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女話音方落,四周的風都仿佛瞬間靜止了下。


    楚令昭端著茶盞,憶起自己剛才描述楚皇的那些話,繼續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


    少女極少在背後論人短長,今日難得說一迴,還被人家正主聽了個不偏不倚。


    不過片刻,她搖了搖頭,放下茶盞起身,姿態端莊的向男人行了萬福禮。


    “方才令昭失言了,還請陛下勿要見怪。”


    見她大大方方地致歉,楚皇倒是笑了。


    “若是阿璉那孩子也能像你這般幹脆利落,朕還可少些煩惱。”


    他讓楚令昭落座,抬手示意宮女先下去。


    楚令昭重新坐下,忍不住細細觀察對麵,許是男人生得太過英俊美麗,她還是頗為驚訝這位瞧著不過雙十之年的男人,竟是有著十九個兒子的楚皇。


    聽他剛剛提起百裏璉,少女正好解釋道:“玄武殿下本是一同來了的,隻是臨時想起有事要忙,便讓我先來見您了。”


    “臨時有事?”


    楚皇挑了挑眉,精致豔絕的臉孔上含著絲戲謔,“他是做錯了事,不敢來呢。”


    楚令昭垂眸飲茶,並不多問。


    半盞茶後,想著自己來這裏的用意,她指尖掠過桌麵,殿內屏風上描繪細致的三國江山圖緩緩在心頭展開。


    她抬起眼眸,沉穩開口:“陛下想要一統天下,對麽?”


    這話著實是太冒險了。


    果然,楚皇似笑非笑地望向了她,視線淩厲懾人。


    楚令昭直直迴視,目光毫不閃躲。


    “秦廈借道楚國出兵,此行對華序勢在必得,待功成後與孫括整軍攻楚,加以楚秦東西交界壓境,楚國隻怕難以應對。”


    少女常年與殺伐殘酷之事打交道,沒少見這樣威嚴迫人的眼神,所以並無畏懼地說著。


    料這楚皇絕非平庸之輩,不至於想不到秦廈的目的,見他蹙眉望著輿圖上大楚東南的位置,楚令昭大致猜到了事情的本尾,她眉間了然,緩緩開口:


    “大楚西地糧產極大,卻礙於運輸之因,難以供給至東南疆域。但陛下想要一統天下,必須從東南邊疆攻下秦廈國土,所以,便想要在大楚開鑿大運河,打通東西水路……修建運河必定要勞民傷財,楚國強盛國庫充盈,財物自是小事。隻是這‘勞民’二字,陛下卻不便輕易決定了罷。”


    楚皇微微挑眉,笑著配合她說下去,“若不能勞師動眾,又該怎麽修建大運河呢?”


    少女唇角弧度略顯惡劣,“偏偏這時,秦軍想要借道的請求傳到了陛下耳邊。陛下正思慮煩擾修運河勞民之事,結果就有現成的眼前之物送來,若是拿別國幾十萬俘虜來做苦力,豈不是就不用勞動大楚百姓,還便捷了許多?”


    “按陛下當初這個打算,想必是準備與孫括聯手,合力吞下這批秦軍,卻不想,秦廈先一步與孫括結盟……”


    她左手指腹緩緩敲擊在右手關節上,給這場敘說本尾下了最後的定論。


    楚皇目光深含探究,終於收起眸中望著幺兒般的溫和笑意,正經看待了麵前的少女,“你如何便能斷定,孫括日後不會改變主意選擇與大楚結盟?”


    憑欄處懸掛的白玉圓環被風帶起清脆碰撞,無盡天光衝破層層雲霧與玉色相映成彰。


    楚令昭輕輕笑了,“孫括的封地地處華序南方,緊鄰秦廈西北,兩地貿易頻繁。而楚國東北邊境鄰著華序西南,若想與之結盟,無非是助其攻打西南地域。


    然楚國偏偏同意了秦軍借道,如今秦軍已然行了大半的路程,孫括前有與秦廈的邊關貿易,後有秦軍相助攻打華序西南,他又為何還要與楚國結盟呢?縱有與孫將軍結盟的部署與戰備,可若是失了先機,便也無可挽迴了。”


    楚令昭從小佛桌邊的棋簍裏拾了四枚棋子,繼續慢悠悠道:


    “陛下無非就是不想在大楚境內興起戰火,所以才在他國尋找合作之人、開戰之地。不過,山重水複柳暗花明,您想要在邊境線上吞下秦廈這三十萬兵馬,也並非隻孫括一條途徑……”


    楚皇偏了偏頭,眼尾弧度風流瀟灑,卻流轉著看破萬象紛繁的銳利與威壓。


    “你要朕更換合作之人?”


    楚令昭素手托著寬袖將棋子一一擺放在輿圖上,正是適才所提的四個位置。


    “阿弟駐守華序西南,麾下黑甲軍十五餘萬,對當地環境極為熟悉,陛下如若願派兵在華序西南邊境開戰時伏襲秦軍,自能將秦軍收入掌中。”


    言罷,她拿起一枚不同顏色的棋子推向男人,嗓音宛若昆山玉碎。


    “大楚興衰,全然在楚皇一念之間。”


    雲翳聚散,環佩丁零。


    少女的肌膚於微冷的光線下白得剔透,明明生著禍水般豔麗絕倫的容貌,言語中卻是血腥殘酷的興亡戰事,談笑間縱橫捭闔。


    看似是遊說楚國與黑甲軍合縱抗秦,實則是以連橫斬破孫秦之合縱,虛虛實實,真真假假……


    竟不知是這非凡才略辜負了那無邊風月,還是那無邊風月平白誤了這非凡才略。


    在一側侍立的老太監悄悄抬頭望了下,卻見這女孩的麵容與陛下居然生得幾分相似,氣度如出一轍的雍容風雅,簡直就要將大楚皇室四個字刻在身上。


    他隨皇室身邊幾十年,知道不少秘辛,瞬間猜出這背後錯曲纏繞之事,不由生出一身冷汗,忙低垂了頭。


    男人把玩著棋子,意味深長地凝了眼對麵的少女,“聽說楚小姐欲將家族主脈轉移至望帝城,楚家是百年上流世家,自是不成問題,隻是不知你那位郡王表弟可願一同歸附?”


    楚令昭瞳孔微縮,心下波濤洶湧。


    對外,楚家一直都宣稱楚相為她的叔父,與家族子弟為同係堂親。隻有極少數的人才知道楚相實是她的舅父,與家族子弟為表親關係。


    可是楚皇一語便道出殊吟是她的表弟,而不是堂弟……


    她暗暗起了萬分謹慎,麵上卻波瀾不驚,“殊吟有他的意願,我不好擅自作主,定要向他問過才能答複陛下。”


    男人也不強求,隻勾唇拋出下一句話,似問題,又似警告:


    “聞得楚小姐與華序太子關係極近,如今華序戰火興起,楚小姐帶領家族撤出華序,卻又幫他來遊說朕,可是斷不了這位情人?”


    楚令昭撫了撫袖口華麗極姿的卷草紋,語調平淡:“令昭既享受了楚家帶來的權力,自當承擔維護家族利益的責任,楚皇這話,實是看輕令昭了。


    今日來麵見陛下,並非是為了華序太子,而是為了家族在大楚立下根基,此事若成,亦是楚家向陛下表明忠心,日後凡所舉動,皆以楚國為先。”


    男人滿意她的迴答,將手中棋子緩緩落下。


    “秦軍抵達華序西南邊境之時,大楚會從北方調動二十萬兵卒,事成之後,朕會給楚家同華序之時對等的尊榮。”


    “殊吟那邊,令昭會派密使同他協調,請陛下放心。”


    見事情談攏,楚令昭眉眼彎了彎,她起身再次行過禮,便跟隨宮女離開露台向外走去了。


    待人影從視線當中消失後,旁邊的老太監試探著望向男人,“陛下,這位楚小姐莫不就是……”


    楚皇眸光深遂,潛藏著一息難以察覺的不明意味。


    “那個位置對外空懸多年,即便朕早屬意於她,此時也不是恰當的時機。”


    老太監胸中驚詫,聲音微微發顫,“原來當真是小殿下……”


    ……


    庚辰宮外,楚令昭剛踏進馬車,抬頭卻見到神情不大好的百裏璉。


    她頗感奇怪,“方才都到了殿外,玄武殿下為何不進去呢?”


    百裏璉撥弄著桌上的檀爐,半晌才歎息著轉移話題,“楚小姐沒有被為難罷?我該同你一道去見父皇的。”


    “陛下似乎並非不近人情,玄武殿下何有此言?”楚令昭溫聲道。


    百裏璉搖頭,“楚小姐不必特意寬慰我,父皇是極嚴厲之人,今日如有讓你難過之處,我在此向你道歉。”


    楚令昭不解他為何如此確定楚皇會為難她,便認真解釋道:“真的沒有,陛下瞧著年輕,倒像是你我同輩之人,我開始將他認作是朱雀王儲,他亦不曾展露半分不悅呢。”


    聞言,百裏璉捧著檀爐的手腕一縮,不可思議地看向她,“你跟父皇提朱雀二字了?他竟沒有讓人把你扔下懸崖……”


    楚令昭歪頭,實在弄不懂他作甚會這般懼怕楚皇。


    還未等她說什麽,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宮中侍衛在車窗外出聲道:“玄武殿下,陛下喚您去庚辰宮。”


    百裏璉臉色刷白,顧不上同少女道別,便被宮衛半請半抓地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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