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路是條老街,建築雜亂破舊,辦-證、貸款、賣藥、刻章的小廣告,仿佛長在了灰撲撲的水泥牆上。電線網密密麻麻地搭過頭頂,膠皮外裹著厚厚一層灰,看不出本來顏色。


    楚喻在這周圍晃蕩了大半個小時,成功迷路。


    八月份,還是一天裏最熱的時段,楚喻心裏煩躁。


    他誠心反思,自己見著一公眾號推送的本地美食隱藏攻略,被其中一張燉牛肉的照片和文字描述引得唾液腺分泌,接著就奔到了這又舊又破的鬼地方——


    真他媽傻嗶。


    滿腦子亂七八糟的零碎念頭,楚喻腳下沒停,拐過牆角,隱約聽見不小的動靜。他遲疑著往前走了幾步,探頭一看,不得了,竟然還有人頂著這三四十度的高溫,聚眾鬥毆?


    逼仄的小巷子裏,站著兩方人馬。


    一方估計七八個人,穿一個款的黑背心,大花臂,隻要露肉的地方,通通盤著青龍紋身,一看就是混社會的,氣勢洶洶,很不好惹。


    另一方就站了一個,從楚喻的角度,隻看見那人的小半個側臉,年紀不大,穿件簡單清爽的白t恤,牛仔褲,露出來的手腕清瘦白皙,和對麵的一群大花臂做對比,很不經打啊。


    楚喻琢磨了幾秒,總覺得這是要出人命的節奏,利索地打110報了警。


    估計這種打架鬥毆,挑事兒那方都會先來個開場白,說說原委因由,或者凸顯一下自己的威懾力。


    大花臂這邊的老大穿一條鮮紅色運動短褲,身材魁梧,肌肉紮眼,還戴了個亮晶晶的鼻環。他十分具有大哥風範地往前跨一步,抬下巴,看小雞仔一樣,“陸時,你他媽老實跪下來跟爺爺們磕頭賠罪,爺爺們今天就留你一條胳膊!”


    他說完,後麵站著的一排小弟配合著大聲哄笑。


    楚喻屏著唿吸悄悄圍觀,忍不住在心裏吐槽,花臂哥這台詞不太行,老套沒氣勢。


    “屁話這麽多?還沒吃午飯,我有點餓了,節約時間,你們一起上。”


    “……”


    啊?


    楚喻倒吸一口氣!


    這嗓音懶懶散散的,挺好聽,抓耳得很,就是說的內容實在太欠,再加上散漫又鄙視的語氣,挑釁程度百分百啊。


    楚喻原以為那幾個大花臂該忍不了要動手了,但對方沒按這個套路走,穿紅色運動短褲的老大沒動,仿佛有兩分——忌憚?


    叫陸時的那個人心態好,還是懶散的語氣,開口就帶刺激效果,“不敢?那跪下叫三聲爺爺,就放你們這群孫子走,怎麽樣?”


    他這句話說出來,語氣平穩,連點兒起伏都沒有。但套用在這個環境這個時間,跟往炸藥桶裏扔了根點燃的火柴一樣,“轟”一聲爆了!


    紅褲子老大陰著三角眼,肌肉鼓脹,掄起拳頭狠狠朝陸時砸下去。


    楚喻嚇得往後退了小半步,正想閉眼,下一秒,就見紋著青龍的拳頭被正麵握住,陸時抓著對方的拳頭往下狠拽,同時右腿屈曲,膝蓋往上頂,正中腹部。


    這撞在肉上的沉悶聲響,楚喻聽著都覺得疼!


    被頂了一膝蓋,紅褲子老大本能地弓起背,張嘴幹嘔,緊接著,又被陸時一腳踹在了膝蓋上。眨眼的功夫,就趴地上連聲嗆咳,死狗一樣再起不來。


    陸時又說話了,“嘖,這麽不經打?”好好的陳述句,他偏偏還把尾音往上揚了揚,蔑視度滿分。


    果然,後麵站著的幾個大花臂被激的暴怒,一邊飆著國罵,一窩蜂衝了上去。


    這時候,楚喻才看清了陸時的正臉。


    豁,竟然還是個大帥逼!


    那張臉的視覺衝擊有點強,楚喻緩了緩才迴神,這時候,陸時已經身手極利落地接連放倒了兩個人。


    這人打架時臉上半點不見熱血或興奮,相反,神情漠然,眼裏一絲溫度都沒有,眸子黑沉沉的,涼的滲人。


    “咵”的一聲,骨節脆響,一個大花臂手腕被廢了,嗷嗷痛叫起來。像是被這慘叫搞得有點煩,陸時抬手一扭,把人下巴也卸了。


    世界安靜了。


    巷子裏,隻剩下皮肉重擊的聲音,以及喘粗痛叫。


    人倒了一地,隻剩最後一個大花臂還站著。


    那人求生欲極強,扔開手裏不知道哪兒撿的木棍,雙腿一軟,在地上跪好,“從今以後你就是我親爹!我爺爺!我——”


    “吵死了。”


    大花臂一秒閉嘴。


    他顫著膽子打量眼前這個少年,對方眉宇滿是橫衝直撞的戾氣,看人跟看木樁子一樣,陰沉沉的沒一絲鮮活氣兒。


    大夏天的,他覺得後背發涼。


    陸時左手手臂上被劃開了一道血口,鮮血順著指尖往地上滴,他也沒管,垂眼看地上跪著發抖的人,說話,“看夠了?”


    楚喻早就注意到那人手臂上的傷口了,一眨不眨地盯著往下滴的血,他有些晃神——總覺得突然嗓子發幹,還癢,口渴,又不太想喝水,這是怎麽了?


    挾裹著盛夏燥熱的風吹過來,楚喻皺皺鼻子,好像聞到了一股特別好聞的味道,但再仔細聞,那股味道又沒了。


    真好聞啊……


    正入迷,忽然聽見三個字的問句——懂,自己這是被發現了,話也是跟他說的。


    從牆角邊上走出來,對上這位一挑八的社會哥黑沉沉的眼睛,楚喻心裏打了個突,想起對方剛才動手時的狠戾,沒再糾結渴不渴的問題,連忙表明立場,“我隻是路過!”


    他眨眨眼,歇了口氣,見社會哥還盯著自己看,幹脆一鼓作氣,“其實吧,我……我剛剛報警了……”


    青川路派出所。


    這是楚喻人生第一次進派出所,看什麽都新奇。不大的房間裏,大花臂躺了一地,正嗷嗷叫痛,“警察!就是那小子!我他媽年紀這麽小下手這麽狠!操啊,你快找醫生看看我這手,老子這左手是不是廢了!”


    負責錄筆錄的是一男一女兩個民警。女民警三十多歲,皺緊眉毛,拿筆拍桌子,“安靜!再嚷嚷試試?你們一個個的,案底比字典厚,這個月還沒過半,數數,第幾次進來了?真當來我們這兒吹空調不交電費啊!”


    中氣十足地吼完,女民警看向楚喻兩個人,聲音溫柔八個度,“來,別怕,你們現在很安全,可以告訴我們,到底是怎麽迴事?”


    說著,還起身替他們倒了兩杯溫開水,一人給了一顆水果糖。


    那邊被打的胃酸都快吐出來了的紅褲子老大搶話,“那個小兔崽子——”


    女民警:“你閉嘴!”


    楚喻低著頭,雙手捧著一次性紙杯,偷偷拿眼看坐自己旁邊的陸時。


    和之前不一樣,坐他旁邊這個人吧,褪去眉眼間的戾氣和尖銳,安安靜靜地坐在淡藍色塑料凳上,身形清瘦,脊背挺直,坐姿挺好看的。搭在膝蓋上的右手手型漂亮,派出所冷白的燈光下,皮膚下的血管泛著青。而左手臂上的傷口已經止了血,被衣袖遮著,看不見,可惜——


    可惜什麽?


    忽略掉心裏那點兒奇怪的情緒,放下水杯,楚喻覺得餓,又剝開女民警給的水果糖,塞嘴裏含著,組織了一下語言,準備迴答女民警的問題。


    不過他剛張口,音還沒發出來,就被陸時的發言打斷了。


    “我叫陸時,十七歲,高二學生,這是我同學。”


    和他以為的不一樣,社會哥竟然還在上學,念高二?


    不對,這不是重點。


    楚喻眨眨眼,反應過來,自己這位叫陸時的“同學”,是要開始編瞎話了?


    冷不丁地對上陸時看過來的目光,楚喻嚇一跳,把嘴裏含的水果糖都咬碎了。


    腦子裏瘋狂閃過陸時冷漠捶人的畫麵,以及那人打架時,身上冷到骨子裏的尖銳戾氣,他猶豫兩秒,決定配合一下表演。


    “我叫楚喻,十七歲,我們是同學。”


    他臉小,五官長得漂亮,皮膚又細又白,頭發顏色天生就淺,燈光下泛著點淺棕,發質也軟軟的,眼神清澈,是毫無攻擊性的長相。特別是一臉信任看著人的時候,非常輕易地就激起了女民警的保護欲。


    女民警一臉親和,“沒事沒事,慢慢說。”說著,又拿了一顆糖給楚喻,“今天嚇到了吧?”


    楚喻伸手接過糖,禮貌道謝,又因為嘴裏含著糖塊兒,說話含糊綿軟,“嗯,確實被嚇到了。”


    不過接下去,楚喻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幹脆偏頭看著陸時,等他的“同學”展示演技。


    這一看,他發現這個社會哥是越看越好看,五官很精致,皮膚白,鼻梁高,瞳仁黑,睫毛也長,雙眼皮順著眼形劃過去一條線,眼尾狹長又漂亮。


    接收到楚喻的暗示,陸時偏頭,看了眼後麵幾個大花臂,又飛快地撤迴視線,開口道,“今天……我和楚喻約出來一起看新上映的電影,從巷子裏走是想繞近路,沒想到正好撞見這群人在打架。”


    楚喻驚了,約個屁的電影哦,這麵不改色,不愧是社會哥!


    他默默撕開水果糖的包裝紙,先把糖含嘴裏給自己壓壓驚。


    後麵蹲一排的大花臂裏,紅褲子老大爆粗口,“滾你媽的蛋!狗崽子編故事編到你強哥頭上了,你——”


    “安靜!聽不懂啊?”女民警怒斥,“嗓門這麽大,把人小同學嚇到了怎麽辦!”


    楚喻自覺,假裝抖了一下,一副被黑社會的大嗓門嚇到了的脆弱模樣。然後又得了一顆水果糖做安慰,他樂滋滋地揣進口袋裏。


    陸時繼續說話,“我和楚喻就看見他們在打架,好像是起了什麽矛盾,我們聽見有人在說,什麽場子裏幾次遇到事兒,兄弟們都傷幾個了,強哥也不出頭,這個老大不夠格,另外有人反駁,吵著吵著就打起來了。大概就是這樣,我們看情況不對,想起老師以前教導的,楚喻就用手機報了警。”


    啊?


    嘴裏的糖不小心又給咬碎了,當事人楚喻眼神茫然,配合著點頭,一邊悄悄在心裏想,這迴答情節邏輯都很在線,聽著還挺真實的。


    “媽的他撒謊!”


    被女民警死死瞪著,強哥收聲,重新蹲下,腳尖恨的快把地板磚碾碎了。


    強哥是青川路附近那片兒收保護費的,向來橫行霸道慣了,沒想到夜路走多了撞鬼,栽這兒了。


    他心裏恨恨嘀咕,這小崽子看起來不能打,一膝蓋差點把他胃頂出來!現在呢,和那個不知道哪兒鑽出來的同學一唱一和,派出所裏裝純良,竟然還沒人懷疑!這他媽大家都瞎眼了嗎!


    楚喻吃了糖,說話都帶甜味兒,嗓音軟軟的,“對,是我報的警,這是我手機,上麵還有通話記錄。當時的場麵嚇死我了,幸好你們來的及時!”


    女民警溫言細語,“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別怕,以後要是遇到這樣的事,記得打電話報警。”


    楚喻連點幾下頭,陸時也接話,“嗯,老師說過,維護社會安定,是我們每個公民應盡的職責。”


    聽陸時如此流利地把這句話說出來,楚喻又悄悄看了眼自己這個“同學”。


    事情已經很清楚,強哥他們還要被留下來批評教育,而楚喻和陸時在筆錄上簽上名字,就能走了。


    臨跨出門,強哥蹲地上,保持著雙手抱頭的姿勢,努力抬下巴,頂著女民警的視線,叫住陸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老子兄弟幾個都是青龍幫的,你們哪個幫哪個派的?有膽就報出來!等老子出去再切磋一次!”


    楚喻心想,怪不得整整齊齊紋了滿身的青龍,還真叫青龍幫啊。


    “青龍幫很厲害嗎?”楚喻從陸時身後探了半個腦袋出去,聲音響亮,迴答,“我們共青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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