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喻跟在陸時後麵,安安靜靜地認真走路。


    前一晚下過雨,巷子兩邊破舊的水泥牆麵被打濕,印子深深淺淺。角落覆蓋一層青苔,地麵被過往的行人踩得很髒,沒走幾步,他白色的鞋麵上就濺上了零星的黑色泥點。


    楚喻想起下大雨的那個晚上。


    路燈下,陸時撐著傘走過來,為他擋雨。


    還輕輕摸了摸他的頭發,告訴他,跟怪物比起來,人更可怕。


    所以,就算真的變成了怪物,也不要害怕。


    他心裏很清楚,麵對陸時,不單是因為吸血這份特殊關聯,他更眷戀的是,陸時毫無異樣的態度,以及,那一丁點兒的溫情和安慰。


    他下意識地想要靠近陸時。


    但又本能地感到懼怕。


    不隻是因為陸時武力值高,打架時,眼皮都不顫一下。


    而是陸時身上,仿佛帶著某種解不開抹不去的陰鬱,層層黑雲一樣,遮蔽天日。


    這些,是楚喻以前的人生裏從未接觸過的。


    腳步不自覺地慢下來,看著陸時的背影,楚喻發現,對方就像一個吞噬星雲的黑洞,對他有著無限大的吸引力。


    讓他戰栗的同時,又克製不住地想要接近。


    “怎麽了。”


    見陸時迴頭,楚喻才發現,自己走太慢,已經落後了一大段。


    連忙幾個快步走到陸時旁邊,楚喻不太好意思,“剛剛發呆去了。”


    “嗯。”


    跟著陸時,楚喻沒敢問這是要去哪兒。


    一路走到上次吃飯那家牛肉館對麵,從汽修店的大門進去,再往裏走,最後才停在一處小院子裏。


    院子是真的小,亂糟糟地堆著不少輪胎、機油、塑料水管,還有一些楚喻不認識的設備。


    僅剩下的巴掌大一塊地方,支起了一張方桌。


    楚喻看完桌上擺著的熱氣騰騰的火鍋,盤子裏刀工粗糙的菜品,以及坐在桌邊的魏光磊和祝知非,有點懵。


    魏光磊和祝知非也挺驚訝。


    “小少爺?”


    祝知非扶扶眼鏡,又看了眼徑自坐下,拉開一罐冰啤的拉環,自己先喝上了的陸時,摸不清情況。


    這什麽和什麽?


    陸哥和這小少爺不是不對付嗎?怎麽現在突然把人帶過來了?


    魏光磊沒這麽多糾結,他對楚喻印象一直挺好,人現在又是陸時親自帶來的,他踢了張藍色塑料凳過來,打招唿,“又見麵了啊,凳子扔陸哥旁邊可以嗎?”


    楚喻還懵著,聽魏光磊問,連忙點頭,“可以的,我坐哪兒都行,謝謝你啊。”


    “不謝,多大點兒事兒,叫我石頭就行。”魏光磊又拿出一副碗筷,放到楚喻麵前。


    祝知非緩過神來了,跟楚喻說話,“真是緣分啊,你今天可有口福了,這火鍋,來曆非同尋常!”


    楚喻很捧場,“什麽來曆啊?”


    “我們的大廚石頭,連著一星期,天天假裝路過,去街角那家老火鍋店偷師。火鍋底料是他買迴來自己炒的,湯底是親自熬的,看看這薄厚不一的土豆片,這藕片,我們大廚親自切的!”


    魏光磊踹了祝知非一腳,笑罵,“原地滾蛋!誰他媽薄厚不一?睜眼看清楚,明明這麽均勻!”


    作為一個從來沒有自己下過廚的人,楚喻真心實意,“已經非常厲害了!”


    魏光磊被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抹抹自己的板寸頭,開火,“好了好了,都別嗶嗶了,來,趕緊吃,嚐嚐味道行不行。”


    說著,把肉和菜都倒進了鍋裏。


    鍋底翻滾,隨霧氣騰起的,還有麻辣的辛香味。


    楚喻端著解辣用的豆奶喝了一口,隔著霧氣,偷偷打量陸時。


    陸時已經喝完一罐冰啤,又從魏光磊手裏接過一罐,屈起指節,“啪”的一聲,拉開拉環,有細細的白煙冒出來。


    他下巴微仰,垂著眼睫,酒液漫過唇齒,吞咽時,喉結上下移動,有點好看。


    楚喻總覺得,學校裏的陸時,跟在青川路的陸時,有很大的差別。


    學校裏,陸時似乎把所有的棱角和鋒利,全都藏進了一個打著“高冷學神”標簽的殼子裏。


    就像坐在他前麵的章月山和李華,課間總會有不少人找他們進行學霸間的討論與交流。


    但從來沒人去找陸時討論問題。


    偶爾,章月山他們因為一道題的解法吵起來,誰也不服誰,才會把題目給陸時看,讓陸時判定誰對誰錯。


    或者,一道題難倒一眾學霸,誰都做不來,就會由章月山當代表,捧著題,去問陸時解法。


    楚喻旁觀,估計是因為陸時給人一種疏離感。


    反正讓人不太敢接近。


    而在青川路的陸時,尖銳的鋒利冰刺支支棱棱,動不動就捶人,根本就沒想過要掩藏骨子裏溢出來的戾氣。


    楚喻喝著豆奶也沒什麽味兒,權當潤潤嗓子。


    他又想,或許這才是正常的吧?


    就像他媽媽需要穿著職業套裝,坐在辦公室裏運籌帷幄,有時也要換上奢華優雅的晚禮服,端起酒杯,與人談笑風生,爾虞我詐。


    每個地方都有每個地方的生存方式。


    或許在青川路,不打架,不使用暴力,不比旁人更兇狠,就會被欺負、活不下來。


    魏光磊特意拿了一雙公筷,一個幹淨碗碟,夾了幾塊牛肉,放到楚喻麵前,“你吃的好少,快看看祝知非,你再不搶,鍋裏可就沒肉了!”


    楚喻不太善於拒絕別人的好意,但他才吸了陸時的血,沒什麽食欲,根本吃不下這麽多肉。


    正糾結,旁邊伸過來一隻手,將整碟牛肉都端走了。


    魏光磊奇怪,“陸哥,你要牛肉啊,鍋裏還有,我拿漏勺給你撈,這是——”


    “多了,他吃不下。”


    陸時解釋一句,把牛肉放到了自己麵前。


    這句話一出來,祝知非直接把豆奶嗆進氣管,側過身,捂著嘴猛咳。


    魏光磊手裏公筷都差點兒掉到地上。


    “哎,原來這樣,這樣啊,”魏光磊緩過神,朝同樣一臉懵逼的楚喻道,“那、那、反正你想吃什麽,自己夾,我們就不來迴客氣了。”


    楚喻咽下嘴裏的一塊拍黃瓜,“嗯,好的。”


    一盤盤菜消耗速度非常快,魏光磊穿迷彩背心,露出來的手臂肩背都很壯,胃口自然也大。


    讓楚喻驚訝的是,祝知非看起來高高瘦瘦的,戴眼鏡,文氣重,沒想到喝酒吃肉,胃口竟然絲毫不亞於魏光磊。


    兩個人風卷殘雲一樣,飛快將葷菜盡數消滅幹淨。


    桌子下麵放著的一箱拉罐啤酒,也沒了大半。


    楚喻不喝酒,就安安靜靜地小口吃水果,聽他們聊天。不過陸時極少開口,大半都是魏光磊和祝知非在說話。


    “上次隔壁街新開那家汽修店,不是把我們三個攔了嗎,還想著幹脆把老子打殘了,讓我們家主動搬出青川路。這些個垃圾貨色,欠收拾,打一頓,收拾服帖了,就不敢瞎搞事情了。”


    魏光磊一口解決完拉罐裏剩的啤酒,扔開空罐子,“也是幸好陸哥在,不然靠我們兩個,得涼。”


    祝知非笑道,“就是,我他媽眼鏡腿差點折了!”他吃完最後一塊羊肉,“石頭,你盯著沒,那家店到底關不關?”


    “關,就這個月的事情了。房租欠著交不起,再不挪地方,等著被打出去?”


    楚喻插話,“你們說的是……開學報到那天的事嗎?”


    祝知非連連點頭,“對對對,就是那天,不是遲到嗎,陸哥硬是被我冠上了見義勇為的光輝頭銜!”


    “確實見義勇為,陸哥一個人,拯救了我們兩個辣雞青銅。”


    魏光磊吃出一腦門的汗,擦完汗,拿啤酒罐貼著額頭給自己降溫。


    他餘光瞥見,楚喻伸手去拿果盤裏的水果,隔太遠,沒夠著,他陸哥順手把整盤水果都端給楚喻了。


    整盤水果,放麵前。


    草,陸哥什麽時候這麽樂於助人、有同學愛了?


    楚喻挑了一個圓滾滾的小番茄吃,想起什麽,遲疑著問,“對了,你們說的那個汽修店,是不是叫……恆翔汽修?”


    祝知非接話,“對,就是這名字!不過你怎麽知道?”


    楚喻先下意識地往陸時看了一眼,嘴裏迴答,“我……之前路過過一次,有點印象。”


    實際上,他剛剛碰見陸時打架,不經意間注意到,倒地上的人裏,有兩個都穿著同樣的深藍色t恤,上麵印著的四個相同的字,就是恆翔汽修。


    不過看起來,陸時沒準備說這件事。


    楚喻也就安靜吃番茄,沒多話。


    吃火鍋時總是很有聊天的氣氛。


    魏光磊和祝知非聊開了。


    一會兒說起街角那家黑網吧,老板終於把老機子換下來,放上了新機,一條街的小學生都樂瘋了。


    又說接連下雨,不遠處那條青川河漲水,前兩天對麵的楊叔撒了次網,不少魚,挨家挨戶都分了兩條。


    還吐槽昨晚上打遊戲,開黑,陸時沒參加,魏光磊祝知非兩人雙排,連跪四局。兩人相互推鍋,嫌棄對方嫌棄地不行,互噴。


    楚喻捧著豆奶瓶子,聽得興致勃勃。


    肉和菜被吃了個幹淨。


    祝知非起身,摸摸肚子,“我去對麵楊叔那裏討點解膩的茶,順便走兩步消消食,你們誰跟我一起去?”


    楚喻響應,“我跟你一起吧。”


    他總覺得自己已經是白吃白喝了,不能還穩當坐著不做事。


    “行,走走走。”


    院子裏剩下陸時和魏光磊兩個。


    魏光磊放下又喝空了的啤酒罐,彎腰,從箱子裏把最後一罐拿出來,打開。


    “碰一個?”


    陸時捏著啤酒罐,和魏光磊的輕輕碰了一下。


    喝了一大口,魏光磊琢磨幾秒,試探性地笑著問,“上次見,你不是還挺討厭這個小少爺的嗎?‘嫌棄’兩個字,都快寫個木牌子掛臉上了。”


    陸時喝了一口,放下啤酒罐,沒否認,“嗯。”


    魏光磊成績不好,年紀挺小,就開始在家裏的汽修店幫忙,來來往往見過不少人,心思比祝知非複雜一些。


    他看出來點兒,陸時對楚喻的態度不太對。


    但到底怎麽個不太對,他又說不出來。


    再有,就算認識了這麽長一段時間,他也把不住陸時的脾氣性子。


    陸時才來青川路時,幾乎天天都打架。


    但遠遠近近就那麽些人,哪兒有那麽多架打。


    後來看了幾次,他才發現,原本很多架,根本就打不起來,但陸時會故意嘲諷,故意挑釁。有時張嘴說出來的一句話,能戳的人肺管子爆炸,怒的跳腳。


    他估摸著,陸時應該是心裏積壓著一股戾氣,想借此發泄出來。


    或許,再沒有途徑發泄,就要承受不住了。


    現在,眼看著陸時對楚喻不同於尋常的態度,魏光磊起了擔心。


    “陸哥,這個小少爺吧,跟我們不是一類人,就不是同個世界的。一看,就跟那種玻璃罩子裏名貴嬌弱的花兒一樣,被家裏寵著護著,精細伺候著長大。”


    他沒有說太多,點到即止。


    “我知道。”


    又連著喝了兩口酒,魏光磊打量陸時黑沉的眉眼,猶豫半晌,還是問,“陸哥,你也別覺得我多管閑事。我就直接問了,你……對這個小少爺,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是個什麽意思?


    陸時手指捏著冰涼浸人的啤酒罐,輕輕晃動,裏麵有酒液搖蕩的聲響。


    他仿佛聽見,恆溫植物園裏,劈啪作響的雨聲中,楚喻緊緊攀著他的背,牙齒咬進肩膀,貪婪吸食他的鮮血時,無意識發出的那一聲滿足歎息。


    靠坐在椅背上,陸時垂眼,漫不經心地把玩那個空啤酒罐。


    聲音沾染酒液,多了兩分啞意。


    “我想讓他需要我,依賴我,再離不開我。”


    隻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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