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兄弟是懂我眼神的。”戚寶強壓心間亢奮,將還記得的部分娓娓道來,與今早寵渡所述大差不差,“……所刻金剛符可曾三成化煞之功。”


    “啊?!”


    “這位師兄,我言得可對?”


    “嗯……”發問弟子目露思索,明顯難斷真假。


    卻也難怪。


    諸子所閱丹典基本上同出丹雲一脈,故而所積累的藥理無甚殊異,差別僅在私藏的藥冊各有不同。既然邱銘之前都沒聽說過天星葵有此妙用,那他們又從何得知?


    奈何事到臨頭自不能輸了場麵,那弟子也算反應快,把眼珠骨碌碌一轉旋即言道,“對則對矣。不過這是你答的,與他何幹?”


    “師兄差矣。”戚寶接過話頭,“我之謂天星葵者不過拾人牙慧。老魔今早即已講過。我等新手人盡皆知。”


    丹雲諸子紛紛迴首,欲問王山與邱銘求證,卻見臨門那張木桌上不知幾時擺開一應家夥什兒,他師徒兩個竟滿臉愜意地泡起茶來。


    王山盤坐尊位。


    邱銘側跪奉茶。


    諸子心弦險些崩斷。


    好你個邱七紙。咱們這般累死累活找場子到底是為了誰,你卻優哉遊哉地在邊兒上喝茶,就沒想過也上來整兩句?


    師尊也是。此事好歹關乎丹雲一脈的顏麵,不保駕也就算了,怎還任由大師兄胡來?


    有感灼灼目光,王山抬眼環顧,頓時老臉訕訕,忙揮手示意:這波還算在為師名下。爾等繼續。


    邱銘則端起茶碗輕啜一口,暗讚道:“好牆——哦不、好茶。好茶。”


    這才開局幾問就栽了不大不小一個跟鬥,丹雲諸子本就鬱鬱,見王山兩個又那副德行更是恨鐵不成鋼,但將一腔憤懣來找寵渡撒,不意重整旗鼓再問時,卻被寵渡作勢打住。


    “這點水準連狗都淹不死,”寵渡嘴角微勾,“還妄想淹我?”


    “狂徒。”


    “欺我無貨?!”


    “是可忍孰不可忍。”


    “土賊且聽題……”


    寵渡的挑釁終於點燃場間醞釀已久的怒火,丹雲諸子爭相起身,將一個個疑問脫口而出,劈裏啪啦連珠炮也似。


    “血菩提與赤麟果同為一屬,何以有此無彼,生滅兩難存?”


    “爐中陰陽當如何平衡?”


    “藥與毒可否共生?”


    “有至陽之物何以生在極陰之地?”


    “同株采摘的鳳凰花為何兼具完全相斥的兩種藥性?”


    ……


    一通七嘴八舌嚷得室外的看官老爺們直皺眉頭,單是從一片紛亂中理清思緒已屬不易,遑論準確作答?


    偏偏寵渡能將問題一一刻印腦海,待十五人言罷才不疾不徐應道:“藥與毒能否共生?鳳凰花即是。


    “鳳兮凰兮,雄雌共體。雄聚丙火。雌采癸水。蓋因其內脈絡殊途機理迥異,致使所結花果藥性相斥。


    “平衡陰陽並無定法,當據實而論。


    “血菩提與赤麟果性皆至陽,同煉一爐便似兩虎相爭,不論二傷其一抑或兩敗俱傷,皆藥力虛耗十不存一,終究難以成丹。若需調劑,或可加龍涎膏以削弱二者火性。


    “……


    “這位漂亮師姐問啥來著?……是了。欲增強藥效,煉製中品駐顏丹時需加金錢根或婆羅果。


    “……


    “好。還有誰?”


    有那麽刹那工夫,無人言語。


    唯有或深或淺的唿吸似有似無。


    稍縱即逝的短暫沉默後,課舍內猛而爆發出更為激烈的喧嘩。


    “猛象毒如何化解?”


    “殘存體內的藥性能否祛除?”


    “服藥越多是否精進越快?”


    “爆裂丹切忌與何物同食?”


    “煉丹主藥可有講究?”


    ……


    三十六人爭相發難,聲色俱厲,問題所涉及的內容也愈發艱深,卻無論如何刁鑽古怪、生僻罕聞,均被寵渡四兩撥千斤,如清風拂月般將諸多難題逐一消解。


    縱有弟子心存不甘,絞盡腦汁搜腸刮肚,終究架不住寵渡在藥學上厚積薄發的恐怖底蘊。


    隨著提問越來越少,聲勢不可避免地由盛轉衰:


    人聲鼎沸。


    稀稀落落。


    偃旗息鼓。


    ……


    當人聲終至於弱不可聞,丹雲諸子頹然癱坐,或抱膝埋首,或喃喃自語,或木然搖頭,或閉眼蹙眉,或失神呆望……縱然千般不願,卻不得不直麵擺在跟前的某件殘酷事實。


    敗了。


    且是完敗。


    團滅那種。


    原來老魔是有真材實料的。


    原來大師兄並沒有放水。


    原來師尊也從未偏袒。


    “師兄師姐們這算是……認輸了?!”


    “雖然早有所料,但真見到這場麵還是忍不住打顫啊。”


    “老魔實在太牛了。”


    “嘿嘿。是不是覺著把一眾師兄師姐吊起來打?”


    “體無完膚啊。實在慘。”


    “可這就徹底拂了師兄師姐的臉麵,老魔就不怕秋後算賬麽?”


    “怕?!你瞅瞅那兩位啥表情。”


    臨門角落裏,邱銘從始至終未發一問,隻管縮在後門與王山品茗觀雲,在滿室“飄血”的慘象襯托下,很有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意味,此刻正仰麵閉眸,分明一副沉醉模樣:好茶。


    王山則端杯在手,有意提點道:“要不……”話音忽頓,轉而老神在在地吹了吹飄於碗口邊上的茶沫,“問問他在那件事上的看法?”


    ——那件事?!


    諸子聞言,心神劇震。


    當局者迷啊。


    豈能忘了那個問題?


    “小師弟藥理造詣著實令人感佩。”當即有弟子謔然起身,朝寵渡拱了拱手,“然尚有一問困擾我輩多時,如蒙不棄願聞師弟淺談一二。”


    “師兄過譽。”寵渡也不想讓整個局麵真的難堪到無法收拾的地步,自然就坡下驢,“師兄但說無妨。若有心得,某自當言無不盡。”


    “在師弟看來,何為丹道?”


    話音甫落,室外看客俱為一愣。


    “隻道是何難題。我觀此問無甚特別,你幾個怎都不說話?”


    “哦?!道兄有甚高見?”


    “我等洗耳。”


    “嗯……”那人沉吟半晌卻隻一通咳嗽,似嗓子眼兒裏卡了雞毛,連連擺手示意往人堆外圍退走。


    “懵了吧?是不是有種想吐又吐不出的恍惚?自以為可論千言萬語,仔細一想卻又不知從何講起。”


    嗬!


    何為丹道?


    此乃丹理藥學最最之根本。


    便是這區區四個字,此前已困擾了不知多少達者先賢,此後也將繼續困擾無數後進末學,實屬古往今來有誌於此者避無可避、或遲或早必然麵對的終極一問。


    難不難?


    當然難。


    縱是王山煉藥上百載也不敢打包票說摸到了丹道門檻,無怪丹雲諸子篤定:此問一出,老魔再深的底蘊也不免抓破腦袋。


    如眾所料,寵渡也確實在暗自苦笑,“果然大道至簡。隻此四字最是難答。”一時無從啟口,唯有先將情勢緩住,因謂諸子曰:“此非易事。容我捋捋。”


    “無妨。”


    “不急。你隻管想便是。”


    “靜候師弟高見。”


    說不催就不催,因為丹雲諸子心頭矛盾已極。


    據老魔所言,老頭子生前一心督促他武符雙修,在諸如煉丹這樣的“旁門左道”上隻許老魔淺嚐輒止的涉獵,並不允他耗費工夫去精研深究。


    換言之,其底蘊僅限於藥理積累,真正上手煉丹的經驗屈指可數,故而對更深層的東西理解有限,若借此便想妄窺丹道無異於癡人說夢。


    但……萬一呢?


    師尊平素咋說的來著?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此番考問緣何吃癟?不正因老魔讀得更多,更透麽?藥理積累如斯,或可彌補經驗上的不足;饒非如此,但凡老魔有隻言片語可采也是好的。


    然而反過來看,三十六人已在寵渡這堵南牆上撞得鼻青臉腫,能否保全最後一絲顏麵全賴此問,自然指望寵渡說不出個子醜寅卯,如此也能給兩頰消消腫。


    唯一有待商榷的是,若真把人問住了,算不算勝之不武?


    如此這般,心緒一似夜幕低垂時初經人事的小媳婦兒般,丹雲諸子患得患失,紛紛將眼珠緊隨講台上那道身影轉來轉去。


    殊不知以其深厚的底蘊與超凡的悟性,寵渡往日裏對“何為丹道”這個問題其實不乏思考,奈何偶有心得卻未成體統,就像海灘上的珍珠,雖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卻散亂無章。


    獨缺一根線。


    一根將所有寶珠串成串的線。


    就著講台方寸之地,寵渡負手蹙眉,不自覺地踱來踱去。隨其步履節奏,山穀上空緩緩飄來一團濃厚雲霧,遮去了冬日懶陽。


    明明過午不久,天色卻肉眼可見地暗淡幾分。


    連帶著窗邊私語,似也因此忽遠忽近飄渺起來。


    “這是玩兒賴。他們自個兒頭破血流拚不過,就想著往牆上釘釘子。”


    “大道玄玄渺然無痕,豈是說抓就能抓住的?!不然以老魔之底蘊,斷不至於閉口不言了。”


    “怕是王長老自己都……”


    “噓——禍從口出兄弟慎言。”


    “眾人拾柴火焰高。要不咱也想想?若能幫老魔理出些許頭緒也算功德一件哪。”


    “屁……就咱這德行,受他啟發還差不多;如何反過來與他靈感?”


    “是啊。完全無從著手。”


    “總不至於‘爐者顱也’?”


    “哈哈哈哈……”


    笑音起時,寵渡猛然駐足。


    噫!!!


    線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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