂:


    “隊伍紀律怎麽樣。”


    楊茂剛被張衝提拔為軍法官,專掌軍紀,有些事讓他來辦,更合適。


    楊茂也很稱職,一進寨,就帶著兩名劍客,開始巡糾不法。


    但倒還好,大夥畢竟前兩天還是老實巴交的農民。


    現在又知道糧食不缺,再加上張衝一開始三令五申的提點,倒也沒有人亂紀。


    這會,大夥正把一隊隊俘口押往寨裏的麥場。


    張衝要在那裏統計俘口,看哪些能被吸收,哪些又可以被放,哪些又需要繼續被關押。


    麥場的台子上,張衝一邊翻閱著從薛家起來的竹簡書信,這些都紀錄著薛家的資產和社會關係,一邊和一個五寸“孩童”閑聊著:


    “你真的要跟我們嗎?說實話,我們自己都是亡命江湖,這一頓吃飽,下一頓也不知道在哪?


    要不,你還是迴家吧。


    你那的聚落,我後麵會分糧到那裏去,除了給你們留足口糧,還有一份粟種。


    到時候你們好好經營,還是能活的。”


    那五寸“孩童”就是原先被薛鬱吊在旗杆上的田大用。


    他被黑夫救下來的時候,就在那哭,聽得黑夫心煩,差點就一刀下去。


    還是張旦見他可憐,才攔了下來。


    田大用和張旦說,自己是樓下被殺的老叟的兒子。


    張旦和黑夫麵麵相覷,也有點羞愧,畢竟那老叟是因為他們而死的。


    有這一想法,他們也不好再綁著田大用,但又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就丟到了張衝這。


    誰知這田大用到了張衝這,話還沒說個兩句,就要加入自己。


    這讓張衝大喜,因為他知道這人在別人眼裏是個五寸丁,但在他眼裏,這人頭頂的彈窗上,清清楚楚的寫著:


    “騎術,精通”


    這人是個好騎手,隊伍裏就缺這樣的好騎手。


    但細聊後,知道這田大用竟然是老叟的兒子。


    張衝才恍然,為啥那老叟一個勁勸自己別動手。


    原來是他兒子就在這塢壁做徒附。


    但這讓張衝犯難了,老叟死前的那抹笑容,一直困擾著他。


    他也對老叟的死有愧,他不想再讓他兒子跟著自己再犯險,所以有了上麵的對話。


    誰知,這叫田大用的,撲通一聲跪下了,他哽咽的說:


    “將軍,感謝你活我們一丘人性命,但然後呢?”


    “然後?然後什麽?”


    張衝有點反感了,這有點貪得無厭了,難道想我養他們一輩子?


    田大用低著頭,沒看到張衝神色,他繼續說:


    “將軍,這世道已經是力者生存的末世。


    我們丘的人就算有了糧食,也會被其他豪強再搶去。


    與其最後空歡喜,為何還要做呢?”


    張衝氣了,他站起來,一腳踢開這人,反問道:


    “反正不會改變結果,就不做嗎?


    這是什麽混賬話!


    你有多久沒迴過你們聚落了?


    我們在那見到你父母的時候,他們如野獸一樣饑寒交迫。


    全家沒有半點糧食,能蔽體的,隻有一件破爛單衣,還是全家共用一件。


    你在見過鄉人的淒涼,就不會說為何還要做的混賬話。


    能有一日糧,就能有一日活,而能多活一日,就有希望,就是不同。


    而且,今個我再說一個,以後我張衝所做的,也會有無數人說。


    何必呢?


    結果最後還是要失敗的,還是要和過去一樣的。


    但我就要告訴你,我們可能救不了天下苦難人,但隻要我們見到了,我們就要救。


    救一人,就有一人能活;救一時,就有人一時能活。


    你說該不該做。


    而且就算我們失敗了,都死了,也要讓那些豪強們清楚,我們小民從來不可欺。


    再說,不做又怎麽能知道,我們就不行?”


    張衝說的這些,田大用有些聽懂了,有些又越聽越糊塗。


    不過被張衝踹倒後,他還要勉力再跪時,被張衝一把抓住了胳膊。


    “你阿爹生你下來,不是為了讓你給人下跪的。


    我也知道你是個好漢子,你迴去把你阿爹先葬了,然後再看要不要跟來。


    到時候你就和分糧隊一起走。領頭的你也認識,就是送你來的那位小哥。”


    說完,張衝不等田大用說話,就揮了揮手,讓田大用下去。


    田大用,暗淡著就要下了高台,突然靈光一閃,衝著台上的張衝,喊了一句:


    “將軍,您能給我起個名字嗎?


    我覺得大用還是無用人,想您給我起個名。


    重新再活一遍,這一次就為自己。”


    張衝聽到了,他沒吭聲,隻看著台下的這個五尺丁,想到了老叟臨死的笑,突然有些明白了。


    他點了點頭,對田大用說道:


    “給你起個單名,叫田俊,字大用。你以後既是田大用,也是田俊。


    不要自輕,勉勵自己,對得住你阿爹給你起的這個名字。”


    說完,張衝就不再看田俊了。


    田大用得了名,看張衝要忙,也就小心的退下。


    他得去把老父收殮,到時候和張旦一起押糧迴去。


    他真的已經忘記有多久沒迴去過了。


    小爹張丙男作為張衝的親屬,當仁不讓的成了這隻隊伍裏的大管家。


    這會,他正帶著幾個大桑裏的後生,麻利地清點著麥場上的俘口。


    時不時檢查一下俘口的身體狀況,不是點頭就在搖頭。


    度滿那邊也清點好倉庫的物資了,造冊完後就交給了張丙男。


    陳煥那邊也帶著一批人,把武庫的物資也清點完畢了,交給了小爹。


    張丙男拿著三份冊子,就跑到了台上,笑嗬嗬的對張衝說:


    “二子,咱們成老財了,你看看咱繳獲了多少。”


    說完,就把冊子遞給了張衝。


    張衝一打眼,也笑了:


    “粟,兩萬七百石;錢,一百七十二萬三千錢;縑,六百匹,粗鹽,三百石,另有鐵銅漆器若幹。


    丁男,二百一十口,丁女,四十六口,另有老小無計。


    最後是武器,環首刀三百六十把,弓十副,斧斤三十把,戈頭三百把,哨棒及大梃二百根。


    之後是大牲口,有馬四匹,驢六頭,牛七頭,肥豬三十口,雞三百隻。”


    總之,這一下,他們隊伍短時間再也不愁吃喝了。


    趁著士氣高漲,張衝正好和大夥議議一些事,他讓隨侍的李武去把幾個骨幹都喊到台子上來。


    片刻,度滿、張旦、丁盛、黑夫、陳煥、楊茂、王章就都來了,再加上原先在的小爹張丙男,李武。


    團隊裏的骨幹,現在都在這。


    他環顧在場的人,他們看自己的眼神,或欣慰,或敬畏,或欽服,或肯定。


    張衝確定自己的威信,經過薛家壁一戰,算是穩固下來。


    他清了清嗓子,對大夥說:


    “現在我們有幾個要緊的事和大家議議。


    首先,第一個是今後路怎麽走;


    然後,第二個是現在的俘口該怎麽處理;


    最後,就是咱們隊伍該怎麽整頓。


    這每一個都很重要,我要和大夥一起商議,你們先說說自己的想法。


    來,丁盛你先說,看你急的,就你先說。”


    說著,張衝就點了丁盛名,隻因他幾次欲言又止的樣子。


    丁盛被點名,也不推脫,他開口就是一陣吹捧,說:


    “咱衝頭,果然是做得大事的。之前咱們還窘蹙無計,倉皇無依。


    現在呢?


    經衝頭這麽一打,你看這不啥都有了。


    至於衝頭說的三點,我大器沒啥想法,隻要是衝頭說的我都同意。”


    說完,這丁盛腆顏一笑,嘿嘿坐下。


    張衝無奈,還以為這個遊俠能提個建議呢,沒想到是個溜須拍馬的。


    不過也好,由他打開氣氛,大夥也能放開些。


    正如張衝想的,大夥在丁盛發完言後,都笑了。


    隻有幾個老實的如王章、李武,覺得丁盛說的在理,一直點頭。


    度滿無奈,看大夥有點驕矜,隻能起身,竟是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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