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確坐在會客廳中,平靜地聽著對方向他說起近來京中的大事。


    坐在他對麵的,乃是徐家的二老爺徐嘉為。


    半晌,徐嘉為歎道:“你既迴京中,也該多走動走動才是。”


    寧確搖頭道:“以如今徐家的處境,我若與昔日同窗多加走動,反倒不合適。”


    徐嘉為皺著眉,難以苟同。他隻得起身道:“倘若徐家失勢,你在官場也勢必受影響。如今依附徐家的人都心中難安,唯有你能叫他們定心。偏你躊躇不前……”


    寧確勸道:“此時更要沉得住氣。”


    “罷了,我既說不過你。改日大哥定會邀你到府中敘話。”徐嘉為搖頭。


    他年長寧確二十來歲。


    但寧確是他父親年老時收入門下的學生,且徐老對其十分偏愛,身份地位便生生拔成了和他同輩。


    徐嘉為很不喜歡寧確。


    一是此人太過天才,年少時便生生將徐老的三個兒子給比下去了;二是此人明明年紀比他們小,卻生生與他們平起平坐。


    瞧瞧,這會兒他居然還命令不了寧確!


    反過來還要受寧確的說教!


    徐嘉為冷淡道:“明日你應當在府中吧?如今要見你一麵還不易了。”


    不等寧確迴答,有小廝來到門外,低聲道:“老爺,林老爺駕車到了門外,要請您去城郊吃茶。”


    徐嘉為皺眉問:“哪個林老爺?”


    小廝答:“林博林老爺。”


    徐嘉為眉頭皺得更緊了:“似有耳聞……是個商人?不是為兄的斥責你,可與這等人來往,實在有損你的清譽。”


    “並非商人。”寧確一邊答道,眼底一邊掠過了點點亮光,他道:“林博祖上也是書香門第,他本人在順元年間中過舉人,曾為一方縣令。後來才辭官而去,改經營祖上產業,曾在登州舉辦蓬萊詩會,也有些名聲。”


    “中過舉又如何?沒有官身,便算不得什麽。何況官還有大小之分呢。”徐嘉為很是不滿,“你啊,就是喜歡與這等微末人物來往。反棄那些個真正的德隆望重之人不顧。”


    寧確卻不欲再多言:“我送兄長出府。”


    徐嘉為沉著臉,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寧確登上了那林老爺的馬車。


    他甩袖轉身,臉色愈加難看:“說到底也不過是我徐家扶持起來的,如今日漸壯大,反過來不要恩主了!”


    走在他身邊的小廝,聞聲身形一抖,卻不敢出聲應和。


    這廂寧確上了馬車,一時還是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是好。


    他其實有私底下派人到林家附近,看是否還能碰到那日的夫人。但碰到之後要怎麽樣,他其實也沒想出個結果來。


    到底不過是驚鴻一麵,又待如何呢?


    罷了。


    寧確最終還是什麽也沒有說。


    直到行駛到了莊子上。


    寧確才出聲問:“此地有什麽特別之處?”


    林老爺笑道:“環境清雅。”


    寧確心道此話講了和沒講有什麽區別?


    清雅之地實在多。


    林老爺這會兒心下也在默默流汗呢,他沒想到寧確一請就來!他都做好親自進門,說得天花亂墜來哄騙寧公了。


    結果還沒等求求他呢。


    寧確就上了馬車。


    這會兒問起那莊子有什麽特別,反倒叫林老爺羞愧之餘不好哄騙了。


    林老爺心道,他也一迴沒去過,那叫一個一概不知啊!


    此時二人下了馬車。


    守在門口的人立即迎了上來,與薛清茵第一迴到莊子上來的時候,可謂是天差地別。


    那仆役身著淡青色衣衫,雖為間色,但觀之使人賞心悅目。腰間又懸掛了一個牌子,上麵畫了個符號。


    那符號像字,又不是字。


    但設計巧妙,瞧著很是精美。


    再看仆役頭上懸掛的招牌。


    筆走龍蛇四個大字,寫的乃是——“一啄一飲”。


    “別的莊子多是寫明主人姓氏,如劉家莊子,李家莊子。這個匾額有意思。”林老爺感歎道。


    “嗯,一啄一飲,出自《莊子·養生主》。既指人的飲食吃喝,又指逍遙自在的生活。”寧確頓了下,問:“這莊子上除了吃茶,還能吃飯?”


    林老爺點頭:“應當是。”


    “這字瞧著也有些眼熟……是柳修遠的字?”林老爺緊跟著又發現了不同之處。


    仆役已然走到了他們跟前,笑道:“這位老爺好眼力,正是柳修遠先生的字。”


    仆役麵上與有榮焉地道:“若是往裏走,還能瞧見柳先生懸在牆麵上的字。再往裏走,還能瞧見平南子、岑元兩位先生作畫……”


    聽來確實風雅。


    寧確心道。


    不過他其實並非執著於追求風雅的人,因而麵上也隻神色淡淡。


    仆役說完了字和畫,才問:“二位可有預定?”


    林老爺一愣:“預定?”


    仆役點頭:“正是,若要到咱們莊子上吃飯飲茶,須得先提前三日遣人來定位置,若得空位,莊子上便會親手寫一封邀帖送到府上。而後便可憑帖入莊了。如今莊子還未正式開張,若老爺有咱們主家贈的牌子,也可憑牌提前入莊。”


    林老爺大為吃驚:“比芙蓉園還麻煩。”


    仆役搖頭:“哪裏呢?芙蓉園隻有王公貴族能入。這裏隻要是清貴人家都能來做客。”


    寧確道:“若等到開張那日,想必京中但凡有些地位的人,都會爭先恐後而來。”


    林老爺點頭:“不錯!聽來雖麻煩,但正合了他們的胃口。”


    若是隨隨便便就能吃上這頓飯,那去哪裏不是吃呢?


    就是有了門檻,才能分出高低貴賤。


    自然就會有人爭著去做那既高且貴的客人。


    寧確無奈搖頭:“恐怕不對我的胃口。”


    他不喜歡這些誇張繁複之事,也不喜歡與人爭虛名。


    林老爺急了:“寧公莫走。實不相瞞,此地的主家與我有幾分交情。且先進門再說。”


    林老爺忙看向仆役:“你們主家可在?快去通報,林博攜友前來做客。莊子上那兩位畫師,正是我引見的呢。”


    仆役麵露驚訝,道:“巧了,主家前腳剛至,正在裏頭吃茶呢。小的這就去通報。”


    薛清茵這會兒正與柳修遠坐在一處,點評跟前的食物好吃不好吃。


    那兩位畫師便在一旁兢兢業業地畫著畫。


    這會兒聽了底下人的通報,薛清茵也很驚訝。


    “林老爺來了?還帶了朋友?”


    她很快便猜到,林老爺多半是想來給她捧場的。


    但她這家莊子要割的就是達官貴人的韭菜。


    若林老爺帶來的是尋常商賈,恐怕反而不美了。因為那不利於後頭抬高門檻,俗話叫“打造逼格”。


    薛清茵起身道:“我親去迎吧。”


    仆役不解:“主子地位何其高?何苦親自去迎?”


    薛清茵擺手:“君子之交嘛,何必在乎高低?”


    柳修遠聽了在一邊點頭。


    那兩個畫師也暗暗讚同,心道這莊子雖然有些銅臭氣,但這位宣王側妃卻是個清雅人物。不知何故,外頭都傳她是個一等一的蠻橫貨。


    這廂寧確對莊子已然沒了多大的興趣,奈何人已經到了,便隻有耐心等著。


    早知如此,不如在家中下棋……


    這念頭剛過。


    便聽一陣腳步聲近了。


    年輕女子緩緩行來,手中執扇,身姿婀娜。


    待走近了,便見那張臉嬌豔奪目。


    寧確一頓。


    這不是那日……那位夫人的女兒嗎?


    “林老爺怎麽來了?”薛清茵看向寧確,“這位是?”


    她心道有點眼熟。


    林老爺笑道:“這位……”


    “寧確,稱寧先生就是了。”寧確更先出聲道。


    不是寧確太看得起自己,而是他的身份確實不低。他家學淵源,出身本不錯,又乃一方刺史,在文人之中名聲很響亮,又是徐勤的學生。


    一旦他變成京官,昔日的同鄉也好,同窗也罷,都會迅速變成他的派係。


    想來想去,還是不直接表露身份,這樣才更好結交。


    薛清茵確實不知道寧確是誰,有什麽身份。隻隱約覺得有點耳熟,她點了下頭,便邀他們進門。


    “早知林老爺要來,便送個牌子給你了。”薛清茵道。


    林老爺笑問:“什麽樣的牌子?”


    薛清茵指著仆役腰間懸掛的:“喏,就是這個。”


    林老爺禁不住好奇地又問:“我年輕時遊走四方,自認見識不算淺,卻實在認不出那上頭畫的符號是何意。難不成是波斯文字?”


    薛清茵搖頭:“是錢。”


    林老爺錯愕:“什麽?”


    薛清茵指著道:“這便是錢的意思啊。”


    換個現代人來,肯定一眼就能認出來,那是個“¥”。


    林老爺無奈一笑:“原來、原來是這個意思……看來我的見識著實還不夠。”


    說到這裏,林老爺便有些擔心了。


    他這人實則大俗大雅都可。


    但恐怕寧公不喜這些直白地將賺錢欲望寫在麵上的東西。


    林老爺迴頭去看寧確,卻聽寧確道:“這是姑娘設計的嗎?”


    薛清茵心道什麽姑娘。


    他居然也不認得我的身份嗎?


    薛清茵看了看林老爺,隻當是林老爺故意隱瞞,便也不糾正寧確,厚顏點了下頭。


    那個符號要怎麽樣更好看,那確實是她琢磨出來的!


    “實在奇思妙想也。”寧確道。


    林老爺:“……?”


    薛清茵帶路走在前頭。


    他們穿過迴廊。


    薛清茵突地駐足道:“我總覺得這裏還差了些山水的設計,上迴到林老爺家裏去,那園子便設計得極好。我阿娘看了喜歡得很……”


    沒等薛清茵將話說完,林老爺便飛快地道:“此事容易,早知令堂喜歡,我便早早派出當初設計山水的工匠來……”


    寧確猶豫片刻,插聲道:“此地若擺上一麵泰山石,再請平南子於泰山石上作畫,可作石屏之用,也分外風雅。”


    古人不禁賞花賞月,他們還喜歡觀賞石頭。


    這泰山石便是石中之貴。


    薛清茵道:“寧先生高見,我要記下來。”


    寧確這才仿佛不著痕跡地道:“隻是泰山石難尋……”


    薛清茵對這些也不大懂,便問:“很難尋嗎?”


    那交給賀鬆寧去頭疼。


    寧確點了下頭,儼然自問自答的模樣:“不過我府中有一塊。”


    林老爺慢慢琢磨出不對勁兒來了。


    不對勁!


    寧公今日極不對勁!


    薛清茵這廂還道:“怎敢叫寧先生割愛呢?”


    寧確道:“談不上割愛,我本愚鈍,對此物不善鑒賞,不如送給有需要的人。”


    這下薛清茵都愣了。


    她以為是要說賣給她。


    結果搞了半天是直接送啊?


    那她可不敢收!


    她如今是宣王側妃,就怕萬一是借她之手,對宣王行賄。


    薛清茵淡淡笑道:“那我便命人帶著銀子到貴府來取?”


    寧確道:“無須麻煩,我命人送到莊子上來就是。”


    林老爺聽得都有點害怕了。


    這是怎麽了這是?


    此時薛夫人突地帶著人從另一個方向行來。


    她步履匆匆,一雙美目倒豎,麵含怒容。但這世上長得美的人,就連生氣也該是美的。


    她道:“清茵,前頭出了些小事。”


    說是小事,但薛夫人卻氣得不輕:“有人在馬棚裏放了鐵釘!那些馬啊,全都遭了罪。我命人抓著了下黑手的……”


    薛清茵疑惑問她:“抓著了不是極好嗎?”薛清茵一頓,很快反應過來:“不會是那個柳家莊子上的人吧?”


    老早薛家莊子就和柳家莊子上結過仇了。


    柳家,柳家,薛清茵先前不認識柳月蓉。現在才自然而然地聯想到她身上去。


    是柳月蓉家裏的產業?這麽巧?


    薛夫人一揮手。


    便有兩個強壯的仆役帶著一個獐頭鼠目的人過來了。


    那人半邊臉腫得老高,目光兇惡:“告訴你們,我們家可不是你們能得罪得起的!我家主子乃是魏王妃!”


    薛夫人聽到這裏,麵色尤為難看。


    她低聲道:“我手快,抓起棍子便揍了他。此事……”


    薛夫人怕演變成宣王府和魏王府之爭。


    薛清茵撇嘴。


    哦柳月蓉的人啊。


    說起來上次柳月蓉想推她下河,最後卻推成了薛清荷。那事兒還沒算賬呢。


    薛清茵問:“棍子呢?”


    一旁的仆役連忙遞了過來。


    薛清茵接過來對薛夫人道:“阿娘若還沒出夠氣,隻管再打就是了。”


    薛夫人猶豫了下。


    隨即選擇了相信女兒,她又抓起棍子,重重抽在那人身上,冷聲道:“此人方才竟敢罵我是惡婦!”


    說罷,薛夫人又抽了一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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