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漸漸多了起來,花廳裏座無虛席,鄭青菡自顧和連漪說話,鄭苒苒也沒上前打招唿,各自把對方當成空氣。


    待坐上宴席,竟是曾芸主持大局。


    鄭青菡十分訝異,看了眼連漪。


    連漪解釋道:“蘇大人前年喪妻,還未續弦,家中沒有女眷。他和曾芸哥哥曾立、小候爺是拜把兄弟,曾芸也算他半個妹妹,他要在後廳招待男眷,就讓曾芸在花廳招待女眷。”


    鄭青菡頭皮發麻,覺得自己碰上容瑾的機會又平添幾分。


    蘇轍是他拜把兄弟,這種好事他會不來?


    心思一轉,想來蘇轍和曾立也不會是好人,跟混世魔王混在一起,八成也是鬼怪妖孽。


    鄭青菡再也聽不進旁話,坐在席上胡亂瞎猜。


    “曾小姐,我家中有事,來晚了。”


    銀鈴般的聲音傳入耳朵,鄭青菡一個激靈,瞬間驚醒。


    倏然抬頭,一張熟悉的臉印入眼簾,瓜子臉蒼白病態,行動弱柳扶風,任誰見了都會生出憐惜之情,正是賈慶的小女兒賈慧。


    自小和冷諾玉一起長大的知已好友,無話不談的手帕之交。


    曾芸一怔,說道:“你府裏出事,我還以為你不會來了。”


    眾女眷的目光齊齊盯著賈慧,八卦心理此起彼伏。


    賈慧不甚在意,淡淡道:“長輩怕我為家事憂心,拖垮身子,才把我趕出府透透氣的。”


    曾芸看著她麵色,不放心道:“快坐我身邊,既然出來了,就別再想府裏的事。”


    賈慧點了點頭。


    這場麵實在熟悉!曾幾何時,冷諾玉也是如此關切的照顧過賈慧,她總是嗬護著體弱的賈慧,熬夜為她送藥,甚至因她承受疾病,心疼到夜不能寐。


    往事,曆曆在目。


    身邊的曾芸正壓低聲音問道:“你大哥的事,打算怎麽處理?”


    “自然是殺人償命。”


    賈慧的迴答很輕很輕,卻清清楚楚聽到鄭青菡心裏,她抬了抬頭道:“是你大哥賈珍先迫害人家長姐,兩個孩子尚且年幼,不妨高抬貴手,得饒人處且饒人。”


    鄭青菡的聲音不高不低,足夠讓旁邊的四、五個人聽全。


    當眾被說出家中醜事,賈慧麵色不虞,想著能來寒山別院的小姐個個非富即貴,也不好隨便發作,按捺著脾氣道:“小姐深居後宅,外事想必是聽奴婢說道,她們為了討主子歡心,整日妄言諂語,十成話隻能信上一成。”


    鄭青菡緩緩道:“相國府我不敢說,就我院裏,可沒有媚顏奴骨的婢女。”


    賈慧一怔,說不出話來,場麵有些尷尬。


    曾芸尋不出話來解場,朝著連漪遞眼色。


    連漪笑了笑起身,撫著賈慧肩道:“昨兒我穿了一身綠襖子配石青色百褶裙,是精工織坊最好的布料,我父親見了,非說沛國公府多了隻成精的大蚱蜢,綠的讓人發瘮!都說外甥女像舅舅,我表姐快人快語,竟跟父親一模一樣,都是有口無心。”


    話一說完,宴桌上笑聲一片。


    有人打趣道:“連小姐,你真該把衣服穿來,也讓我們瞧瞧,到底像不像成精的大蚱蜢!”


    連漪假裝嗔怪:“你們就想看笑話,我要成了精,也不怕你們嫌棄,還來寒山別院隔閡你們。”


    又是一場哄堂大笑,再沒人提起剛才的事。


    賈慧低頭思索,原來一個是沛國公府三小姐連漪,另一個是相國府嫡長女鄭青菡。


    她不是看不出眉眼高低的人,兩位小姐全是貴籍,初來京都,打好關係還來不及,怎會再去計較有口無心的話鋒。


    賈慧麵露討好之色:“我長居定州,不像姐姐們見過大世麵,要有說錯做錯的地方,可別往心裏去。”


    連漪笑道:“我聽大哥說過,定州離荊國戰場相近,兵部的將領都會在定州安個別院,方便和家眷見麵,可是個清風肅穆的好地方。今年我鬧著要跟去,被大哥阻了迴來,落下一場空歡喜,真是羨慕賈小姐曾在定州住過。”


    三兩撥千金,連漪這個八麵玲瓏的人兒,讓人讚歎不已。


    賈慧迴道:“要不是父親從兵部調至朝中,哥哥們把別院轉手賣了人,倒是想請姐姐去定州住上些日子。”


    鄭青菡挑了挑眉:“將軍府的別院也在定州,賈大人能揭發謀反罪,兩家可是相熟?”


    賈慧默了一會,道:“雖是比鄰而居,卻鮮少往來。”


    曾芸聽了,插話道:“那你有沒有見過將軍府的冷諾玉?她的名頭在京都可響亮了,都說她是扁鵲重生,就算到了鬼門關的人,也能起死迴生。”


    突然問了這一句,賈慧神情有些慌亂:“冷家是亂臣賊子,姐姐們還是少提為好,至於起死迴生之說,全是妄言謬論。”


    “我看未必。”曾芸嘀嘀咕咕道:“我家在定州有個遠房表親,自小便是個藥罐子,求醫問病十幾餘載,各地名醫皆束手無策。後來托人情找了冷諾玉,不等問診,冷諾玉就清清楚楚道出他平日的處方,足足四十八味中藥,竟是一分不差。”


    宴桌嘩然,有人問道:“你表親都沒說話,她是如何得知?”


    “藥有四氣五味,我表親常年服藥,身上聚了藥味,她一聞便知。”


    連漪歎道:“要不是精於百草,如何能識良藥?這個冷諾玉真是天賦異稟,一聞之下就能說出藥方,縱觀天下,世間再無第二人。”


    鄭青菡聽別人談論著前世的自己,眼光冷冷停留在賈慧身上,左一句“亂臣賊子”,右一句“鮮少往來”,倒是把關係撇得幹幹淨淨。


    鄭青菡眉眼間閃過一絲薄涼:“能醫盡天下人又有何用?到頭來,還是救不了自己。”


    賈慧抿了抿嘴,道:“將軍府通敵賣國,怪隻怪她生於謀逆之家,死不足惜。”


    “啪”地一聲,鄭青菡的手重重拍在宴桌上,手腕上的碧玉鐲子應聲碎裂:“你說的真對,冷諾玉死不足惜,誰讓她是睜眼瞎,好人歹人也分不清。”


    賈慧嚇了一跳,震驚地望著她:“你的手……。”


    鐲子碎屑尖利紮進皮肉,腥紅血液流在雪白的桌布上,仿佛迴到了那一天。


    仿佛站在大理寺,滿腔仇恨聚在眉梢,她用力咬下口舌,一股血水從嘴裏奔湧而出,猛得吐出一地腥紅。她記得,她清楚記得,她說過——害冷家滅門之人,若有來生,一定讓奸人提頭相還。


    連漪邁步過來,急急指揮丫環包紮,半天才道:“整片碎屑紮進肉裏,你也太不小心。”


    鄭青菡指間微寒,目光冷冷盯著賈慧,重生後才知道,有些付出隻是一廂情願。


    曾經情同姐妹的朋友,沒有為她說過一句辯解,更沒因她的死而心疼,反而絕情至此!


    死不足惜這四個字,伴著賈慧的聲音衝擊著她的心坎,仿若一把利刃,一刃刃刺進她的心髒,待血流幹掏盡,再無一分溫度。


    賈慧探過身子,道:“姐姐,見你受傷,我真是難過。”


    鄭青菡臉上泛起冷笑:“謝謝妹妹體貼!再重的傷我也受過,這點小傷不礙事。”


    賈慧有些吃驚,很快神色微定:“姐姐說笑了,你身份尊貴,誰敢讓你受委屈,更別說受傷了。”


    鄭青菡不置一詞。


    連漪挽過她的手,微微笑著:“天塌下來,還有高個的人頂著,要有人敢讓表姐受委屈,也得看看沛國公府肯不肯。”


    滿席俱寂,全在琢磨沛國公府三小姐的話中話。


    席間菜品陸續端上,幹鮮果品各十六碟,然後是菜點羹湯。


    曾芸提出要對詩,出了上句,指到名的人對下句,對不出的人罰酒三杯。


    鄭青菡前世熟讀醫書,對呤詩作賦卻是一竅不通,雖有連漪從旁幫襯,罰酒仍是沒少喝,好在她出生將門,酒量及好,足足一壺酒下肚,權當是白開水裹腹。


    正熱鬧著,躡手躡腳進來一個丫環,跟賈慧耳語了幾句,賈慧一雙眼睛再無笑意,起身跟眾人告辭。


    鄭青菡便跟眾人說道,自己不勝酒力,想外麵去吹吹風,也跟著出了花廳。


    一路行至後院,賈慧停了步子,睃著丫環恨然道:“他在家尋死覓活,找我又有何用,我頂多勸上幾句,他什麽時候聽進去過?”


    丫環哆哆嗦嗦道:“二少爺越鬧越兇,拿著花瓶砸自個,滿身是血。老爺和四少爺去了刑部,小廝不敢找去,隻有請三小姐迴府勸勸,就怕晚了,會生出大事。”


    賈慧越聽越氣:“真是家門不幸!大哥剛送了命,他非但不傷心,倒趁機鬧了起來,也難怪父親說他,是隻養不熟的白眼狼。”


    “二少爺還念叨,老爺忘恩負義,將軍府幾百條冤魂定會來討債,還說……。”


    賈慧一巴掌打在丫環的臉上,眼底射出一抹利光:“他得了失心瘋,你也得了失心瘋不成?這種瘋人瘋語再讓我聽到一次,小心我割了你舌頭。”


    丫環小腿一顫,跪到地上:“小姐饒命,我再也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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