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文蕙感覺自己做了個好長好長的夢。


    在夢裏麵,她感受到了好多痛苦,還有很多幸福。


    她記得有個男人經常把她抱在懷裏說話,有個孩子叫她媽媽。


    她想不起來男人和小孩叫什麽名字,隻是一想起這父子兩個,她的心就劇烈疼痛。


    薛太太進了女兒的房間:“文惠,快起床上學了!”


    十三歲的薛文蕙上初一下學期。


    她掀開被窩,走到窗前,看著窗外的人來人往。


    這是省局生活區,這裏離電科院有多遠?


    電科院是什麽?


    薛文蕙感覺腦子裏亂糟糟的,好多信息衝擊著她的思緒。


    就在她發懵的時候,姐姐薛文姝推門而進:“文惠,快點來洗臉。”


    1981年的初春,十六歲的姐姐正讀高一,每天比她起得早。


    四十歲的薛仁華剛剛升到副處,前途光明,夫妻兩個帶著兩個女兒一起吃飯。


    老大薛文禮在外地上學。


    正吃飯的時候,門口傳來敲門聲,然後是一個讓薛文蕙非常厭惡的聲音。


    “兄弟媳婦,我早上多煮了兩個雞蛋,給兩個孩子吃。”伍太太送來兩個煮雞蛋。


    薛太太接過兩個雞蛋:“謝謝大嫂。”


    伍太太笑著迴道:“咱們兩家客氣什麽。”


    薛文蕙忽然懂了,父親升了副處,伍伯母變得越發殷勤。


    薛文蕙有些發愣,她怎麽忽然這麽關心父親的職位?她以前從來不關心這些的,每天沒心沒肺過日子。


    伍太太走後,薛太太把兩個煮雞蛋分給兩個女兒。


    薛文蕙拿著手裏的雞蛋,看著父親母親。


    父親滿頭青絲,母親漂亮溫婉。


    她腦海中總是浮現起父母老去的樣子,還有父親的歎息聲,母親的哭泣聲。


    她感覺心裏非常難受,她把雞蛋分成兩半,給父親母親一人分了一半。


    薛仁華笑起來:“怎麽不吃?”


    薛文蕙看著父親道:“爸,伍伯母這個雞蛋是送給你的。”


    薛仁華哈哈笑著對妻子道:“你看到沒,她居然知道這雞蛋是送給我的。”


    薛太太笑道:“懂事了。”


    薛文姝把自己的雞蛋分一半給妹妹:“管她送給誰的,吃到肚子裏就是自己的。”


    薛文蕙看著十六歲的姐姐,花朵兒一樣好看,她腦海中響起姐姐驚恐的哭喊聲。


    薛文姝笑話妹妹:“讓你早點睡,非要熬夜看書,看吧,沒睡好人沒精神。”


    薛文蕙笑了笑:“姐,你今天的辮子好好看。”


    薛文姝快速吃飯:“明天你起來早點,我給你編辮子,快點吃,吃完去上學!”


    吃過了飯,姐妹兩個一起上學,剛出門,碰到隔壁小胖子。


    伍澤培高興地擠過來:“文惠,我騎車帶你。”


    姐姐上高中,跟她不在一個學校,她每天和小胖子一起上學放學。


    薛文蕙看著眼前白白胖胖的伍澤培,心裏一股厭惡感和痛恨感一起襲來,她冷聲道:“不用了,我自己去。”


    伍澤培愣住了,以往每天都是他帶她的:“文惠,你怎麽了?”


    薛文蕙嫌惡地往後退了退:“你以後離我遠一些!”


    伍澤培的臉色非常難看。


    薛文蕙壓根不理他,她忽然覺得非常討厭伍家母子兩個。


    一整天,她不跟伍澤培說一句話,上學放學都躲著他。


    伍太太晚上悄悄跟薛太太告狀:“兄弟媳婦啊,文惠這丫頭怎麽了?今兒一天沒跟澤培說一句話。”


    薛太太覺得孩子大了,男女有別,不說話就不說話吧。


    不等薛太太開口,薛文蕙從屋裏走了出來:“伍伯母,學校有規定,男女生不許走太近。”


    伍太太笑了笑:“你們不是一般的同學,走近一些也沒什麽。”


    薛文蕙翻了個白眼:“男女有別,伍伯母平時在外頭難道天天拉著男同事說話?”


    這話一出,伍太太和薛太太同時驚呆了。


    特別是伍太太,一張臉頓時通紅,看樣子非常憤怒。


    薛太太忙打圓場:“伍大嫂,這孩子昨晚上沒睡好,今天刺撓的很。”


    伍太太有了台階,不陰不陽道:“兄弟媳婦,咱們兩家可是有過命的交情呢,跟一般人不一樣的。”


    薛文蕙再次插嘴:“伍伯母,這麽多年我爸為了你們家的事情,天天少操心了?工作、生活,哪一方麵我爸不把你家的事放在心裏?


    我爸一個人還債還不夠,得我們全家生生世世還下去是吧?”


    伍太太的臉色非常難看:“兄弟媳婦,這孩子怎麽了?是不是聽別人挑唆了什麽?”


    薛文蕙的聲音尖銳,把薛仁華和伍德彪都吸引了出來。


    薛文蕙見雙方家長都在,她火速衝進廚房,找到一把刀拎在手裏。


    “因著伍伯父救了我爸一條命,我爸要還債,我也要還債,我家裏世世代代都要還債,這債跟驢打滾一樣,永遠還不清。


    既然這樣,把我這條命還給伍伯父,從此我爸再也不用整天低著頭,伍伯母也不用整天把恩情掛在嘴上。


    要說恩情,黨的恩情更重,也沒說讓人民拿命去還的!”


    薛仁華有點吃驚,女兒一張嘴怎麽忽然變得這麽尖銳了?


    伍德彪有些尷尬:“文惠,你這丫頭想多了,我跟你爸是好兄弟,我救你爸不是為了圖什麽恩情。


    那種情況下,如果是我遇到危險,你爸肯定也會救我的。”


    薛仁華也道:“文惠,乖啊,把刀放下。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跟爸說,爸幫你解決。”


    薛文蕙看著父親:“爸,我是你還恩情的工具嗎?”


    薛仁華忙道:“不是不是,你是爸的寶貝。”


    薛仁華夭折過一個孩子,對剩下的三個孩子都比較寵溺,平日裏從不跟孩子們生氣。


    薛文蕙聽到父親這肉麻的話後對著父親笑了笑,然後又繃著臉道:“爸,既然我不是咱們家還恩情的工具,我是不是以後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


    薛仁華點頭:“自然是可以的。”


    薛文蕙立刻道:“那我現在有個要求。”


    “你說,爸都答應你。”


    “我以後不跟澤培一起上學,他是男生,我是女生,男女有別,我不知道伍伯母為什麽總是讓我和澤培一起上學放學寫作業。


    我是我,澤培是澤培,我們沒有關係!以後也沒關係!”


    伍太太眼裏一閃而過的不滿被薛文蕙看到了。


    她隻看向父親。


    薛仁華當然知道伍家的小心思,立刻順著女兒的話道:“以後爸上班騎車送一程,爸腿長,騎車比澤培更快。”


    薛文蕙又被父親逗笑:“爸,反正我不要跟澤培一起寫作業。我們班裏人笑話我,說我給小胖子當童養媳!”


    薛仁華立刻道:“別聽他們瞎說,澤培是你兄弟。新時代了,不實行那個。”


    薛文蕙哭了起來:“爸,我不要做童養媳,是不是你在外頭說讓我做童養媳的!”


    薛仁華喊冤:“真沒有,爸沒說。”


    薛文蕙繼續哭:“那就是伍伯父說的。”


    伍德彪黑著臉看了一眼老婆,然後開始哄孩子:“文惠,沒有的事情,都是外頭人瞎編排的。”


    薛仁華趁著女兒抹淚的工夫,小心翼翼地收起女兒手裏的刀,然後看向伍家夫妻:“大哥大嫂,孩子年齡還小呢,被同學笑話了,所以心裏不高興。


    之前多謝澤培經常騎車帶她,明兒我給澤培買個文具盒。”


    伍德彪不顧老婆正在生氣,忙笑道:“多大個事兒,孩子大了,男孩子女孩子分開玩也好。也不知誰在外頭胡說八道,等我知道了,定要去問問誰家這麽嘴碎!”


    薛文蕙拿刀威脅了一場,雙方雖然表麵仍舊和諧,其實心裏都有些不痛快。


    薛仁華聽完女兒的一席話,當天晚上想了很久。他欠伍家的恩情,他可以還,總不能拿女兒去填坑。


    隔壁伍家兩口子吵了一架,伍太太怪伍德彪沒用,伍德彪讓老婆不要做的太明顯。


    第二天,薛文蕙坐父親的車去上學。


    為了坐實謠言,她甚至親自放謠言,說伍家讓她做童養媳。


    流言越傳越離譜,甚至有人說薛文蕙每天都要去伍家伺候婆婆。


    薛文蕙迴家就躺倒了,三天不吃不喝。


    薛仁華心裏認定是伍家人在外傳的閑話,他跟伍德彪爭了幾句,然後給女兒轉了班,不跟小胖子在一個班裏。


    薛文蕙取得了初步勝利,她開始獨來獨往,她想起了更多的事情。


    她記得自己上了大學,記得自己跟父親賭氣跑去龍湖。


    可是她依然想不起後麵的事情,她在夢裏經常聽到那個男人的歎息聲,還有小孩的哭泣聲。


    但是很快,外頭又傳出別的流言,說薛家忘恩負義,升了官就不認拜把子兄弟。


    薛文蕙當天晚上書包一放就去了伍家,推門就看到伍太太正在準備晚飯。


    “伍伯母忙呢?”


    伍太太勉強給了個笑容:“文惠來了,來一起吃飯。”


    薛文蕙笑了笑:“伍伯母,你不要給他們爺兒幾個端飯。我跟你說,男人不能慣,你越對他好,他越欺負你。你要這樣。”


    說完,她走到伍澤培麵前,抬起下巴道:“你一邊去,給我坐。”


    伍澤培見她氣勢洶洶,嚇得忙起身讓座。


    伍太太高聲尖叫道:“文惠,你要死是不是,不是罵他就是欺負他!我對你太好了是吧!”


    薛文蕙笑了笑:“伍伯母,生什麽氣,你看你天天在家裏當牛做馬,有什麽意思,你出去玩啊,你去逛街,去買化妝品,去買衣服,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說完,她看著桌上的飯菜:“伍伯母,你這菜做的不對啊,做紅燒肉不能放太多醬油,會苦的。”


    說完,她撇撇嘴:“算了,你們喜歡就好。”


    然後她起身就離開了伍家。


    第二天,薛仁華上門給伍德彪道歉,說女兒最近因為流言的事情心情不好。


    第二天放學,薛文蕙又去了伍家,對著伍太太指指點點:“伍伯母,你這地怎麽沒拖幹淨啊?地上好多頭發!


    還有,這衣服要擰幹了才能曬。你擰不動你叫他們爺兒幾個啊,養著幾個男人不幹活,那還不如養狗呢!”


    伍太太氣得要死,當場來找薛太太算賬。


    薛太太把女兒批評了一頓,薛文蕙不以為意,仍舊每天過去。


    剛開始伍太太隻是告狀,批評她,最後實在忍不住擰她的耳朵把她大罵一頓。


    薛文蕙才不在意,放學後她仍舊每天去伍家,追著伍太太叨叨叨,批評她、教育她、指點她,慫恿她別幹家務活,慫恿她離婚,整個一極端份子。


    除了指點伍太太,她還教唆伍澤培幹各種壞事。


    伍太太現在看到她就煩,隻要她登門就攆她,別說想讓她做兒媳婦了,隻希望她離自家兒子遠點。


    這樣鬧了一陣子,薛仁華把女兒叫到陽台說悄悄話。


    “文惠啊,你是不是在學校受委屈了?”


    薛文蕙看著腳尖一言不發,她知道,世人利嘴如刀,父親沒辦法和伍家徹底一刀兩斷,隻有她自己出手。


    她才十三歲,不管做了什麽,以後表現好點,大家都會原諒她。等她考上大學,人家還會說長大就懂事了。


    “文惠,你放心,以後不讓你去伍家。”


    薛文蕙抬起頭看著父親:“爸,我想去舅舅家裏住一陣子。”


    薛仁華心裏有點難過:“你不跟爸媽和姐姐住一起嗎?”


    薛文蕙想起夢裏父親花白的頭發,吸了吸鼻子:“爸,我去舅舅那邊上學,周末還迴來看你們。你放心,我以後上學工作都不離開你們。”


    薛仁華覺得女兒繼續呆在這裏,時間長了會壞掉名聲。女兒好的時候,伍家惦記。女兒最近變壞了,他舍不得 女兒這樣糟蹋自己的名聲。


    他伸手摸摸女兒的頭:“對不起,是爸爸沒有保護好你。”


    薛文蕙笑了笑:“爸,你是最好的爸爸。”


    當年秋天開學的時候,薛文蕙上初二了,薛仁華給女兒轉學,送到孩子舅舅那裏借讀。


    每天,薛文蕙一個人背著書包從科大門口路過。


    隆冬的某個下午,天上飄著大雪,她放學時路過科大門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忽然,她看到三個少年並排走在一起。


    中間的男孩子看起來高大魁梧,雙眸沉寂。


    他旁邊有兩個男孩子,容貌都極其出色。


    其中一個男孩子笑得眸光璀璨:“小秋,那個小妹妹怎麽一直盯著你看。”


    許硯秋笑了笑:“可能我們認識吧。”


    說完,他抬腳慢慢向她走來。


    薛文蕙哭了,他的聲音好熟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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