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鬱在心裏掙紮了一下, 最後還是老老實實道:“林叔,我不沐浴更衣就沒法子去見皇伯父。”


    林文懷早知趙鬱好潔成癖, 而且頗重儀容, 心中暗笑, 麵上卻甚是和氣:“郡王難道要陛下等著麽?”


    又道:“郡王是陛下嫡親的皇侄, 就算在延福宮沐浴, 也沒有什麽不妥!”


    林文懷話都說到這地步了,趙鬱也不好再說, 卻堅持迴艙房換了郡王常服,這才坐了來迎林文懷的大轎, 一起進了城, 往皇宮方向去了。


    慶和帝正在大慶殿與閣臣議事, 聽白文怡迴稟說林文懷陪著端懿郡王過來了,正在延福宮候著, 心中歡喜, 忙讓丞相武應文代為主持, 自己則帶著白文怡匆匆迴了延福宮。


    趙鬱匆匆從偏殿洗過澡出來,渾身帶著濕漉漉的水汽, 聽到外麵聲音,忙與林文懷一起出去迎接。


    慶和帝含笑打量趙鬱, 見他雖然戴著束發金冠, 可是鴉黑頭發分明還是濕的,臉上也帶了些水汽,跟剛從水裏撈出來的小狗似的, 稚氣得很,不由笑容加深:“阿鬱,你來了,平身吧!”


    趙鬱起身,乖巧地陪著慶和帝進了延福宮正殿,待慶和帝在禦榻上坐下,他這才也在一邊的錦凳上坐下。


    慶和帝絮絮問了趙鬱幾句話,不由自主又問道:“阿鬱,上迴給你的零用錢花完沒有?朕再給你些吧!”


    趙鬱單等著慶和帝這句話呢,當即燦爛一笑,小虎牙閃閃發光:“皇伯父,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呢!”


    他把自己上次得了八千兩銀子,又找狐朋狗友湊了兩千兩銀子,總共得了一萬兩銀子,拿去買賣倉鈔鹽鈔之事說了,然後從袖袋裏摸出那三萬兩銀票讓慶和帝看:“皇伯父,我賺了這麽多呢!”


    慶和帝:“......”


    白文怡和林文懷在一邊侍立,見狀都為趙鬱捏了一把汗。


    趙鬱從小在父親福王那裏動輒得咎,卻沒有變得唯唯諾諾,反而養成了一種牛性——我認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完——因此他明知此事涉及慶和帝與丞相武應文正推行的鹽鈔新政,依舊要把這件事掰扯清楚,免得鹽鈔新政推行全大周,得利的是武應文背後的武氏家族和太子趙曙的外家、孟王妃的娘家孟氏家族,受苦的還是最底層的老百姓。


    他認認真真看向慶和帝:“皇伯父,我原本預備拿這三萬兩做本錢,一萬兩送禮,兩萬兩買倉鈔,把這生意繼續做下去,可是轉念一想,我沒什麽人脈,都可以賺這麽多錢,那有人脈的人若是開始行動的話,就要壟斷大周的鹽了,不知道要賺多少錢呢!”


    趙鬱不顧慶和帝越來也青的臉,抿嘴一笑:“所以我不打算做倉鈔鹽鈔生意了,我打算做絲綢、茶葉和糧食生意!”


    慶和帝拿起手邊的一柄玉如意,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在趙鬱腦袋上輕輕打了一下,道:“阿鬱,你且等等,讓皇伯父想想!”


    趙鬱乖乖閉上嘴,眼睛清澈如水,靜靜看著慶和帝。


    他這個皇伯父治理國家手段極硬,動輒抄家滅門,不過待他很是慈愛,比他親爹福王要和藹可親得多,因此趙鬱並不是很怕。


    慶安帝起初打算推行倉鈔鹽鈔新政,朝中便有不少大臣反對,卻沒人能像趙鬱這樣簡單直白直觀地把推行鹽鈔新政的弊端展現在他眼前,因此他打算好好想想這件事。


    他一抬頭,見趙鬱老老實實坐在那裏等著自己慢慢想,心裏一下子軟了,便道:“你既然進宮了,就禦熙殿給德妃請個安吧!”


    待他想好了,再和趙鬱說話。


    趙鬱忙起身道:“皇伯父,後宮——”


    外男進入後宮,他總覺得不太妥當。


    慶和帝笑了:“你這孩子......讓白文怡帶你去吧!”


    他正好要有話要問林文懷呢!


    這會兒正是午後時分,後宮嬪妃大約正在歇午覺,趙鬱一路上都沒碰到什麽人。


    白文怡引著趙鬱進了一片鬱鬱蔥蔥的女貞林:“郡王,這裏有個小道,小道走到盡頭,恰好就是禦熙殿後麵,走這裏去禦熙殿,可以少走不少冤枉路。”


    趙鬱無可無不可,反正白文怡是皇伯父親信,總不會坑他。


    兩人帶了小太監眼看著要走出女貞林了,忽然便見到有人慌慌張張跑了過來,差點迎麵撞上。


    那人秀美若女子,衣飾華麗,正是大周朝的皇太子趙曙,慶安帝唯一的兒子。


    趙曙定睛一看,見是趙鬱,也是一愣:“阿鬱,你何時進宮的?”


    趙鬱鼻子一向靈敏,馬上聞到了對方身上有一種很奇怪的氣味,麵上卻笑吟吟拱手行禮:“見過太子哥哥!”


    趙曙是慶和帝十四歲那年得的,生母是如今福王府孟王妃的嫡親姐姐孟良娣,卻早就亡故了。


    他今年二十二歲了,生得甚是秀美,性子也有些綿軟。


    寒暄幾句之後,趙曙定了定神,告辭去了。


    趙鬱一邊往前走,一邊想:太子身上到底是什麽氣味?宮裏既無太後又無皇後,太子到後宮做什麽?他為何會在這裏出現?這裏不是禦熙殿的後麵麽?


    待走到禦熙殿後麵,趙鬱忽然想了起來——趙曙身上的奇怪氣味,正是男女之事後特有的氣味!


    趙鬱抬頭看看前方的禦熙殿,一下子停住了腳步。


    白文怡見趙鬱駐足,忙含笑道:“郡王,怎麽了?”


    趙鬱抬頭看看上方一碧如洗的天空,再看看天空下禦熙殿的碧瓦紅牆綠樹,低頭道:“沒事。走吧!”


    見到趙鬱和白文怡,禦熙殿的輪值女官忙屈膝行禮,然後親自進去通稟。


    趙鬱心事重重,靜靜立在廊下。


    白文怡也似有心事,沒有再說話。


    過了約莫一盞茶工夫,女官這才笑著出來道:“郡王,白公公,請進去吧!”


    德妃正坐在錦榻上,見趙鬱和白文怡進來行禮,含笑道:“都平身吧!”


    她今年三十四歲了,保養得極好,依舊清麗秀致,頗有韻致,看上去約莫二十四五歲。


    趙鬱悄悄觀察德妃,見她麵若桃花眼睛含水,有些神不守舍,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請罷安,寒暄了幾句,他就告辭和白文怡一起離去了。


    德妃並沒有起來送外甥,依舊倚著錦緞靠枕歪在那裏,瞧著竟有一種花開到了極致即將凋謝的豔麗......


    慶和帝正在批改奏折,見趙鬱迴來了,便道:“阿鬱,坐下陪朕說會兒話吧!”


    趙鬱在禦案一端的錦凳上坐了下來,半日沒說話。


    慶和帝正批到西北總督孫霖的奏章。


    看到孫霖的奏章裏關於西夏劫掠大周百姓的內容,他不由怒氣勃發,卻聽到旁邊傳來趙鬱幽幽的聲音:“皇伯父,我好餓......”


    慶和帝錯愕,看向趙鬱,發現他果真比上次進宮清瘦了些,忙吩咐白文怡:“杵在這裏做什麽?還不讓人送膳食過來!”


    白文怡忙笑道:“陛下也沒用午膳,恰好請端懿郡王陪著您用了!”


    用膳的時候,慶和帝想起他和趙鬱未竟的話題,便親自給趙鬱夾了些菜:“阿鬱,朕記得你愛吃這道芽韭炒鹿脯絲!”


    又問道:“你說打算做絲綢、茶葉和糧食生意,具體有什麽打算?”


    趙鬱想了想,道:“我打算從宛州買了瓷器和玉石,運到江南賣掉,在江南購買絲綢、茶葉和糧食,再運往西北的甘州涼州發賣。”


    他索性放下牙箸,細說起來。


    商人往西北做生意,最擔心的恰是進入西北之後路上的無賴及匪徒,而趙鬱和白佳寧合夥做生意,一進入西北地界,自有白佳寧的二哥白佳昊派精兵一路保護,而他和白佳寧也不讓白佳昊白做工,他們主要靠絲綢和茶葉賺錢,運往西北的稻米則以成本價賣給軍隊。


    慶和帝聽了趙鬱的話,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堂堂皇室郡王,居然要走南闖北做生意......


    而且做生意的時候,還不忘報效國家,為國分憂......


    趙鬱見慶和帝一直看他,便笑嘻嘻道:“皇伯父,我這叫‘位卑未敢忘憂國’,您得空了好好賞我!”


    慶和帝:“......”


    趙鬱是真餓了,見慶和帝隻是看他,並不用膳,便不管了,專心致誌吃了起來。


    禦膳其實也就那樣,不過填飽肚子而已。


    慶和帝在一邊看著趙鬱吃得香,不由也有了食欲,就隨著也用了些:“阿鬱,朕再給你些做生意的本錢吧!”


    趙鬱笑著道:“皇伯父,這次就算了吧,我手裏暫時倒是不缺銀子!”


    他還是懂得適可而止這個道理的,老是貪得無厭隻顧要錢,下次皇伯父厭煩了不給了怎麽辦?


    還是像這樣細水長流的好啊!


    慶和帝見他不肯要,便沒有再提這件事。


    他其實始終不太樂意趙鬱做生意,卻又不知該如何開口阻止。


    阿鬱這孩子看著光風霽月,什麽都不在乎,其實心思頗為敏感,這些都隨他。


    趙鬱從宮裏出來,迴了胡靈在延慶坊柳條巷的宅子。


    他先睡了一覺,醒來後便守株待兔,等胡靈和白佳寧上門。


    天擦黑時候,胡靈和白佳寧果真一起來了,白佳寧還帶來了一個胖乎乎極富態的媽媽——他的奶娘陸媽媽!


    白佳寧笑著介紹道:“我這媽媽,是當年宮中醫女出身,醫術著實高明,尤善產科,先太後愛護我母親,就讓媽媽到長公主府服侍我母親!”


    又道:“我這媽媽和我極親,最疼我了,二哥你有什麽事,就盡管向媽媽開口!”


    陸媽媽自己沒有孩子,是真心疼愛白佳寧,把白佳寧當親兒子看,知道這位端懿郡王是白佳寧的好兄弟,因此愛屋及烏,笑眯眯道:“郡王隻管吩咐!”


    趙鬱聞言,十分歡喜,恭而敬之地把陸媽媽安頓在後院住下,又調撥了兩個丫鬟前去服侍,自己卻在前院外書房陪胡靈和白佳寧飲酒說話。


    酒至半酣,趙鬱狀似隨意地問起了太子趙曙:“太子如今還沒有出閣讀書嗎?”


    大周的祖製,太子一般在東宮讀書,若是開始接觸朝政,就稱之為出閣讀書。


    白佳寧端著酒盞低聲道:“當即陛下春秋鼎盛,如何會讓太子出閣讀書?”


    太子趙曙是慶和帝做皇子時得的,一向不得寵,再加上趙曙今年二十二歲了,慶和帝自己今年也才三十六歲,春秋正盛,自是不會放權給太子。


    趙鬱聞言,便不再多問。


    對於別人關心的皇位傳承問題,他一向不是特別關心——慶和帝就趙曙這麽一個皇子,趙曙就算再不成器,皇位終究還是趙曙的!


    飲至深夜,酒席才散了。


    胡靈和白佳寧都在外書房的廂房裏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趙鬱和胡靈便隨著白佳寧去長公主府給慶嘉長公主請安。


    慶嘉長公主正在堂上高坐,丫鬟奶娘帶著大公子那對龍鳳胎兒女陪伴著慶嘉長公主。


    長公主今年才四十歲,滿頭珠翠,風韻猶存,卻已經做了祖母了。


    大兒子白佳安如今在鴻臚寺做事,大兒媳婦是雍國公府的嫡女,成親不到兩年,就生下了這對龍鳳胎,頗受慶嘉長公主寵愛。


    趙鬱給慶嘉長公主請罷安,見龍鳳胎肥白可愛,便逗著他們玩。


    龍鳳胎眼睛又大又圓又黑,白嫩小臉肥嘟嘟的,肥得下巴足足好幾疊,真是可愛極了。


    趙鬱的手指被龍鳳胎軟軟嫩嫩的小手抓住不放,一顆心都快要酥軟了,不由自主在心裏計算著時間——若是最後一次秦蘭芝能懷上的話,還有不到九個月就要生產了,到時候能不能也生這樣一對可愛的龍鳳胎呢?


    他若是做了爹爹,一定不像他父王那樣偏心,也不像他母妃那樣自私,他對兒女一定親切又慈愛。


    趙鬱看著眼前這對可愛的龍鳳胎,又開始想象他的兒女的模樣,他自己英俊出眾自不必言,秦蘭芝眼睛大大的,一笑起來就成了彎彎的月牙兒,嘴角上翹成溫柔的弧線,一對小酒窩甚是可愛。


    他們兩個的兒女,長相不管隨爹還是隨娘,一定都是好相貌,而且一定比長公主府這對龍鳳胎更好看更可愛......


    看來得快些帶陸媽媽迴宛州了,不然若是秦蘭芝帶著肚子改嫁,他的兒女可要叫別人爹爹了!


    白佳寧對侄子侄女倒是沒那麽多興趣,見趙鬱這麽喜歡小孩子,便故意調笑道:“二哥,你既然這麽喜歡我這侄子侄女,待你有了孩兒,就和我們家訂娃娃親吧!”


    趙鬱認真地想了想,抬頭道:“血緣關係太近了,怕是不太好吧?”


    他父王是慶嘉長公主的親弟弟,他的孩子和白佳安的孩子聯姻,血緣還是近了些,怕是對後代不宜。


    慶嘉長公主:“......”


    白佳寧:“......”


    胡靈:“......”


    慶嘉長公主一直覺得趙鬱聰明內斂,見他此時傻乎乎的,居然把白佳寧的玩笑話當真了,不由笑了起來:“你這孩子......你連親都沒訂,從哪兒來的孩子!”


    趙鬱有些靦腆地笑了,卻也不肯多解釋。


    給慶嘉長公主請安罷,胡靈白佳寧要和趙鬱商議做生意的事,便又跟著趙鬱迴了延慶坊柳條巷的胡宅——這裏如今借給了趙鬱,成了趙鬱在京城的落腳點。


    三人正在外書房裏商議做生意的細節,外麵傳來知書的通稟聲:“郡王,韓府的大管家貴叔來了!”


    趙鬱正說的口幹舌燥,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這才道:“貴叔來做什麽?”


    知書抿著嘴隻是笑:“啟稟郡王,貴叔奉舅老爺之命,給您送了四個揚州瘦馬過來!”


    得知韓府的大管家給趙鬱送來了四位從揚州買來的瘦馬,胡靈當即站了起來,走過去道:“知書,那四個女孩子長得怎樣?”


    知書笑嘻嘻道:“又白又嫩又苗條,都是江南女子!”


    胡靈不禁拍手:“哥,你舅舅待你可真好!”


    白佳寧也笑了起來:“二哥,你今日豔福不淺啊!”


    趙鬱總覺得沒那麽簡單。


    他思索片刻,含笑道:“你們兩個一人去挑一個吧,剩下那兩個我派人送到宛州王府,讓我母妃做定奪。”


    胡靈白佳寧從來不和趙鬱客氣,果真一起過去,一人選了一個,剩下的那兩個趙鬱就派知書走水路送迴宛州去了。


    第二天上午,趙鬱又帶著胡靈和白佳寧去了韓府一趟,三人先去向韓老太太請安。


    韓老太太還沒放棄親上加親的意圖,知道趙鬱要來,提前命人把未曾定親的孫女韓四姑娘、韓五姑娘、韓六姑娘和韓七姑娘都叫了過來,先在屏風後等著。


    誰知趙鬱這次來,帶了胡靈和白佳寧兩個京城有名的紈絝子弟一起過來,韓老太太生怕孫女們被這兩個花花公子迷惑,不過簡單問了幾句,就放趙鬱離開了。


    趙鬱一出外祖母居住的鬆鶴堂,看了自我感覺良好的胡靈和白佳寧一眼,不由自主笑了起來,又帶著哼哈二將胡靈白佳寧去外書房見舅舅韓載了。


    因有話要與舅舅韓載單獨說,趙鬱便留下胡靈和白佳寧在外書房客室喝茶等候,自己進去見韓載了。


    韓載剛從京兆尹衙門迴來,官袍還未換,正立在一叢蘭草前,手裏拿了一把竹剪在修剪蘭草。


    聽到趙鬱進來,他扭頭去看,發現趙鬱似乎又高了些,而且更瘦了些,不過精神很好,目若寒星神采奕奕,便道:“阿鬱,你怎麽這麽快又來京城了?”


    趙鬱總是隔幾年才來京城一次,他以前從來沒有這麽頻繁地見過趙鬱。


    對這位身居要職的舅舅,趙鬱還是很敬畏的,拱手行禮罷,他這才道:“舅舅,林文懷在宛州辦事,恰好遇到了我,就傳話說皇伯父讓我進京。”


    得知趙鬱是被慶和帝派大太監林文懷叫到京城的,韓載一下子沉默了下來,抬頭盯著趙鬱看了片刻,這才問道:“阿鬱,陛下叫你進宮......所為何事?”


    趙鬱小孩子一般笑了:“舅舅,皇伯父隻是問我今後的打算!”


    韓載看著趙鬱:“你是怎麽迴答的?”


    趙鬱從不輕易說容易被揭穿的假話,老老實實道:“舅舅,我打算和白佳寧胡靈合夥做販賣絲綢、茶葉和糧食的生意,就如實稟報了皇伯父。”


    韓載:“......”


    他盯著趙鬱看了又看,想看看自己這個外甥是不是在裝傻。


    趙鬱的母親從小心眼就多,而且膽大包天,隨時都可能把天捅出一個洞來,簡直令人防不勝防。


    他不信有這樣的母親,那樣的父親,趙鬱就真的是個老實人!


    趙鬱知道舅舅在審視自己,就乖乖站在那裏,讓舅舅隨便看。


    書房裏的香爐焚著上好的速水香,氣味清雅,如雨後竹林的氣息,十分好聞,令人沉醉。


    這種速水香十分昂貴,趙鬱心中有些疑惑:舅舅的生活未免太奢侈了,用的香是速水香,修剪的蘭草也是極罕見的珍品蘭草,牆上掛的是唐代山水名家的真跡......單憑舅舅的俸祿和韓府的進項,能供得起這樣的日子麽?


    韓載看著外甥清澈的眼睛,沒有說話。


    趙鬱垂下眼簾,思索片刻,這才開口解釋:“舅舅,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福王府不受重視的庶子,父王一向看不上我,將來分府出去,父王一點補貼都不會給我。”


    “舅舅是知道我母妃的,我母妃什麽都要抓在她自己手裏,也不會給我什麽。”


    “靠朝廷給郡王的兩千石歲支祿米,我連妻兒都沒法養活,還算什麽男人?”


    他清俊的臉上現出一抹深思:“好在朝廷雖然不讓郡王參政,卻沒說不讓郡王做生意,我前日進宮,特地在皇伯父麵前提這件事,就是試探皇伯父的反應,皇伯父也沒說什麽。”


    韓載沒想到趙鬱居然是這樣想的,他一直以為按照他妹妹的為人,一定會利用趙鬱來實現她自己的野心,會好好栽培趙鬱......


    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後,韓載轉移了話題:“阿鬱,你母妃寫信過來,讓我給你準備了四個揚州瘦馬,你都見了吧?”


    趙鬱笑著點頭,笑容可愛:“我覺得都不錯,就讓胡靈和白佳寧一人挑了一個,剩下的兩個讓知書送迴宛州給我母妃了!”


    韓載得知外甥把自己命管事千挑萬選從揚州買迴的瘦馬隨手送了人,簡直不知道說什麽好了,盯著趙鬱看了好一陣子,這才道:“阿鬱,你開心就好!”


    真是一個天真的傻孩子啊!


    趙鬱想起京中的一些傳聞,臨離開又忍不住道:“舅舅,你和武應文,以後別走那麽近了!”


    當朝丞相武應文,的確有大才,卻把自己家族看得比國家利益還重,這樣的一國之相,趙鬱不信他會有好下場。


    韓載聞言,笑了起來,抬手在趙鬱背上拍了一下:“你這孩子,好好做你的絲綢茶葉生意去吧,官場上的事,你不懂的!”


    趙鬱答了聲“是”,行了個禮便退下了。


    這時候還不到中午,迴到延慶坊柳條巷的宅子,趙鬱拿出了一疊銀票交給了白佳寧:“你找個信得過的屬下去一趟胡珠樓,他家有一套赤金鑲嵌的紅寶石頭麵,要價三千兩銀子,據說是鎮樓之寶,你想辦法兩千兩銀子買下來,你迴宛州時帶迴去給我就行了!”


    這胡珠樓背後的老板是林文懷,如今和他相熟,還幫他解決了騷擾糾纏秦蘭芝的地痞流氓,他不好意思再去占便宜,隻得讓白佳寧派人過去。


    白佳寧接了銀票,自去安排這件事。


    胡靈打算這次跟著趙鬱一起迴宛州,知道他在京城呆不住,這兩日就要走,便也收拾行李去了。


    傍晚時分,趙鬱在尉氏縣遇到的那位王先生帶了個小童上門投奔來了。


    趙鬱在外書房見了這位王湉王先生,當麵把條件談妥了,包吃住,一個月十兩銀子,主要職責是為趙鬱處理日常的文書書信,閑時陪趙鬱說話。


    這位王湉王先生,大概是要來見趙鬱,剃去了胡須,瞧著也不過二十六七歲模樣,生得很英俊,頗有種落魄浪子的感覺。


    他在圈椅上灑然坐下:“不知公子對王某有何要求?”


    趙鬱喜歡把醜話說前頭,含笑道:“王先生,趙某別的都好說,就是素來好潔......”


    王湉也是聰明人,當即會意,朗聲大笑,道:“公子放心吧,王某必定不會熏著公子!”


    胡靈在外麵聽到了,笑嘻嘻道:“王先生,我先警告你,我這個二哥不是一般人,你若是熏了他,他是真的會讓小廝拖你去給洗澡的!”


    王湉看看趙鬱,趙鬱眼神清澈看著他,絲毫沒有解釋的意思,王湉頓時笑了起來,道:“公子真乃性情中人也!”


    趙鬱尋到了王湉這位清客,還是很滿意的,便道:“今晚擺酒為王先生接風,明日一早咱們就出發迴宛州!”


    他總有一種迷之自信,覺得自己那麽厲害,和秦蘭芝又一直很親密,秦蘭芝肚子裏怕是早有了他的種。


    趙鬱既怕秦蘭芝帶著他的兒女嫁人,又怕秦蘭芝發現有孕冒險打胎——福王姬妾眾多,王府內宅爭寵鬥狠是常態,趙鬱從小到大,可是經曆過不少王府姬妾因為爭寵流產一屍兩命的血淋淋事件,他真的怕秦蘭芝因為急著與他撇清,做出不理智的事情來,因此才會急著迴宛州。


    第二天天不亮,趙鬱帶著胡靈王湉,一行人騎馬出了京城,沿著官道往西南方向去了。


    林文懷帶著那套赤金紅寶石頭麵,微服與白佳寧一起去了延慶坊柳條巷的胡宅,誰知人去屋空,一問守門的小廝,這才得知趙鬱天不亮就出發迴宛州了。


    他隻得把這套頭麵交給白佳寧轉交趙鬱,自己迴宮向慶和帝複命去了。


    慶和帝得知趙鬱就這樣離開了京城,心情複雜,沉默了半晌,這才道:“阿鬱這孩子可真是瀟灑......”


    起碼也得進宮向朕辭行啊,小崽子!


    中秋節過後,宛州就開始下雨。


    雨倒是不大,纏纏綿綿隻是下,一層秋雨一層涼,天氣著實涼了下來。


    秦蘭芝趁著槐樹葉還未發黃,和翡翠一起打著傘冒雨把河邊的槐樹葉都給采迴了家,清洗後撐在翡翠縫製的紗罩裏淋幹水分,預備等在瓷器鋪子訂製的白瓷盒子做好,就開始熬製她的秦氏止血膏。


    這日下午,秦二嫂被請去給人看病了。


    定製的白瓷盒子一直沒送過來,秦蘭芝實在是等不及了,便預備帶著翡翠去書院街的瓷器鋪子看看。


    她走到後窗,打開後窗往北邊街上看,卻見到小雨還在下,淅淅瀝瀝的,整條梧桐巷都籠罩在細雨之中,黯淡而寂靜。


    濕冷的寒氣撲麵而來,蘭芝不禁打了個寒噤,忙叫翡翠:“翡翠,外麵有些冷,咱們換了衣服再出去吧!”


    翡翠拿了一件孔雀藍窄袖夾衣和一條白碾光絹挑線裙出來,先服侍蘭芝穿上孔雀藍窄袖夾衣,然後係上裙子。


    綁裙帶的時候,翡翠忽然道:“啊,姑娘,你似乎比先前胖了些!”


    蘭芝直笑:“我迴家這一個多月,天天吃那麽多,不胖才怪呢!”


    她抬手在自己比先前豐滿了不少的腹部拍了一下,道:“哎,以後還是得有所節製啊!”


    翡翠幫她整理衣裙,笑眯眯道:“姑娘,你隻是比先前豐滿了些,最重要的是,氣色好多了!”


    蘭芝也笑:“而且我力氣也比先前大了!”


    在王府的時候,她每日不是看書就是賞花,或者做些針線,其實想想還挺無聊的。


    前世她隨著趙鬱進了京城,住進了皇帝賜的郡王府,每日也不過是讀書、賞花、做針線和女眷之間的交際,有韓側妃在,別的也輪不到她管。


    如今想來,蘭芝最難忘的其實是在西北邊疆那幾年......


    她深吸一口氣,不再沉溺往事,因外麵下著雨,怕有積水,便拿了高底繡鞋換上,交代了萬兒一聲,就和翡翠合打了一把油紙傘出了門。


    到了書院街的瓷器鋪子,果真不出蘭芝所料,她定製的白瓷藥盒已經做好了,整整齊齊碼在一個竹篋內,隻是鋪子裏如今隻有一個夥計看鋪子,沒法送貨。


    蘭芝是真的急用這些白瓷藥盒,她看了看這竹篋,彎腰提著試了試,發現還挺重,自己提的話有些吃力,便叫了翡翠過來,兩人一起把竹篋提了起來,傘也不打了,直接冒著牛毛細雨往外走。


    這時候天已經晚了,天色越發黯淡,遠一些的地方都有些看不清了。


    前方傳來一陣達達的馬蹄聲,聽起來似乎有好幾匹馬的樣子,蘭芝忙示意翡翠和她一起走到路邊,免得裙裾被馬蹄濺上積水。


    她們倆剛走到路邊,那馬蹄聲就越發的近了,蘭芝下意識抬頭去看,發現這些騎在馬上的人都穿著玄色油布鬥篷,帶著兜帽,看不清臉,便和翡翠提著竹篋,往後又退了些。


    那群人速度並不慢,原本會一閃而過,誰知被簇擁在中間那人忽然“馭”的一聲勒住了馬,一下子落在了眾人的後麵。


    那人調轉馬頭,控馬走向蘭芝,然後從馬鞍上滑下,把韁繩扔給了隨從,自己上前一步,立在了蘭芝前方。


    光線實在是太暗了,這人個子又高,還穿著鬥篷戴著兜帽,因此雖然距離很近,蘭芝卻一時沒看清。


    那人抬手掀掉了濕漉漉的玄色油布兜帽,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俊臉來——原來是趙鬱!


    趙鬱做了個手勢,示意除了知禮牽著馬留下,其餘跟他的人都先騎馬迴去。


    他剛趕迴宛州城,先把胡靈送迴了察院衙門後宅,然後經過書院街迴福王府,沒想到居然在路邊看到了抬著重物的秦蘭芝。


    趙鬱垂下眼簾,視線從蘭芝微微隆起的腹部劃過,濃長的睫毛顫了顫,也不說話,直接從蘭芝和翡翠手中接過竹篋,右手單手就輕而易舉地提了起來:“我送你迴去!”


    蘭芝乍一見趙鬱,嚇了一跳,心髒怦怦直跳,不由自主往後退了一步。


    趙鬱見狀,忙伸出左手拉住了蘭芝——後麵就是臨街人家濕漉漉的牆,若是蹭上去,衣服立時就沾汙了。


    蘭芝手被趙鬱握著,發現他的手溫暖幹燥,帶著薄薄的繭子,和記憶中一樣......她這才迴過神來,忙不迭把趙鬱的手甩開,麻利地屈膝行了個禮:“多謝郡王,我和翡翠能自己抬迴去的——”


    趙鬱眼波流轉,再次掃過蘭芝的腹部,這下能夠確定了——蘭芝那裏確實比先前鼓了些!


    他看了看蘭芝的臉,發現她的臉也比先前圓潤了些。


    一種酸澀感從趙鬱的五髒六腑裏彌漫開來,趙鬱隻覺得心髒微微抽痛,他低聲道:“我隻是送你迴去,不會糾纏你的。”


    秦蘭芝不由抬眼看向趙鬱——趙鬱性子那樣高傲,今日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不像他了!


    趙鬱不看秦蘭芝,看向知禮,抬起了手。


    知禮會意,當即從褡褳裏掏出油紙傘打開遞了過來。


    趙鬱接過油紙傘,遞給了秦蘭芝,不再多言,提著竹篋就往前走。


    秦蘭芝隻得打著傘快步跟了上去。


    翡翠看了知禮一眼,正要緊跟著秦蘭芝,卻被知禮拽住了衣袖。


    知禮對著翡翠搖了搖頭。


    翡翠:“......”


    她隻得打著傘和牽著兩匹馬的知禮一起,遠遠綴在趙鬱和秦蘭芝的後麵,往梧桐巷方向走去。


    天色越來越暗,前麵不遠處已經看不清楚了。


    趙鬱提著竹篋,背脊挺直向前走著。


    走了幾步之後,趙鬱發現秦蘭芝沒跟上來,便悄悄放慢了腳步,待秦蘭芝跟上,這才用眼睛的餘光觀察秦蘭芝的腳步,好讓她能跟上自己。


    秦蘭芝看著黯淡雨中趙鬱高挑挺直的背影,不由有些恍惚,前生今世交織在一起......


    前世這樣的場景也曾有過,邊城難得下雨,家裏沒了米,她帶著翡翠出去買米,一出糧棧的門,就看到了冒雨趕過來的趙鬱......


    淚水不知不覺從眼角滑了下來。


    蘭芝低頭拭去淚水,見趙鬱刻意放慢了腳步,似在等她,便加快步伐趕了上去,木製高底敲擊在青石板路上,發出“咯咯”的聲響。


    萬兒正在灶屋做飯,聽到外麵敲門,忙小跑出來開門。


    一打開門,看著眼前的清俊少年,萬兒一下子愣住了,結結巴巴道:“郡......郡王......”


    趙鬱沒理她,單手推開大門,提著竹篋走了進去。


    一直走到了一樓廊下,趙鬱這才看向小跑跟過來的秦蘭芝:“放哪兒?”


    秦蘭芝忙道:“放廊下就行了!”


    趙鬱把竹篋輕輕放在了一樓廊下,轉身看向秦蘭芝。


    秦蘭芝被他這樣看著,心跳不由加快,忙低下頭。


    趙鬱視線繼續往下,最後落在了秦蘭芝的腹部,然後驀地收迴,道:“我走了。”


    說罷,他頭也不迴離開了。


    趙鬱怕自己再不走,秦蘭芝又誤會他要死纏爛打糾纏不休。


    萬兒目送趙鬱離開,心裏直打鼓:端懿郡王怎麽又來了?難道他和姑娘還勾搭著?


    今晚秦仲安要在衙門輪值,家裏沒有男人,簡三哥定好今晚就要做那勾當了,要不要去提醒他一下?


    還沒等萬兒想出法子,翡翠便叫她了:“萬兒,快過來燒火吧,灶膛裏火都快滅了!”


    萬兒忙答應了一聲,小跑去灶屋燒火去了。


    夜深了,翡翠和萬兒都睡下了。


    秦蘭芝還在燈下默寫藥方。


    那本方子她已經默寫一遍了,還被翡翠用納鞋底的大針穿了麻線裝訂成冊了,不過秦蘭芝為了鞏固記憶,又默寫了一遍。


    秦二嫂都熄燈睡下了,卻睡不著,便沒有點燈,摸黑上樓來看蘭芝,見她還在用功,心裏又是驕傲,又是喜歡,又是憐惜,忙催促蘭芝道:“我的兒,快些睡吧,夜已經深了!”


    秦蘭芝把筆擱在了白瓷筆擱上,伸開雙臂環住了秦二嫂的腰,把臉埋進母親懷裏,哼哼唧唧撒嬌:“娘,今晚好冷,你和我一起睡吧!”


    秦二嫂被女兒這樣抱著,一顆心都酥了,滿溢著母愛:“你這孩子就是愛撒嬌!好好好!娘今晚陪你睡!”


    待秦蘭芝洗漱罷,母女倆關好了門窗,插好門閂和窗閂,脫了衣在蘭芝床上睡下了。


    秦蘭芝挨著母親溫暖的身子,聽著外麵淅淅瀝瀝的雨聲,閉上了眼睛。


    跟了趙鬱那麽多年,她已經習慣了枕邊人的存在,習慣躺在床上身邊有人溫暖自己,自己獨宿真的有些孤淒。


    作者有話要說: 以後會不定時落下福利番外喲~


    番外(1)


    狂風唿嘯,黃沙漫天,戈壁荒涼,太陽卻依舊熾烈如火,透過漫天黃沙照在趙鬱身上。


    他牽著馬跋涉著,身後是七八個同樣牽著馬的士兵。


    趙鬱這次出來追擊一路逃竄的西夏敗將,卻被大風沙阻在了這大戈壁了。


    他已經三天沒有喝水進食了。


    趙鬱知道自己也許要折在這裏了。


    他擺了擺手,他麾下的士兵訓練有素,即使在這樣的困境中依舊迅速接受了指令,齊齊在地上坐了下來。


    趙鬱也坐了下來。


    他閉上眼睛,身子靠在了身後的那株枯樹上。


    這也許是他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了,趙鬱有些冷漠地想著,腦海中卻驀地浮現出蘭芝的模樣。


    嗬,他的女人......


    他若是死在了這大戈壁上,她怎麽辦?


    她一個弱女子在這西北邊城如何活下去?


    他們在一起好幾年了,卻一直沒有孩子,彼此是對方最親的人。


    無數寒冷的夜,趙鬱把蘭芝擁在懷裏,汲取她身上的溫暖。


    曾經慈愛的皇伯父翻起臉那麽可怕,慈愛的外祖母在他眼前死去,表妹們哭著求他搭救,福王嘴角的冷笑......


    經曆了那麽多的背叛,那麽多的失望,那麽漫長的跋涉,不知不覺間,蘭芝成了他的依靠,成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她那麽美,像一朵嬌豔的花盛開在這荒涼邊城,邊城多少無賴覬覦她,如果他死了,沒人護著她,她怎麽能保護自己?


    不知道要經曆多少苦難多少磨折,最後像一朵花枯萎凋謝......


    想到這裏,趙鬱用刀鞘拄著地,又爬了起來。


    他不能倒下,他得照顧蘭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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