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啟雲默默流了半晌的淚。


    他看著遠處的一片狼藉,問:“救迴了多少糧食?”


    “四、四千多石。”迴話的士兵顫聲道。


    四千多石,聽起來很多了吧。


    但一萬人的軍隊,一個月便要吃四千石。


    而他們卻是足足十萬的大軍!


    也就是說這四千石,也不過夠他們吃上幾日罷了。


    侯啟雲環顧四周,苦笑一聲道:“該慶幸如今是白日裏應的戰嗎?若是晚上,隻怕還要病死幾個。”


    雖已是盛夏,但到了夜晚,衣衫盡濕又無法更換,便很容易染上風寒。


    缺衣少食,可不得死幾個嗎?


    士兵麵色灰暗地低下頭,卻也實在高興不起來。


    侯啟雲突然迴神,忙問道:“不知宣王大軍如今是什麽模樣?糧食也都毀了?可有人失蹤受傷?”


    士兵搖頭:“不知。”


    “不知?”


    “我們撤退時,宣王營地上已不見半個人影。”


    “……”侯啟雲頓了下,道:“看來宣王早有預料啊。”


    侯啟雲心頭隱隱生出一絲不滿。


    魏王行事是不著調,但且不論兄弟手足之情,便是為朝廷大事,也不該這樣狹隘啊!


    “有誰知宣王去了何處?”侯啟雲沉聲問。


    “不知……”


    “取輿圖來。”侯啟雲道。


    “是。”


    侯啟雲很快將輿圖在跟前鋪開,找到了近郊地勢較高的幾個地方。


    “走吧,咱們且先一路往前。”侯啟雲指著方向道,“眼下隻有和宣王匯合才行。”


    此次戰敗雖然恥辱,但損兵折將確實不多。


    隻有他那徒弟鄭風死得慘,一刀斬頭。


    “魏王殿下……”士兵猶豫道。


    “有心營救,卻也得先解我們當前的困境才是。”侯啟雲這會兒堅定多了。


    士兵應聲,不多時,眾人便又拖著濕透的身軀,頂著大太陽往一個方向走去。


    卻有一人趴伏在被水衝得七零八落,還不及人高的草叢間。


    她忍著鼻間傳來的惡臭,等到大軍終於慢慢從她的視線裏遠去了,她才緩緩地爬起來,甩了甩因為久趴不動而麻痹的手腳。


    洪水來時,大營都被迫整個遷動。


    喬心玉自然也知道了魏王被俘虜的消息。


    她是真想掐死這個她名義上的夫君。


    這仗打的什麽東西?


    現在指望魏王打進益州城,還不如指望她自己摸進益州城去找父母的下落……


    喬心玉深吸一口氣,捆緊包袱,就這樣與大軍背道而馳,走向了另一個方向。


    這會兒竇如雲正在和薛清茵說話:“我又試探了幾個,都是信得過的。等晚一些也帶他們來見見您?”


    薛清茵點頭。


    竇如雲說著,臉色有些難看,緊跟著道:“如你所說,年歲一久,還真有人生了異心。”


    “嗯?”


    “身邊都是一同死裏逃生的兄弟,同僚。我們有一樣的苦楚,一樣的抱負。從前怎麽也沒想過去審視他們……如今有心一打量,才發覺我們之中早已在不知不覺間被分作了兩派。”


    “兩派?”薛清茵隻吐出了兩個字。


    竇如雲接著道:“跟在林古身邊的,有一位昔日興元軍的大將姚明輝。我二人曾在興元軍中同擔,”


    “隻是這兩年他更受孟族倚重。他長得好似莽夫,但卻頭腦清明,有幾分馭人之術。連孟族之中的王公貴族都多與他交好。”


    薛清茵插聲問:“他是真心和孟族結盟?要做孟族的屬臣?而不再想執著於為章太子報仇?”


    “不……”竇如雲搖了搖頭,麵上也顯露出一絲迷惘,“報仇是真。但……他也有自己的野心。倒向他的人們,也有自己的野心。他們從未想過章太子有遺孤留下,他們想……”


    薛清茵恍然大悟:“他們想推翻了梁德帝,自己稱王?”


    竇如雲點頭:“正是!”


    薛清茵笑了:“若真是這樣,那章太子的遺孤就變成了他們的絆腳石了。”


    竇如雲麵上發紅,語氣艱澀道:“是、是吧。”


    好像做了錯事的是他一般。


    “人之常情,你臉紅什麽?”薛清茵好笑道。


    竇如雲重重歎氣:“怎能是人之常情呢?人在世間,當持身守正!”


    薛清茵很佩服竇如雲這樣的人。


    但換她自己,都未必能做到。


    “持身守正是需要代價的。”薛清茵輕聲道。


    竇如雲卻不被動搖,反而沉聲道:“正因需要代價,所以才難得寶貴。”


    薛清茵忍不住笑了:“章太子有你這般的下屬,也該是他之幸也。”


    竇如雲連聲道:“不敢,絕不敢當!”


    不過臉卻是又紅了,隻是和方才紅的不大一樣罷了。


    他讓薛清茵耍弄了幾迴,這還是頭一迴誇他呢。


    這時候簾帳被人從外頭瘋狂地搖動了起來。


    薛清茵飛快地道:“有人來了。”


    竇如雲驚奇道:“這是……那兩個孟族奴隸在提醒你?”


    薛清茵點頭。


    “她們居然……如此聽你的。”竇如雲更驚奇了。


    卻也顧不上多加感歎,他轉身就準備離開。


    薛清茵喊住他:“這會兒出去反惹人注目。”


    每次她看到電視劇裏,那些個當麵跑路的,都覺得很是無語。


    這不是更說明自己心虛嗎?


    “那躲起來?”竇如雲看了看床的方向。


    薛清茵搖頭:“孟族王可不是個草包。……大大方方就是,我教你怎麽說。”


    沒等上多久,簾帳便被人從外麵掀了起來。


    進來的的確是孟族王。


    孟族王一見竇如雲,先是愣了下,隨即目光一利,笑道:“近來他們聽聞此地有中原美人,便都忍不住屢屢在帳外盤旋,隻為一睹其美。但宣王妃乃是竇將軍親手帶迴,怎麽?竇將軍也看不夠嗎?”


    竇如雲麵色一沉,隻肅色道:“姚將軍給我寫了一封信。”


    孟族王頓時收斂了笑容:“信中怎麽說啊?”


    “他們討要宣王妃。”竇如雲語氣更沉。


    孟族王不說話了。


    林古拿他無法,便用姚明輝來壓竇如雲?


    孟族王心頭的火氣被挑動了起來。


    但孟族王還是冷聲道:“既如此,你也該先來尋我。怎麽?不經過王的許可,便要擅自帶人走?”


    竇如雲搖頭,道:“姚將軍在信中寫,國師連發三封信,都得不到王的迴音。我便來問宣王妃了,她究竟是使了什麽樣的手段,才使得王如此依依不舍,以至忘了她本來的身份和作用。”


    孟族王緩緩搖頭道:“竇將軍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他頓了下,道:“國師大捷,俘虜魏王,我想他們是用不上宣王妃了。”


    竇如雲麵上一喜:“那該恭賀王了!”


    他頓了下,道:“方才無禮了,我去帳外自跪。”


    孟族王握住他的手臂:“何必如此?我知你心中赤誠。”


    竇如雲露出動容和羞愧之色,這才退出了帳子。


    打發走了竇如雲,孟族王半點不作懷疑。


    等轉過頭來,他才驚訝道:“聽見我們俘虜了魏王,你一點也不傷心?”


    “我丈夫是宣王,又不是他。”


    孟族王失笑:“對,還險些忘了你們中原王朝,雖是兄弟手足,但為了奪王位,早成了敵人了。”


    他一頓,問道:“那我替你殺了魏王可好?”


    薛清茵:“……”


    “你當真要殺,就不該問。問這一遭,又想同我作交換?”薛清茵撇嘴。


    “好罷,你總這樣聰明。”孟族王無奈,話音一轉,“那個喬騰的下落有了……你要去見見嗎?”


    薛清茵點頭,這才跟著孟族王出了帳子。


    孟族王如此行事,也絲毫不避人,落在其他大臣眼中,令他們不自覺地皺眉。


    雖然他們也覺得這個中原女子生得極美……但她是人質啊!


    就在他們暗暗覺得不妥時。


    便見一行人手捧孟族王的旨意,帶著無數珠寶牛羊,朝著營外狂奔而去。


    “那是作什麽去?”


    “是去賞賜國師的!”


    賞賜很快就到了林古手中。


    賜地三十萬畝,賜牛羊一萬頭,賜大瑟瑟作章飾……


    大瑟瑟乃是章飾之中品級最高者。


    林古一時風光無限,笑得合不攏嘴,還讓人把魏王拎過來觀禮。


    “國師,還有一個極特殊的賞賜。”士兵道。


    “何物?抬上來?”


    林古話音落下,便見一口大箱子被四人合力抬動到了麵前。


    箱蓋一掀,裏頭卻是個女子,身形蜷縮,瑟瑟發抖。


    林古疑惑道:“難道是宣王妃?”


    一聽這話。


    魏王都艱難地伸長了脖子。


    “國師仔細瞧瞧,她哪裏有中原女子的模樣?”士兵笑道。


    那女子皮膚是小麥色,手腳勻稱美麗,發色烏黑。小心翼翼抬起頭來,一雙眼便如寶珠一般。


    林古見過她。


    他失聲道:“泥婆羅公主!”


    士兵道:“國師征戰有功,特賜予國師。”


    “可她是王的妻子……”


    還是一國公主。


    林古的唿吸都變得炙熱起來。


    一國公主啊!


    他當然……想要。哪怕他身邊已有許多女人,但加起來也不抵一個公主的尊貴。


    “可王並未與她舉行大禮。她一直在侍奉賢若普,與國師正好相投!”


    不錯,國師被視作是賢若普在人間的使者和分身。


    要說相投,還真有些相投。


    林古掩不住喜色,再不推脫,當即收了下來。


    之後士兵又為他帶來了兩位大將,說王盼望他們開疆擴土,早日攻入京城,再有重賞。


    林古興奮之下,毫不懷疑,一應全收。


    連士兵們都覺得受到了鼓舞。


    魏王夾雜其中,聽著他們慶賀的聲音,隻覺得恐怖。


    他甚至心底隱隱地想……會不會……興許……連宣王也難以阻擋他們的腳步?


    到那時,就不是他一人的過錯了吧。


    林古得到大肆封賞的消息,也傳遍了孟族王這邊的營帳。


    眾臣頓時覺得荒謬。


    國師居然收下了泥婆羅公主。


    真收啊?


    怎麽敢的?


    再想到這下徹底沒了媳婦的孟族王……


    喜歡上那宣王妃,倒也不是多麽令人發指的事了。


    距離營帳大約十裏地的一處土洞裏。


    男子虛弱地倚在洞內。


    他已不知多少日水米未進了……甚至漸漸有些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薛亮說將他藏身於此,便可避開孟族追兵……


    多日不見他……是因他已死在孟族刀下?


    男子輕歎一聲,心下有些難過,也不止是為薛亮,更是為益州城中的百姓,還有……他遠在京中的女兒。


    他和妻子已數年不曾見過女兒……連她嫁入魏王府時也不曾趕迴。


    她一人忍受了那麽多的孤苦……


    如今卻還要讓她再承受失去雙親的痛苦嗎?


    沒了他這個父親做後盾,她在京中的日子又怎能好過?


    “瑤瑤。”


    “瑤瑤……”


    他口中喃喃念起女兒的小名,雙眼發紅,臉色卻愈白了。


    他不能死!


    女兒還在京城等待一家團聚那日呢!


    男子撐著坐起來,身子向前扣倒,朝洞外匍匐而行……


    洞口附近多草。


    吃些草充饑解渴……總歸要活下去!


    男子頭疼欲裂,腦中像是一鍋煮沸的粥。


    他忍住痛楚,一口咬住了草,用力一歪頭,便將草扯了下來……


    就在這時。


    他的視線裏出現一雙靴子。


    那靴子裹著一圈兒細細的白色絨毛。


    是孟族人的打扮!


    男子頓時魂飛了一半,目光一厲,掙紮著要去摸腰間的匕首。


    但等他抬起臉來,卻是先被後頭一個中原女子吸引了目光。


    那是個絕色美人。


    幾個孟族奴隸抬著她,小心翼翼地朝這邊接近。


    而那穿靴的孟族男子迴頭問她:“可容我扶你?”


    女子理也不理,隻看向他,問:“益州節度使喬騰?”


    她道:“我叫薛清茵,乃宣王妃。”


    “是……我是喬騰。”男子聲音嘶啞,胸中滿是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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