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啟雲剛接到消息的時候,心頭咯噔一聲響,是有些害怕見到梁德帝的。


    等離開了格爾木,唿吸順暢了,說話也流利了許多。


    侯啟雲當即看向馬車中倚著枕頭的賀鬆寧,提議道:“我看薛公子的傷還厲害得很,這一路恐怕要慢些走……”


    作為病人自己,賀鬆寧卻道:“不,要快些走。”


    侯啟雲皺起一張老臉,有些看不透他的心思:“薛公子不怕行路途中傷勢惡化嗎?”


    賀鬆寧看著他,反問道:“侯老將軍年紀大了,便忘了為臣子者,接到聖諭無論生死也要拚命往迴趕嗎?”


    “你……說得是。”侯啟雲臉色變幻,心下更覺驚奇。


    這樣一個年輕人,初入官場,怎的便有這樣的心思?


    他明白了賀鬆寧的用意。


    辦不好事,是你的能力不行。


    認錯時還拖拖拉拉,便是態度有異了。往大了說,便是不尊陛下,無視皇權的威嚴。


    前者尚有生還之機,後者恐怕真要砍腦袋。


    侯啟雲打了個激靈,扭頭歎道:“老了,老了……”


    賀鬆寧語氣冷淡:“是老了,侯將軍如此畏首畏尾,焉有不敗之理?”


    侯啟雲聽了這話,臉上有些掛不住。心道你縱使是宣王妃的兄長,但你年紀輕輕,在軍中也不過任職行軍司馬,乃一僚佐官,豈敢如此點評老夫?


    “薛公子……”侯啟雲剛起了個頭,便對上了賀鬆寧的冰冷陰沉的目光。


    很顯然,賀鬆寧半點也不畏懼他。


    不僅不畏懼,還有要壓他一頭的架勢。


    賀鬆寧道:“你既怕死,該也是個聰明人。此行迴去,若要脫罪,你恐怕還要依仗我。”


    侯啟雲聽了這話,胸中一陣氣血翻湧,斥道:“小子年輕,怎的這樣大的口氣?”


    “因你瞻前顧後,在魏王身上押錯了寶,如今為脫罪,便想著討好宣王是不是?可宣王需要你嗎?他瞧得上你嗎?當時水淹大軍,摧毀糧草。你是如何向宣王討要糧草的?魏王被俘,你又是如何腆著臉登門,搬出兄弟手足的大義,逼迫宣王出軍救人的?”賀鬆寧一句接一句如連珠炮。


    侯啟雲被揭得一點臉皮都不剩,頓時麵上那是青一陣的紫一陣,眼見著恨不能跳起來殺了賀鬆寧。


    但最終,他也隻是從喉中擠出了一句:“你不必如此……你直接說吧,你想做什麽?你是宣王的大舅哥。說這話是為宣王教訓我?還是說……”


    侯啟雲頓了下:“你別有圖謀?”


    他隻是被性情拖累了,並非是真的愚蠢,跟前的人將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侯啟雲當然冒出了些猜測。


    “附耳過來。”賀鬆寧還穩穩當當地倚靠在那裏,隻衝侯啟雲抬了抬下巴。


    刹那之間,侯啟雲覺得自己好似從他身上窺見了一點上位者才有的氣勢。甚至是一點……皇帝的影子。


    轉眼便是十來日過去。


    宣王大軍走過了沱河,眼見著越發逼近孟王朝的王城……


    賀鬆寧此時也終於抵達了京城。


    侯啟雲不禁迴頭看了一眼賀鬆寧,神色複雜。


    這個年輕男人……


    現如今看起來半死不活的……


    但他自己卻渾不在意。


    這樣的人……恰恰是最可怖的。


    “可是侯將軍?”城門口,有人迎了上來。


    侯啟雲斂住思緒,迴頭應道:“正是,可是陛下派你在此等候?我等這就速速入宮麵見陛下。”


    那人卻語氣冷硬道:“不必入宮,隨我走吧。”


    侯啟雲心一沉。


    難不成連皇帝的麵都見不到,就要被下大獄了?


    不該啊!


    他按住了迴頭去看賀鬆寧的衝動……


    侯啟雲想問問他,若事態沒有按他所說發展,他又當如何?


    可他知道不能迴頭。


    一個老將,在這時候卻在言行舉止之中,表現出求助一個年輕官員的傾向,這但凡長了眼的人都會看出不妥之處。


    那人似乎根本不在乎他們怎麽想,翻身上馬就帶路在前。


    侯啟雲一愣:“為何是往城外去?”


    那人隻道:“大軍留駐城外,侯將軍與薛公子隨我走。”


    侯啟雲無法,隻能按下心中焦慮。


    賀鬆寧的馬車自然也緊隨其後。


    另一廂,柳月蓉也準備要出門了。


    她問起身邊的丫鬟:“母親的病怎麽樣了?”


    丫鬟垂首道:“不大好,換了三個大夫了。”


    “那將魏王府上的禦醫派過去就是了……”


    丫鬟卻道:“先前王妃從娘家帶了些仆婦到王府,便引得流言紛紛……”


    “什麽流言?不過是那個碎嘴子的老嬤嬤整日端著架子胡說罷了。如今她人也沒了,還有誰敢議論?”柳月蓉不快道。


    不過她嘴上是這樣說,心下卻知道,那日蕭嬤嬤被當眾處刑身亡後,王府中的氣氛便愈加緊繃怪異了。那些個宮人見了她,怕多過敬。


    但有什麽幹係呢?


    威立起來不是便好了嗎?


    柳月蓉看了看自己的陪嫁丫鬟,她垂著頭沒再說話。柳月蓉心中頓生煩躁,更生出了一個不可思議的猜測……她母親,不會是在暗殺喬心玉失敗後,有心與她撇清關係吧?


    柳月蓉頓時更覺煩躁。


    再想到那喬心玉直至今日都沒迴府住,叫她一腔架勢都付諸了空氣……甚至,柳月蓉也憂心喬心玉在皇帝麵前告了她的狀……


    總之,處處皆是不順。


    全然沒有想象中的順利與得意。


    柳月蓉重重吐了口氣:“父皇命我前去陪同用飯……便早些過去吧。”


    她心想著,至少這等殊榮還是拿得出手的。


    一時間,各方人士都往城郊莊子趕去。


    這小小莊子何曾同時容納過這樣多的貴人?


    有些客人還未走近,便感知到了熱鬧非凡,還有那莊子外重兵把守的肅殺之氣……


    “今日莊子不接外客。”莊上的人不得不遠遠等在百米開外,就等著拒絕今日上門來的客人。


    這些個客人倒也聰明,天子腳下哪有他們耍橫的機會?


    再看莊子外頭把守的架勢,也絕不是他們能去冒犯的。


    便隻有人多嘴問了幾句:“敢問今日是哪方貴客?”


    莊子上的人嘴角上揚,拚命按住了一顆想炫耀的心,隻裝作雲淡風輕道:“諸位見多識廣,應當也能瞧出來一二。”


    好在薛清茵臨走交代過他們,若是皇帝來,必然不能同旁人提起。別人自己瞧出來的就不關他們的事了。


    否則泄露皇帝行蹤,萬一出了刺殺的事,到時候他們九族都得跟著倒黴。


    這時候,侯啟雲先到了,他愣怔道:“這是什麽地方?四下這麽多的人,倒像是要宴客的。”


    其他客人一瞧。


    謔!


    這不是侯老將軍嗎?怎麽從益州迴來了?


    這時賀鬆寧也掀起了簾帳,往外一瞧,也愣住了。


    他指著莊子問:“便是在這裏?”


    領路人冷聲應道:“嗯,隨我進去吧。”


    這廂前腳進了門。


    那廂魏王府的馬車也到了。


    被拒在外的客人又忍不住竊竊低語:“聽聞魏王殿下在益州沒了……魏王府上怎的還有心思來莊子上吃喝?”


    “可見組這桌宴的人,非是尋常人。”


    又一會兒功夫,什麽長寧公主府,什麽上柱國府……統統來了人。


    這些並非如今朝中的新貴,但提起來個個也都是大有來頭的。


    實在看得人眼花繚亂。


    漸漸地,他們心中也有了猜測,頓時不敢再多留,匆匆離去了。


    隻是今日所見,往後都要成他們口中一項了不得的談資了。


    再說門內。


    柳月蓉一步一步走過那亭台樓閣,禁不住歎道:“這莊子上倒有些巧思,竟是一步一景。那題字作畫的,也該都是大家手筆……”


    柳月蓉在鑒賞一途上,還是極有眼光的。


    隻是陪在旁邊的丫鬟聽了她的話,不由麵色尷尬道:“那題字是柳修遠題的。”


    柳修遠是柳家旁支的人,與主家頗有些齟齬。


    柳月蓉一聽便黑了臉。


    丫鬟又道:“王妃沒認出來嗎?這莊子……正是先前那個薛家莊子啊。隻是被許芷給了薛清茵之後,便成了薛清茵的產業。之後改了莊名,就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柳月蓉:“……”


    她的臉色頓時更黑了。


    這還不算完。


    莊子裏很快出來了個內侍,內侍引她入了席。


    沒一會兒功夫,柳月蓉便見著了各路王公貴族……


    原來今日並非是傳召她一個……


    “見過王妃。”喬心玉的聲音驟然在不遠處響起。


    柳月蓉一看,臉色是黑得不能再黑了。


    豈止傳召的並非她一個!


    竟連喬心玉都召來了!


    父皇究竟是要做什麽?


    “原來你是魏王的側妃。”坐在上柱國身邊的男子,突地對著喬心玉開了口。


    柳月蓉麵露茫然。


    為何這樣的人會認識喬心玉呢?


    是因她擅自與外男來往?


    柳月蓉四下顧盼,卻見席間坐著的男子中……多是形容落拓的人物。


    他們在這裏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柳月蓉不由抓了抓麵前垂下的幕離紗簾。


    其實那些個王公貴族也覺得奇怪呢。


    怎的還多了兩個女眷?


    他們兒子是怎麽與那魏王側妃認識的?


    還有……陛下呢?


    梁德帝坐在花廳之中,麵前的窗半開。


    山林間的涼風從窗外送入,頓時解了暑氣。


    他還記得往日坐在此廳中,親筆給薛清茵賜字……一晃,如今人都不在身邊了。


    “陛下,人到了。”內侍小心翼翼地走進門,低聲道。


    “嗯,帶進來吧。”


    “是。”


    那廂賀鬆寧一路走來,發覺熟麵孔變少了。十個裏頭九個都認不出他是大公子了……


    這是薛清茵故意而為之的手筆嗎?


    悄無聲息就將薛家的人換掉了。


    等被扶著走到花廳外。


    兩個身強體壯的力士突然上前來,不由分說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以一種押解的姿態將他帶了進去。


    賀鬆寧疼得臉色一白,連心也跟著沉了沉。


    ……怎麽迴事?


    等跨進門。


    他見到了坐在那裏的梁德帝,手裏捧著茶杯,神情不冷不熱。


    下一刻,賀鬆寧便被力士重重按在了地麵上。


    臉都被迫緊貼住了地。


    四肢更是因為疼痛本能地抽搐了下。


    賀鬆寧心下一冷,竭力壓住了眼底的陰沉之色。


    這裏坐著的是他的親生父親。


    他的生父貴為天子。


    而他,卻被這些低賤之人按在地上,在生父的跟前,以這樣一個恥辱低賤的姿態跪拜。


    ……簡直是奇恥大辱!


    侯啟雲落後半步,進門見著這一幕,驚得心口一跳,不必旁人來按,就自己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隨後將頭緊緊貼住了地麵,抬也不敢抬。


    隻聽得一聲脆響。


    那是梁德帝放下了手中的茶盞。


    他語氣冰冷,問:“薛寧,是你殺了魏王?”


    什麽?


    侯啟雲渾身一僵,這……這怎麽可能?


    賀鬆寧也如一盆冷水從頭澆到了腳,他攥緊指骨,背脊驟然拔高。整個人怒不可遏,洶湧的情緒,仿佛要化作滔天的洪水。


    ……清茵,這便是你的第二道殺招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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