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序岐脊山脈之南,高閣之內。


    梵香盈室,木魚叩響。


    佛龕前,身著饕餮兇獸紋長袍的男人手挽佛珠,麵色肅穆地跪坐在蒲團上。


    他身後,數十位沙彌低垂眼目,輕聲念誦著經文。


    槅扇吱呀一聲被從外推開,戴印有“胤”字頭盔的侍衛帶著一身寒風走進高閣。


    沙彌們的誦經聲停了下來,那侍衛微微欠身,“將軍,攬賢台已徹底建成。”


    孫括撚動佛珠的手指彎了彎,將珠串攥緊複又鬆了開來,他起身,於諸佛像前將空白卷軸鋪展,原本抄寫經文的沙彌見狀,立即將盛有金墨的硯台雙手呈上。


    須臾,孫括提筆舔墨,豪放灑脫的飛白體書寫於薄如蟬翼的宣紙上:


    破罷荒戈畫戟磨,邊聲角裏弈風波。


    鈞弓鈍甲十城度,尺劍頹矛百嶺搓。


    義士軍兵遺眷老,庸閑仗馬奉孌蝸。


    今朝台饗黃金萬,盡攬賢才築我國。


    端的是行文流暢,一氣嗬成。


    待墨跡幹透,他擱下毛筆,沉聲道:“此篇便命名為《請賢》罷,將這詩作掛到攬賢台的內堂之首,亦算是彰顯本將招攬天下賢才之誠心。”


    侍衛將卷軸捧起,恭敬應是。


    孫括緩慢轉動佛珠,又對身邊幕僚吩咐道:“另置黃金萬兩於高台之上。傳令內外,日後凡稱有輔國治民之良策者,皆不得阻撓,一律請至攬賢台上,若當真賢能,可得黃金萬兩,效命於本將直屬帳下。”


    幕僚頷首,隨侍衛一道出去了。


    槅扇重新關上,沙彌們翻開經卷,準備繼續念誦經文時,卻見孫括擺了擺手,眾人便紛紛噤了聲。


    隻見他點燃三支線香,慢條斯理地將香插進供桌上的香爐裏,神態虔誠地閉目於佛壇下叩拜。


    而後,他掀起眼簾,眼眸如深不見底的黑淵,語氣透出麻木不仁的陰冷,“楚家的那位小家主,可有找到?”


    隱匿在暗處的死士提心掉膽地出來,低聲道:“迴將軍,屬下們搜遍了萬境宮的每個角落,都……都沒有找到……”


    孫括眼底愈發幽深冷冽,手中撚著的佛珠生生被捏出裂痕,“下一次,本將若再見不到她的人頭,你們便是新的佛珠。”


    死士腿軟地跪在地上,“屬下領命……”


    ……


    重雲散盡天如鏡,寒雁哭霜冬夜永。


    北風蕭索,園中燈影幢幢,更添淒涼寥落。


    蘇栩肩頭隨意披著件外裳,站在窗前望著夜空中橫亙天際的銀河。


    “這漫漫長夜,竟不知何時才能到終處。”


    他臉龐上沒有一絲血色,纏綿病榻使得整個人都瘦得不成樣子,站在窗口的月光之下,輕飄飄的仿佛隨時都要羽化登仙,周身總好像籠著層即將抽離人世的淡然。


    侍立在旁邊的總管太監崔元瞧著,不免胸中發疼,他艱澀道:“陛下還是不要出此悲戚之語,前幾日上元節,太子殿下不是還特意來探望您了?殿下總歸是記掛著您的,華序也……”


    他說到這兒,話語頓住,終是隻能緘口不言。


    見他低垂了頭,蘇栩倒是並不在意地笑了,他淺淡開口:“華序走到這步的大廈將傾,皆是朕一手推動的,又何必避諱?”


    他掃了眼滿園的枯枝殘葉,瞳珠如琉璃般分外清明。


    “你看這園中的畸形枝幹、衰落之景,是否像極了當下的華序百弊叢生?朕當初登基之時,並非沒有試著去革除華序的弊病,可這二十年過去,又真正做到了什麽?”


    他自嘲似的歎息,“如今的華序表象之下國土分裂,封王擁兵、世家掌權,國家內部積弊甚深,早已不是改革變法能夠輕易解決之困。不破不立,唯有革陳迎新,將一切推翻重建,才是正途。”


    他說完,夜空中的北鬥九星閃爍,鬥柄與鬥勺銜接處的星辰暗淡了下,不過一瞬,短暫到誰都沒有注意到。


    燭火晃動,崔元靜靜聽著,抬袖拭去眼角濕濡,到底難掩內心傷感,“難道就一定要親手將華序毀掉?陛下,之前諸位大人那般殫精竭慮地相助。”


    蘇栩微怔,亦低低斂了目光,“華序覆滅勢在必行,卻的確是虧欠大家了,還有令昭那孩子,是朕對不住她。”


    他望著窗外夜色,不知想到了什麽,平和道:“崔元,你去替朕辦件事情……”


    翌日黎明。


    楚國東北邊境的連營裏,軍隊早已開始了新一天的操練。


    踏著蒙蒙晨霧,楚令昭從營帳中出來,隨軍待了七八日,她睡眠少了許多,此時正沿著遠處山線蔓延的方向散步。


    畢竟是在軍中,她想著要符合軍營的模樣,便換了一身便捷的箭袖烏金色勁裝和厚底短靴,腰間緊緊束著本黑嵌玉革帶,外頭穿著件黛青的圓袖風氅。


    隻是到底是姑娘家的衣裳,終歸簡單不到哪去,領口和袖口上還是有著金線繡的橫斷寶相紋,映襯著冷白細膩的肌膚,卻也算典雅得體。


    甘醴跟著楚令昭,仔細瞧了瞧她,真誠道:“小姐生得愈發好看了呢。”


    少女雖是出了名兒的跋扈殘忍,可待身邊的侍從們卻是極好,是以這小太監如今膽子大了不少,同她說話倒也輕快了些。


    楚令昭卻很有些惆悵,“要是日後割了耳朵,還好看嗎?”


    甘醴歪了歪頭,不知她為何有這番苦惱。


    “小姐好好的,割耳朵做什麽?”


    二人說著話行走,迎麵便遇上了剛練完身法的少年。


    正是那位奪得了大楚武試魁首的虞候之子。


    虞章手持紅纓長槍,見到散步的少女,他禮貌地頷首致意。


    楚令昭亦迴禮,正要繼續走時,虞章卻伸手攔住了她。


    她偏頭望過去,隻見少年目視前方,似是漫不經心地開口:


    “楚小姐,伏襲秦軍的戰爭,我終究要與令弟合作,所以也唐突的為您提個醒。


    北方霍家,盤踞邊境險要之地,家族中人兇惡粗莽,若想撼動他們絕非一朝一夕能成,還是不要再耽擱下去,盡早北上為好。陛下,是限製了時日的。”


    楚令昭神色卻不見了方才的惆悵,言辭淡然道,“以陛下限製的人數和時日,隻怕本就沒想讓我活下來,既如此,我還北上做甚?”


    她對少年點頭致意了下,便帶著甘醴繼續散步去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下盛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亦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亦骨並收藏天下盛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