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第二天早上九點, 季雲喜來縣裏辦事,順道上蓮花村見麵,可能是完全看開了,心頭那把大刀握在自己手裏, 唐豐年和李曼青都鬆了口氣。


    迴到蓮花村, 就聽大姑姐說要迴去了, 地裏的菜耽擱不起, 不趕緊摘下來可就一文不值了。


    “大姐, 那也等吃過晚飯再走吧, 待會兒讓豐年打著手電筒送你們。”他們要迴劉家村也夠遠的, 要先到太平鄉再進村。


    唐豐蓮笑得開懷:“沒事沒事,送啥送,你們好好陪陪媽,等我地裏的菜收完了, 迴來陪他們住兩天,也好好住住這縣裏的房子。”


    除了豐梅以外的唐家四口, 神色黯了黯,但老太太想到兒子的決定, 轉瞬就說:“好, 到時候有事會去通知你們。”絕口不提豐年要去自首的事。


    一整夜,所有唐家人都睡不好。


    唐豐年怕吵到曼青,睡不著也不敢翻身, 僵著身子熬了半夜。其實李曼青也沒睡著, 沒聽見他的唿嚕聲, 就試探著問:“睡著了嗎?”


    身旁的男人不出聲,隻若有似無的動動手,曼青主動伸過去,一大一小兩隻手就緊緊握在一起,仿佛兩顆貼在一起的心。


    第二天,幾人才起,豐梅在廚房已經做好早點了。雖然沒胃口,但曼青還是強迫自己多吃點,今天還有硬仗要打,不能餓著孩子。


    吃過飯,唐豐年就讓妹子去廚房裏把東西給收拾了,他們從大平地帶來的鍋碗瓢盆,米麵肉菜沒吃完的,全都收拾到背簍裏。老太太也迴房準備卷鋪蓋,凡是唐家帶來的東西,能帶走的都打包好。


    帶不走的也給人家好好收拾幹淨,盡量恢複入住前的模樣。


    李曼青不忙著收拾自個兒衣服,坐在葡萄架下等著季雲喜。


    連續幾天沒睡好了,整個人的精神狀態是疲憊中透出一股興奮。不,準確說是緊張。她一緊張,肚子裏兩個小家夥也鬧騰得慌,坐不住隻能起身,準備出去路邊走走。


    剛走到門口,就聽見刹車聲。


    隨著關車門“嘭”的一聲,隔了好久,仿佛有一個世紀那麽長,才聽見敲門聲。


    李曼青趕緊扶著肚子去開門。隻見門外的季雲喜,依然是一身黑色西裝,本就高瘦的身形,顯得愈發瘦了。他兩手提了些東西,有紙盒子裝的芝麻糊和豆奶粉,還有紅色塑料袋裝的水果,滿滿兩手,得有十幾斤重。


    曼青愧疚得不敢看他,局促的招唿“季老板您好”,下意識就要幫他接過來。


    季雲喜皺著眉,那個“您”真是怎麽聽怎麽別扭,但也不出聲,隻微微避開手,側身進了門……又是自己開車來的。


    “老板。”


    季雲喜正別扭唐豐年家小寡婦的“您”,突然聽見有人叫自己,好像在哪裏聽過那個聲音。院裏的葡萄架在一進門的右手邊,他進門視線隻看正前方,要順著聲音看人,就得往右轉轉身子。


    隻是,等看到那人,他的身子就頓住,如果沒記錯的話,這是……唐豐年?!以前逢年過節慰問工人的時候,他見過那小夥子,挺年輕精神的,後來人死了身份證上他也見過。


    他下意識就迴頭看那小寡婦,見她挺著大肚子跟在自己身後,臉色又紅又白的不自然,也不敢與他對視……當然,她從來就不敢跟他對視。


    “老板,我是唐豐年。”


    季雲喜心頭大駭,麵上卻隻抬了抬眉毛,一步不差的把手裏東西穩穩的放石桌上,可能是東西太沉了,窄窄的塑料袋勒得手掌酸疼,他慢條斯理的揉了揉。


    揉了揉。


    又揉了揉。


    李曼青懷疑,他揉著揉著就會照頭臉給唐豐年一拳……她不忍看,閉上了眼。


    不過,季雲喜並未打人,隻咬著腮幫子,上上下下打量唐豐年兩圈,又點點頭,意思是“原來如此”,或者“小子你等著”?反正李曼青上輩子就是不愛出頭的性子,什麽事什麽人,不惹到她頭上時,她都事不關己。


    但唐豐年不是外人啊,是她孩子的爸爸。


    李曼青又睜開眼,正要替不出聲的男人說個“開場白”,唐豐年就自顧自走到季雲喜麵前。


    “老板,對不起,因為我的意氣用事給礦上造成難以估量的損失。”言辭懇切。


    季雲喜咬咬腮幫子。


    “那林友貴和楊寶柱呢?”這是確定他們也活著了。


    “在深市,沒迴來。”掙紮了一下,他還是實話實說。


    李曼青鬆了口氣,現在已經知道整件事是他們攛掇的了,他能實話實說就是認清了原則問題。


    這不是發善心的時候,也不是誰弱誰有理的時候,那麽大的損失,人家季老板才冤呢。


    季雲喜挑挑眉,示意他繼續說。


    “那天,聽見上頭有石塊掉落,我們就出了礦井,大家都想下井,又怕真出事,留在附近觀望,後來真塌了,礦上到處找我們……一時想岔了,到後麵見家人拿了賠償金,愈發錯上加錯。”


    季雲喜不說話,似乎是在判斷他這套說辭的真實性。


    “後來,我們去了外地,都不知道礦上停工的事,直到前幾天我迴來,才聽說……沒想到給老板造成這麽大的損失。對不起。”他深深的鞠躬。


    這是實話,他隻是猜到上頭可能會罰煤礦的款,沒想到能嚴重到這種地步。要早知道他肯定就迴來了,也怪他,因為個莫名其妙的夢就疑神疑鬼,偏要跟小妻子賭氣,搞得現在騎虎難下。


    但站出來承擔總是沒錯的。


    隻是,苦了她和孩子。


    他看著李曼青的眼神就滿是愧意。


    季雲喜自然看見了,心內愈發不舒服,但依然不說話,冷冷的,死死的盯住他。


    電光火石,仿佛有什麽一觸即發。


    突然,“嘭”一聲,李曼青還沒反應過來,唐豐年就踉蹌了兩步。她想要上前勸說,但肚子太大不好往前湊,其實最主要是心裏知道,他們仨幹的“好事”,挨打都是輕的。


    男人自有男人的解決方式。


    而拳頭,隻是最初級的。


    李曼青以妻子的身份,站在唐豐年這邊,卻一點兒也不害怕。不知道為什麽,她就是相信季雲喜不是什麽惡人,更相信唐豐年承擔錯誤的勇氣……這頓打,本就是該得的。


    一邊是不占理的孩子爸爸,一邊是無辜的季老板……桌上的幾袋東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刺眼,刺得她心頭發悶。


    唐豐年這次的事真不地道。如果跟著去了深市是他頭腦發熱,一念之差,那後來三個月的時間,明明夠他跟礦上遞個消息,澄清一下的。


    隻是,她也不知道他當時到底抽了什麽風,把劫後餘生的歡喜變成心驚肉跳的詐騙。


    唉!事情就是這麽一步步惡化的。


    正歎著,唐豐年又遭一拳,後退幾步仍止不住跌坐在地,看不出來精瘦的季老板力氣挺大。


    坐地上的他“呸”的吐了一口夾血絲的唾沫,對著她安撫的眨眨眼,道:“乖,曼青先進去,沒你的事。”別嚇到了。


    但她哪裏能進去,一顆心七上八下,等著來自季老板的“審判”。


    突然,季雲喜一步步朝她走過來,曼青一愣:這是要打我?忍不住後退幾步,險些絆在石坎上,季雲喜趕緊拉了她一把,皺著眉道:“讓開些。”


    她汗顏,人家好心好意……趕緊抱著肚子退開幾步,心想,若打得過分了,還是得上前勸架。


    當然,這都不算“打架”,因為隻有季雲喜在動手,唐豐年被他打得踉蹌倒地,又爬起來,扯掉上衣,光著膀子任打,全程一聲不吭,也不還手。


    季雲喜身上的西裝外套是合身的高級貨,他動作太大,把紐扣掙掉了,發出“啪擦”的脆響。


    唐豐年似乎感覺不到自己身上的痛,不偏不移的站在那兒,看著他的紐扣掉落在地,看著他的皮鞋踩在上頭,看著他後退,又踩了一腳,那墨黑的扣子就留下幾道擦痕。


    仿佛他的人生,被自己的一念之差抹上了痕跡。


    但不怕,撿起來擦幹淨,有再也擦拭不去的痕跡也不怕,隻要她不嫌棄,依然是個好扣子。


    他又把目光放在他的小妻子身上,蠕動著嘴唇,用隻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了三個字——“對不起”。


    但他卻不知道,李曼青哪裏有資格受他這三個字。


    唐家三口在屋裏收拾床鋪,這些東西是搬了好幾次才搬來的,現在要再搬迴大平地去,不知得費多大的勁。院子裏也沒大吵大鬧,也沒打翻物件,所以他們都不知道……也幸好不知道。


    揍了十來拳,季雲喜終於平息了情緒,但心頭那股怒氣卻越燒越旺。


    看了那小寡婦一眼……哦,不,已經不是寡婦了,是看了唐豐年老婆一眼,他對男人說:“走,我們出去。”當著女人的麵算什麽。


    唐豐年踉蹌了兩下才站起來,慢慢蹣跚著,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對她附耳:“乖,快進去幫媽看看還有什麽沒收拾的,我一會兒就迴來。”又看著她的肚子,想要伸手摸一摸,一伸出來才發現滿手的灰,隻能自言自語:“要乖乖聽媽媽的話,等爸爸迴來……”


    迴來做什麽,他卻再沒說,猛的轉過頭去。


    李曼青從側麵看見他脖子上青筋暴起,那是屬於男人,屬於父親的隱忍與勇氣。


    心內一痛,頓時拉起他的手覆到自己肚子上,果然,裏頭的寶寶也心有靈犀的動了幾下。


    她拉著他僵硬的大手,從上到下慢慢的順了幾下,裏頭就動得更歡快了。


    “別了,我手髒,別弄髒你衣服……”


    “我不管,他們就想讓爸爸摸.摸,你必須得摸!”不知道什麽時候,她的聲音也哽咽起來。


    哽咽中又帶了年輕女孩子的嬌嗔。唐豐年心頭軟得不像話,若非有外人在場,恨不得一把抱住她……他還從未親過她呢,雖然平時也想,但從來沒像現在這樣,恨不得抱住她好好的,認認真真的親個三天三夜。


    他好喜歡她,又好對不起她。


    當時的一念之差,這三個月的踟躕不定,真是造化弄人,自作自受。


    想著,收迴手,狠狠心:“你先進去幫媽收東西吧,別擔心。”便頭也不迴的走了。


    李曼青點點頭,知道這時候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穩住老人,讓他們別再出意外,於是狠狠抹了把淚,摸著肚子進屋,關好門。


    *******


    門外,季雲喜打開車門,卻不坐進去,心頭那股火實在太旺,燒得他渾身不自在,一想到這三個月的糟心事,何止是打一頓,有一瞬間,他媽的真想弄死他!


    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是他說他還活著,說他們跑了的一瞬間,他想弄死他,還是他媳婦看著他倒地眉頭緊蹙的一瞬間。


    他本來隻是想給他幾拳,發泄一頓心中的怒氣。但她像個傻子似的挺著大肚子站那兒……他就覺著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不僅僅是因為他迴來了,她不再是個無依無靠的小寡婦,而是……她男人明明迴來了,他還覺著她無依無靠。


    兩個大男人打架,她挺個大肚子站著幹嘛?這種熱鬧是她能湊的嗎?


    是不是傻啊,怎麽也不知道躲躲……季雲喜氣得狠狠踢了車門一腳。


    “老板,是我對不起你,對不上礦上,我這就去派出所自首。”


    身邊沒有孕婦,季雲喜的脾氣就沒那麽好了。隻見他冷笑一聲,“他們倆呢?”


    “我……我也不知道,不確定他們還在不在深市。”畢竟以林友貴和楊寶柱花錢如流水的速度,手裏那點工錢是支撐不了幾日的。


    最關鍵的,他當時說好隻迴來三天的,現在都六天了,他們或許早就跑了。


    季雲喜沒有咬牙切齒,但眼神裏就是有股明晃晃的憤怒,像利劍的銀光一閃而過,讓人不寒而栗。


    林友貴,楊寶柱,很好,他記住他們了。


    跑?!


    把他季雲喜當成什麽人了。


    唐豐年一看他眼神就心知不妙,他雖不讚成林楊二人的金蟬脫殼之計,但……林友貴和楊寶柱,他們縱然有再多不是,但終究算他師傅,他上礦第一份工是他們教的,第一次下井是他們帶的。


    他們鐵了心不會再迴來了,找是找不到,家裏老人孩子卻還要生活……


    隻有那兩萬塊的賠償金在,他們兒子才能安然無恙的在家娶媳婦,以後還能有錢供孫子讀書,走出大山……最終改變命運。


    “老板,是我的錯,就讓我來承擔吧。礦上的損失我會賠償,馬上就去自首。”


    季雲喜怒極反笑:“嗬,你賠?”


    “雖然我現在沒能力,但以後一定會賠上的,老板全記在我頭上,以後出獄了……我說到做到。”


    季雲喜嗤笑一聲,是這小子太單純了還是他太小看自己的礦了?


    “三萬六的賠償金我們之前從沒動過,家裏老人生病,昨天剛取了八千出來,還剩四千多塊,我會全數存進去,轉給老板,花掉那三千多我也會賠上,等我出獄了會按利息還。”


    季雲喜臉色這才好看一點,心道,他雖然有點不自量力,但至少還有點擔當。


    “至於房子,老板寬限我們兩日,後天天黑之前會搬走。”


    季雲喜一愣。搬迴那個鳥不拉屎的村子嗎?他沒去過,有一次心血來潮專門讓小劉去打聽過,說是車子開不進去,進村還有一段三百來米的坡,陡是不陡,問題是大肚子爬坡下坡的,怎麽進出?


    關鍵是,他媳婦已經快六個月,沒多久就要生了啊。


    見他遲疑,唐豐年以為他是嫌唐家人動作慢了,又趕緊保證:“我們最遲後天天黑,一定會搬走的。一人做事一人當,請老板不要為難我的家人。”


    季雲喜聽“家人”,腦海裏又冒出那天小寡婦抿著嘴笑的模樣——“是我老公買的”。


    不就一塊破表嘛!至於讓她歡喜成那樣。


    不過,就算是破表,那也是唐豐年幾個月的工資了,他待她,確實是夠親厚,人家兩口子,本來就是家人,他個外人又算得了什麽呢?


    她懷的是他的孩子,還怕他會虧待她不成?


    於是,將出口提醒的話,到嘴邊就變成一聲“嗯”。


    唐豐年鬆了口氣,“我現在就跟老板一路,去派出所自首。老板等我迴去說兩句話。”


    季雲喜一聲不吭,不置可否。


    屋裏,李曼青正跟豐梅說話:“你們錄取信息什麽時候下來?”如果這兩天就搬走的話,到時候出村一趟不方便,更別說進縣城了,還是先問個準確日子的好。


    “還早呢,說是先出分數,再出錄取結果,得等到八月中旬吧。”


    現在才七月二十二號,還有二十多天呢,那就到時候再說吧。


    “豐年哪兒去了?”老太太一見他進門就緊張。


    “我去和季老板說清楚了……這就去……”


    “現在就要去了嗎?還迴來嗎?警.察同誌會不會同意你迴家拿兩件衣服?”老太太轉頭又安排曼青:“去給他收兩件衣服,在裏頭別冷到了。”


    李曼青張了張嘴,本來想說牢裏有囚服,穿不了自個兒衣服,但又怕會刺激到她,隻低頭出了門。走到半道才想起來,他的衣服都在大平地啊。


    再折迴去他們母子四口正說體己話呢,迴房她又不想看大包小包的煩心,正是進退不得。


    “省著點體力吧。”


    李曼青抬頭,見季雲喜站在大門口,扯開的西裝外套已經脫了,隻穿了件雪白白到刺眼的襯衫,袖口卷到肘窩,下擺塞進西裝褲裏,看著挺精神……尤其皮帶係出一段精瘦的腰來,看著要比往日年輕一點。


    “季老板您說什麽體力?”


    季雲喜見她仰頭看著自己,那麽遠的山路進村,可不就是要體力嗎?看她平地走路都得扶牆了……怎麽跟個傻子似的?


    無依無靠的傻子,動不動就“您”的,他到底是有多老?也不過是比唐豐年大兩歲而已。


    小媳婦是個傻的,怎麽唐豐年也是個傻子不成?就沒想過在城裏租個房子給她住到生產,再不濟,他也沒說要立馬收迴房子啊。


    “預產期什麽時候?”他捏了捏眉心。


    李曼青笑了,笑得心滿意足:“大夫說是十月底,或者十一月初。”那是不早產的情況下,但醫生也說了,過了七個月,隨時都有可能……最好是做好準備。


    “那快了。”意思是要擔心別早產了。


    誰知道李曼青卻想到孩子爸爸,歎口氣:“是啊,快了,可惜他們爸爸不在。”不能看著他們出生,不能陪著她。


    沒一會兒,唐豐年出來了,見他倆站在一處,頓了頓也不說話。


    李曼青走過去,第一次主動握住他的手,緊緊握住,仿佛這一去就再也難迴了,想要說的話一大堆,像什麽注意身體,好好表現,爭取早日出來……卻哽咽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唐豐年看著她,愧疚道:“在家好好保重身體,我爭取在孩子上學前出來。爸媽和豐梅就交給你了,他們老了,你多擔待些,羅家那頭別來往了,媽不樂意,也能少點麻煩。豐梅脾氣倔,認死理,你多遷就她,一定要讓她讀大學……有困難就去找大姐,借錢和人情都先欠著,我迴來還。二姐你別跟她計較,她從小脾氣就那樣……”


    絮絮叨叨,這是兩輩子以來,兩個人在一起,唐豐年說話說得最多的一次。


    從他爸媽到姐姐妹妹,甚至老太太娘家也提了下。


    隻是,李曼青卻有股說不出的委屈:這些話他明明昨晚就能交代的,她主動問他有沒什麽說的,他不吭氣,現在……照顧老人和小姑子,他不用開口她都會放心上。


    李曼青一麵恨自己矯情,這種時候還莫名其妙的鬧情緒,一麵強忍淚意,踮起腳尖說:“你好好的,我們……都會好好的!”


    肚子大了,做起來費力。


    季雲喜從門口看過來,隻看得到那觸目驚心的大肚子,和淩空的腳後跟,像用盡全力在向什麽靠攏……他真擔心她那點點腳尖會承受不住大肚子。


    唐豐年也迴握她,沉聲道:“委屈你了,曼青。”說罷轉身便走。


    李曼青急了,趕緊扶著肚子追了兩步:“孩子叫什麽名字好?”她希望以後孩子懂事了,能跟他們說,即使爸爸沒能在身邊陪你們長大,但你們的名字是他千挑萬選取出來的。


    然而,可能是心有愧疚,可能是自首心切,唐豐年頓了頓,還是沒迴頭就走了。


    一瞬間,李曼青的眼淚流再控製不住,她知道這種時候不是糾結小事的時候,知道他要去做一個陽光下的男人,做一個好兒子,好哥哥,好弟弟,可是……她就是委屈。


    不用耽擱多久,隻要五分鍾,不,三分鍾,甚至兩分鍾就能想出來,即使是二十年後爛大街的“華”“霞”“國”“梅”,也沒關係。甚至先順口取個小名也好啊,豆豆歡歡晶晶……先叫兩年,以後有機會了再取大名也成啊!


    肚子裏的孩子感受到媽媽的難過,使勁動了好幾下,曼青左手抹淚,右手放肚子上順著。可惜他們並未如往常般靜下來,不止不靜,還在她手下動得更厲害了,動著動著,突然就一下一下,短促而又頻繁的跳動。


    連帶著肚皮也一下一下的緊,明顯不同於以往小手小腳的伸展運動……更像是,打嗝?像哭岔氣的小孩兒,一口氣嗝在心肺間,“呃——”一聲舒舒服服得打出來。


    肚子怎麽會打嗝呢?


    還是孩子在打嗝?


    她害怕得緊緊抱住肚子,慢慢彎下腰去,可又怕他們真的在打嗝,彎著腰壓迫他們氣道,阻礙唿吸,又趕緊強撐著直起腰來。


    就這麽皺著眉動了幾下,一雙黑色皮鞋來到她跟前:“肚子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院?”


    李曼青仔細感受了一下,除了肚皮一陣一陣的緊,沒有下墜感,也不痛,應該是無事的,就搖搖頭。


    季雲喜忍住想要揉按太陽穴的手,想勸她要不還是在城裏租個房子吧,要不依然住這裏,房租以後再說……可唐豐年不出聲,他沒立場開這口。


    “算了,有事就打我辦公室電話,說名字。”


    至於是什麽“算了”,他欲言又止什麽,李曼青無暇思量,隻說:“謝謝您。”


    “您”……季雲喜覺著自己今天就是來找不舒服的。


    出了門,兩人上車,季雲喜不再猶豫,發動車子掉頭。中午的陽光正耀眼,撒在牆頭玻璃茬子上,折射出五顏六色亮晶晶的光,也不知是玻璃本色,還是陽光本色。


    車子開到村口,唐豐年突然說:“老板,能不能再等我一下,我迴去說兩句話。”


    季雲喜皺眉,緊緊握住方向盤,好像是在忍氣,想到那小寡婦哭的模樣,最終還是把車子停下。唐豐年迫不及待下車,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門前,一把推開門,把正抱著肚子抹淚的李曼青嚇了一跳。


    她紅著眼,盡量裝得若無其事:“你……你迴來,有什麽落下的嗎?”


    他站在跑步之外:“迴來說對不起。”


    “嗯?”


    “給曼青說對不起,剛才……我不是故意的,隻是……”見季老板一眨不眨看著你,我就生了氣。


    自從那夢之後,他總是莫名其妙的就覺著她會跑。


    “我……我沒事,你快去吧,待會兒爸媽看見又……”


    話未說完,他已經一把抱住她,隔著大肚子,他把下巴輕輕的支在她頭頂,摩挲兩下:“我早就想好了,兒子叫唐鶴,姑娘叫唐雁。”


    李曼青一愣,本來以為會是多稀奇古怪呢,這兩個名字在二十年後也是隨處可見的啊。


    ”那,萬一是兩個兒子,或者兩個閨女呢?”


    他毫不猶豫:“就是這兩個,定了。反正大的叫唐鶴,小的叫唐雁。”說著又在她頭頂摩挲兩下。


    李曼青突發奇想,如果閨女先出生,那豈不是要背個男孩名字走天下了?兒子後出生,那以後光看名字豈不是要被認成女生?似乎是已經遇見那場景,她忍不住笑起來。


    他見她終於笑了,在她額頭“吧唧”一口,說了句“等我”,就走了。


    *****


    季雲喜心事重重將車子開出蓮花村,往北就是縣城,公.安局在最北邊,不存在堵車一說,五六分鍾就能到。


    車內沉默,等快到公.安局,隻差兩百米時,冷不丁的,季雲喜突然說:“給你個機會,替我做件事,成了就不用坐牢……你願意嗎?”


    唐豐年高度緊張的神經一下子就亢奮起來——不用坐牢!他隻聽得見這四個字!


    “季老板隻管說,隻要不是違法的,我一定……”


    “別說一定,我不想聽那種話,你隻要答應我,車子開進去就是給你登記戶口的。”


    似乎是為了給他時間思考,車子停下來,他不算修長的手指在方向盤上一下一下的敲著。公.安局門口沒有紅綠燈,他車子停在馬路正中央,兩側都停了滿滿的出警車,後麵的車子根本過不去,紛紛在屁股後頭按喇叭。


    唐豐年隻覺著,這一分鍾不到的時間,是他一輩子最為漫長的一刻,答應什麽事怎麽做有什麽危害……通通敵不過“不用坐牢”四個字。


    後麵的車輛按了好幾聲喇叭,引得行人紛紛側目,公.安局前目不斜視的武.警也轉過頭來……終於。


    “好,我願意。”


    季雲喜不知是喜是悲,牽了一下嘴角,車子徑直停在大門前。


    門衛問:“做什麽的?”


    “補辦戶口。”


    *******


    兩個小時後,司機小劉擦著臉上的汗水,看著眼前“死而複生”的人,滿眼狐疑。


    不是說死了嗎?怎麽又冒出來了,這種事他跟著老板聽說過幾次,絕對是,妥妥的假死騙賠償金!


    他沒死,那剩下那兩個肯定也沒死了,前天還被他們家屬鬧了一迴,老板雖沒大發雷霆,但氣場卻更生人勿近了。


    但,就是這樣“生人勿近”的老板,怎麽會幫唐豐年補辦戶口,還跟裏頭的人說是什麽烏龍,他們當時沒下井……辦事員不幹,最後是親自打電話給局長,老板和局長麵談了半個小時才搞定的。


    就這麽一件登記戶口的事,又要花出去不少人情。


    為他?


    值得麽?


    季雲喜也不知道自己怎麽就腦袋發熱了,一路上,他腦海裏總是出現那個踮著腳尖的大肚子,一會兒是她抿嘴說“老公買的”,一會兒是“五個月了雙胞胎”……無一不是滿足和歡喜。


    好像,她能擁有現在這一切,就是上天的恩賜,她不勝歡喜與感恩。


    可是,他為什麽會覺得她無依無靠?尤其最後她追著問孩子名字時,那種無助與倔強,他居然恨不得替唐豐年迴答算了。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名字,隨口說一個,不管大名小名,能用就行。


    他媽的,孩子又不是她一個人生得出來的,當爹的不出聲,那就讓她自個兒取。


    她那麽多年書都白讀了嗎?怎麽連兩個孩子名字都取不出來,非得追著男人問?他有種恨鐵不成鋼的惱怒。


    枉他以前還覺著她肚裏墨水多,小小年紀就生兒育女浪費了……現在看來,就她那傻子樣的腦袋,還是早早結婚有個歸宿好。


    想到歸宿,這老唐家,兒媳婦這麽大的肚子就不擔心嗎?想起她進村的路,萬一肚子痛了要生怎麽辦?再花倆小時出村,她能等,她肚子裏的孩子能等嗎?到時候生路上……他小時候就是聽著這樣的故事長大的,他們村有個女人就是在路上生的孩子。


    從生產隊掙工分迴來的路上,男男女女圍作一堆幫她“助威”,“鬼哭狼嚎”生下來,哭得大老爺們都笑起來,順手就用生產隊的鐮刀割臍帶,後來長大就叫“路生”。


    不知道為什麽,他不想她的孩子叫路生,不想孩子長大被村裏人笑說“小兔崽子你從你媽肚子裏怎麽爬出來的我都見過”,不想被同齡孩子拿石頭追著打,一麵打一麵說“你是不要臉的路生”“你媽生你不要臉”……


    母親九死一生成了遠近聞名的“不要臉”。


    母親沒錯,孩子也沒錯,把隱私當笑談傳給兒子孫子,讓他們一直取笑下去的人才有錯。


    但不是每一位母親,都有勇氣頂著“不要臉”的帽子活一輩子,他不想她也……


    他就是那個路生。


    上頭兩個哥哥,大哥叫季雲貴,二哥叫季雲強,到他就是季路生了。


    他曾無數次痛恨過這名字,這兩個字仿佛就是把他釘在恥辱柱上的鐵釘,怎麽努力怎麽掙脫都隻是在它們束縛之下的小打小鬧。十四歲那年,家裏老頭又喝醉酒追著他打,用滿嘴酒氣罵他“滾”,他就真的滾了。


    滾到外頭,吃糠咽菜幹苦力,上山下海跑大貨,他都不覺得苦,因為再沒人會叫他“路生”,他叫季雲喜了,得全世界所有喜愛的季家孩子。


    後來,十八歲上,母親再次喝農藥尋死,他不得不迴家,被他們壓著頭娶了媳婦,在家待了半年,見母親確實好不了了……與其在村裏男女老幼誰都上頭上臉的叫他“路生”,不如出去當季雲喜。


    他又走了。


    現在想來,其實名字也就代號而已,可以叫張三,可以叫李四,為什麽就不可以叫路生呢?那些自以為的屈辱,自以為難熬的日子,不過是兒童時的孤獨在作祟。


    但偶爾夜深人靜時,他又會想,憑什麽要他原諒他們?如果當年那個縮在牆角玩泥巴的孩子不是他季雲喜,如果沒有母親日日夜夜的庇護和寬慰,沒有出走的勇氣,他的人生又會是什麽樣?


    歸根結底,他不想她的孩子也被叫“路生”。好在,他終於是又跑迴去了。


    *******


    拿到了補辦登記證,唐豐年滿心歡喜,他可以不用坐牢了,他父母有人養,孩子也可以有爸爸陪伴,最重要的,她再沒機會跟人跑了。


    多麽令人欣喜,多麽幸運!


    “老板,多謝老板既往不咎,老板的事盡管說,我一定會做到。”


    季雲喜從迴憶裏醒過神,望著他欣喜的麵龐,又開始想到他家小寡婦。


    她知道不用一個人養孩子,該是歡喜的吧?她丈夫迴了家,以後就闔家團圓了,多好啊!她男人在挺好的,以後再也不用無依無靠。


    就當……


    就當什麽,他心頭有股氣堵著,想不出就當是什麽,可能是許久不曾完完整整想起以前的事,再想起依然意難平,就當是挽救兩個孩子不要重蹈他的覆轍吧。


    就當他日行一善。


    嗯,就這樣。


    季雲喜留下一句“明天上礦找我”就走了。


    小劉得了指示,沒好氣的問唐豐年:“怎麽又迴來了?有種永遠別迴來啊!”


    唐豐年自知理虧,低頭任說。


    “賠償金得加利息一分不少賠出來,房子就當借你們住的,盡快湊夠錢買下來,不然那種破房子老板收迴也沒屁用!房租就按每個月三十塊算,一日不買下來就一日出房租。”


    唐豐年答應不迭。


    “還有,今天的事任何人都不許說出去,隻說是你有自首情節,老板願意和解,簽了和解書就成。”頓了頓,“不過,你要敢耍花招……”


    唐豐年不卑不亢:“說出來自然會做到。”


    “至於要你做的事,也不是殺人放火,明天自然會知道。”


    唐豐年相信季雲喜的為人,他說不是違法的事,那就一定不是……頂多是他自己不好出麵而已。沒關係,隻要做完他的事,他就清白了,以後就是自由人了!


    歡歡喜喜迴到蓮花村,見大門開著,葡萄架下的石桌還在,上頭那幾個塑料袋七倒八歪的放著,本來裝得滿滿的水果也去了大半,地下還丟了幾個啃過一嘴的青蘋果。


    宣城縣不產蘋果,尤其是這種酸酸甜甜的青蘋果,都是外省運來的,買……應該挺貴的,反正唐家從來沒買過。


    誰都舍不得丟地下。


    他以為是老太太怎麽了,三兩步去到堂屋前,見門關著,裏頭有把熟悉的嗓音說什麽“媽可迴來了”“醫了多少錢”的話。


    果然,一推門進去,就見二姐唐豐菊坐老太太跟前。他媽沒事……這就好。


    “呀!豐年!這怎麽是豐年?我沒看錯吧?”


    眾人也跟著大驚,隻不過驚得不一樣,杜家三口是驚奇他一個“死了”的人又出現,唐家幾口則是……


    李曼青正在喝水的手也頓住。不是去自首了嗎?


    她眨巴紅腫的眼睛,看他徑直走到婆婆跟前,身上衣服好端端的,頭發也還在,沒被剃光頭,手腳活動自如,沒戴鐐銬……真是自由身啊。


    老太太忍不住,一把抱住他:“豐年,我的豐年,怎麽……人家允許你迴來拿東西嗎?”又趕緊叫豐梅和曼青:“趕緊,你要拿什麽快說,讓她們幫你收拾去。”


    唐豐年拍拍她肩膀,笑道:“沒事了沒事了,我們去了公.安局,人家說我這是自首,老板不忍咱們孤兒寡母的分離,隻要我們還上賠償金和利息,他同意和解。”


    “和解?不用坐牢了嗎?!”


    “是,我們把錢還上,就沒事了……季老板真是個好人。”他看著曼青,眼裏是滿滿的幸運和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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