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國,連日的淒風苦雨颼颼不絕,帝都巍然而立在風雨中。


    飛簷青瓦,浮雕雲獸紋路,驟雨衝擊著的大理寺,整個高牆內籠罩著一片昏黃的光線,越發顯得大理寺神秘而莊嚴。


    隅一角,陰暗的牢獄裝滿粗鐵生鏽欄杆,從牢獄的窗子伸出一隻鮮血淋漓、殘缺不全的手,似乎眷戀著雨水,正努力向外伸展。


    雨水落到手裏,鮮血就像嵌進她的肌膚並不化開,反而映得雨水一片腥紅。


    冷諾玉慢慢縮迴手,掌心掬著雨水蹲下,喚著躺在旁側已沒了腿腳的中年婦人道:“母親,喝口水。”


    冷諾玉的母親,穀國大將軍冷傲之妻費力張開眼睛,顫動著幹裂的嘴唇道:“玉兒,別顧著為娘,拿去給你大嫂。”


    “大嫂………。”冷諾玉看著不遠處慢慢僵硬的身體,艱難的開口:“母親,大嫂已經殉了。”


    “殉了?”冷氏的臉蒼白如紙,在冷寒天氣因為巨大疼痛,額頭滲出密密汗珠,複而看著女兒喃喃道:“冷家隻剩下玉兒你一絲血脈了………。”


    冷諾玉努力掩飾著悲痛,安慰母親道:“還有三哥呢!”


    冷氏歎了口氣:“前月跟荊國大戰,你三哥為副將出戰,一路身先士卒衝在前麵,一大群人眼見他被人刺穿了胸膛,雖沒尋著屍身,怕也是兇多吉少。”


    “母親,三哥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平安無事的。”


    冷氏手握過女兒,口氣如三秋之樹般蕭瑟:“幸好你三哥不在,不然也跟你父親、大哥、二哥一樣,被按個通奸賣國莫須有的罪名,推出午門問刑了。”


    冷諾玉心痛得說不出話來,她父親冷傲,身為穀國的大將軍,一生鐵血鞍馬,為了穀國安定,在荊國征戰幾十餘年,拋頭顱灑熱血,忠心耿耿。可到頭來,卻被按了個通奸賣國莫須有的罪名,弄得滿門抄斬。


    一切的一切,全是奸相鄭伯綏和穀國庸主穀燁所為!


    時局二分天下,穀國、荊國各居一方,要不是冷傲倨守邊關,而後一路直逼荊國,穀國豈會有如今安定繁華的局麵?


    冷傲一生為國,就算給他十個腦袋瓜子也想不到自己一心輔佐的君主會聽信奸相鄭伯綏的饞言,早就對他起了殺心。


    天下最可譏的事,就是英雄認庸主,忠臣保庸君。


    曆朝曆代都有逃不脫的詛咒,手握重權重兵的大將們總會和刻意杜撰的政治野心聯係起來。功高蓋主,要麽造反取而代之,否則就不會有好果子吃,冷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一場慶功宴最終演變成名副其實的鴻門宴。


    一夜之間,冷家的男人全被推出午門問斬,而後剝皮揎草掛至京都的城門。冷諾玉隻要一想起父親、哥哥們的人皮被完整剝下,做成袋狀,在裏麵填充滿稻草後懸掛示眾,整顆心就像碎成渣子、一塊一塊的流血,這種恨和痛讓她四肢百骸,連唿吸也變得艱難。


    “剝皮揎草”,是地獄中對惡貫滿盈的鬼施行的的酷刑,而父親、哥哥們一生為國,可謂忠心耿耿、蒼天可鑒,就算一分賞賜沒有,也斷沒想到會落到如此地步,就連死,也一點尊嚴也沒落下。


    冷諾玉眼裏透著戾氣和凜洌,她可憐父親的忠良,在長長的殿廳被拖下去的時候仍在高喊:“陛下聖明,微臣是冤枉的………。”


    聖明?一介庸君談何聖明?父親雖是武將,卻深受儒家中庸之道教誨,擁有驚人的軍事才華,卻永遠不會溢出常規。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如若不然,就冷傲的功夫、冷家二子、冷諾玉的身手,就算殺不出重殿,也至少可讓千餘人陪葬,又怎會束手就擒?


    當了一輩子的忠良,最後以奸臣收場,甚至連家人也保護不了。


    冷諾玉看著受刖刑母親,先被剔去膝蓋骨,再被砍掉雙腳;再扭頭看著死去的大嫂,被雕、鷲啄去眼睛,這些畜牲從肚子處下口,三兩下就啄出大嫂的腸子,把腸子唏裏咕嚕拖出來;親眼看著奸相鄭伯綏向親人施刑,為的隻是讓她們供出莫需有的“賣國實情”。


    先把人給處死了,再來逼問通奸賣國的罪證,真是滑天下大稽,冷諾玉要不是手腳受重損,早就一掌劈死鄭伯綏這個大奸臣。


    隻可惜,她筋脈寸斷,一身的功夫無法施展,就這樣關進京都的大理寺,日日夜夜受著嚴刑拷打。


    冷氏冰冷的手摸向女兒臉龐:“玉兒,為娘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為娘想你爹、想你哥哥們、想你嫂子……。”


    “母親。”冷諾玉哽咽了一下,想開口勸解母親,終是未發一字。


    有人說地獄可怕,可人間比地獄更可怕,大理寺非人的折磨永遠不會停歇,活著比死更悲慘。


    牢獄的長廊又傳來腳步聲,每隔三個時辰的提審又將開始,冷氏不舍的看了女兒一眼:“玉兒,鬼魅魍魎又來催命了,為娘怕是熬不下去,不能陪你了,為娘真心舍不得你,可為娘也舍不得你爹、你哥哥們。”


    “母親,我知道。”冷諾玉握緊母親的手:“玉兒永遠陪著母親,母親去哪裏,玉兒也去哪裏!”


    “我的好玉兒,是冷家連累了你。”冷氏的眼淚斷了線的落下:“若有來生,不要投身在王候將相家,找個尋常人家,沒有紛爭,沒有愁苦,平平靜靜的過完一生。”


    “不,若有來生,我必要生在王候將相家,替爹娘、替哥哥嫂子們報這血海深仇。”


    “玉兒,就算有來生,你也鬥不過奸相鄭伯綏。”


    “一息若存,血仇必報,我不僅要鄭伯綏的命,還要昏君不得好死。”


    “玉兒快閉嘴,對陛下不敬,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冷氏脫口而出。


    誅九族?哪裏還有九族可誅?冷家的九族全被昏君殺個幹淨,幾百餘條人命一夜之間全無,連十幾歲的孩童也沒放過,我冷諾玉已經沒有九族了。


    冷諾玉目光望向牢獄頂梁,屋頂被瓦片壓得密不漏風,天河決口也不會漏進一點,她對天發誓,若真有來生,必定一生血仇,一諾傾國。


    來生,她冷諾玉誓不為忠,一生隻作奸人、奸民、奸臣,殺盡天下亂臣賊子和昏庸之君。


    牢門打開,獄卒粗魯的拖過冷氏,地麵上劃過一條血印,冷諾玉平靜的扶牆站起,拍了拍身上的積塵,眉目從容道:“把我也帶到堂上。”


    獄卒輕蔑,舉起手中鞭子抽了過去:“還當自己是將軍女兒,你如今是罪臣之女,還敢吩咐我們,活的不耐煩。”


    粗鞭擊在冷諾玉的臉上,早就受損的容顏又血淋淋添上一記新仇,她好似不覺疼痛,嘴角冷冷一勾:“罪臣之女今日要戴罪立功,揭發大將軍一生罪行,兩位獄卒大人可否通融?”


    “認罪?”兩個獄卒麵麵相覷。


    冷家的人全是錚錚鐵骨,折磨了數日,從沒嘴軟過一句,現在居然要戴罪立功?兩個獄卒反應過來後一陣狂喜,天天打人,他們也打累了,算她識趣。


    第一次,不是粗暴的推倒在堂前,而是被領進了大堂,冷諾玉眼梢微微上挑,一對眼出奇的明亮,像是閃著亮的尖針,要紮到別人心坎去。


    堂上,聽說冷家女兒要認罪,穀國丞相鄭伯綏正靜篤的坐在一邊,等著旁聽。


    冷諾玉打量著鄭伯綏,四方臉龐,鼻骨細狎,眉毛濃黑而整齊,斜睨時閃動著精明、深沉的光點,這吃人的眼睛,就是所謂的蛇眼。


    大理寺卿先問道:“堂下罪女,可是要認罪?”


    “迴大人,罪女認罪!”她的聲音冷澀,像冰泉流過。


    “甚好。”大理寺卿見她認罪,口氣更顯順暢起來:“罪女如實招來,冷家是如何通奸賣國的?”


    “罪女認的不是這一條罪。”冷諾玉目光堅定的望向母親,冷氏屏著最後一口氣朝女兒點頭示意。


    “不是這條,又是何罪?”


    冷諾玉口氣凜洌:“冷家有罪,罪在明知朝政崩壞、綱紀廢弛,仍然執迷不悟一心報國;我父有罪,罪在明知奸佞當道、豺狼滿朝,仍然不故危亡之禍捐軀赴國難;我冷諾玉有罪,罪在明知家人會被誅殺,仍位卑未敢忘國規;此為冷家三罪,歸結為四個血淋淋的大字——愚忠致死!”


    大理寺卿驚出一身冷汗,驚堂木重重擊打在案桌上,厲聲道:“此等惡言真是大逆不道、背反帝室,來人,掌這刁鑽罪人的嘴。”


    “掌嘴?”冷諾玉重複著兩字,神色靜寧而安祥,嘴角彎成弧形,看著冷氏輕輕喚道:“母親,不必心疼我,我把事情料理完,就來陪母親。”


    冷氏欣慰的看著女兒,嘴角無力勾起對女兒讚賞的笑,終是大限已至、油盡燈枯。


    冷諾玉知道,母親已經撐到極限,母親一直在撐著、等著,母親最後仍在期望昏君的網開一麵,期望冷家最後的一滴血脈能保全,可是母親不想等了,這個女兒,終是寧為玉碎、不求瓦全的人。


    大理寺的大堂,滿嘴鮮血的冷諾玉微微仰頭,她撐著身子緩緩站起,又被獄卒一棍打倒在地,她索性不在立起,滿腔仇恨全聚在眉梢,目光嗔視著穀國丞相鄭伯綏道:“丞相,你讒言害得冷家慘遭滅門,若有來生,我冷諾玉定要你項上人頭。”


    “就憑你?”鄭伯綏眼斂輕抬,全是輕視。


    “來生,我誓不為忠,一定做比你更勝一籌的奸人、奸民、奸臣。”冷諾玉用力咬下口舌,一股血水從嘴裏奔湧而出,猛得吐出一地腥紅。


    冷諾玉拿命起誓,若有來生,她會比鄭伯綏更狠、更絕、更慘無人道,今日咬舌而盡。他日,一定讓奸人提頭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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