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多久,入眼一叢叢繁枝茂葉。


    天光穿透樹葉間的縫隙,有些刺眼。


    驚覺自己還能喘氣兒,寵渡竊喜難抑,著急起身,萬不料動輒頭痛,疼得直抽涼氣,隻能半躺著靠在樹幹上將養,環顧四周但見山高林密,分明已經出了先前那片虛空。


    那這裏還是萬妖山麽?


    對了,那位蝌蚪爺爺呢?


    靜息盤坐,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據先前疼痛的位置做出判斷,寵渡心神一沉,直奔“上丹田”。


    上丹田,乃人腦中虛空一穴,由兩眉之間入內三寸即是,常喚作“泥丸宮”,方圓一寸二分,藏有先天一點真靈,內含往昔所有記憶。諸如佛祖妖聖,之所以能窺過去生生世世,正因為熔煉了先天真靈。


    泥丸宮乃意念生滅處、修行者識海所在地,雖隻方寸虛穴,卻自成一方小世界。寵渡以前也來看過,混混沌沌虛無一片——“識海”未開前大抵如此;但這迴稍顯不同。


    泥丸宮內仍舊縹緲,卻似乎清晰很多,少了之前的混沌感。而那小蝌蚪也是靈性,仰麵癱著,將尾巴甩來甩去,正大口大口地吞噬著混沌,真個一副大爺模樣。


    寵渡看得直抽嘴角。


    你爺爺的!


    鑽腦袋,小爺認了,怎還吞食意念?要是將來結嬰後識海怎麽辦,一片幹海?這不要小爺的命麽!還不如幹脆吃腦子,讓爺爺死個痛快。


    照此下去,在太陽下山之前,體內的意念就被吃光了。難道自己會成為數百萬年來——不、開天辟地以來,頭一個沒有神念的元嬰修士?


    滑天下之大稽。


    “找幾本古籍翻翻,興許還有救。”寵渡恨得牙癢,無奈連小蝌蚪是什麽都沒搞清楚,又怎麽把人家趕出去?到底無計可施,幹脆眼不見心不煩,直接退出內視。


    所幸圓盤還在手裏,總算有些安慰。


    解封之後,圓盤玉潤光澤十分好看,盤身隻有雞蛋大小,從中間到四周,盤麵微微傾斜,布滿了古樸的紋路,當中刻有太極圖。陰魚和陽魚的魚眼空著,掛圓盤的繩子正是從一隻眼穿進去,再從另一隻眼穿出來。


    其質非金非石,非木非玉。


    氣息則同無字碑一樣,古樸而蒼涼。


    迴想過往,師徒二人費盡心思也不得要領,多少次以為不過是尋常掛件,險些放棄。萬不料此番因禍得福,圓盤成為血煉之物後,終於起了變化。老頭子若在天有靈,想必也高興。


    睹物思人,不免淒然。


    老頭子死得太不值了。


    那綠眼血影已是丹境圓滿,但自家根骨差,修行慢,等結成玄丹,人家早飛升做神仙了,到時候上哪裏找人去?


    老頭子的仇,可怎麽報得了?


    寵渡轉念又想:“嘁,早成仙又如何?就算天涯海角,哪怕飛出天外,但凡小爺活著,遲早有一天能滅了你,以祭老頭子在天之靈。”


    思緒跳轉,腦海裏蹦出連串問號。


    師父的儲物袋呢?


    流雲葫蘆又哪兒去了?


    老頭子到底聽到了什麽?


    涼城究竟有什麽暗流湧動?


    “沒被甩到其他地方才好,不然這一切從何查起?”寵渡滿腹疑竇,便似魔怔了一般,手指不自覺地在圓盤上摩挲著,不防一團黑影衝下來,抓起拴圓盤的繩子旋身就走。


    等迴過神來,手中已然空空如也,寵渡下意識地抓了一把石頭,跟受驚兔子似的彈起地麵,拔腿就追。


    鬥法,非止念咒、催符和作法。


    近身搏鬥時,“體術”就顯重要。


    隻因根骨奇差,若非八歲時險被一陣高燒奪了命,寵渡還不得氣感,但習武還在此之前。


    師父因材施教,為他量身定下了“符武雙修”的路子。所以自打五歲開始,寵渡就被老頭子連哄帶騙著研習體術。


    多年苦功,豈是兒戲?


    什麽刀槍跟棍棒,我都耍得有模有樣。


    什麽兵器最稱手,一把樸刀可攻可防。


    集百家之長,各種招式武技胸中深藏。


    其中大成者,當屬輕身之術。


    寵渡提氣疾縱旋步連踏,腳踩樹枝借力使力,人影閃動間不是飛燕勝似飛燕,接連幾個起落迅速追近,定睛細看不由啞然。


    搶東西的,竟是一隻烏鴉。


    頭上頂著一撮白毛,斜挎雞蛋大一個小布包,那烏鴉早把圓盤甩進包裏,一副賊眉鼠眼的模樣。


    “何方妖孽,”寵渡提聲暴喝,“敢搶小爺的東西?!”


    “嘎嘎!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爺爺乃江湖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搶遍山中無敵手的烏小鴉……”烏鴉頓了頓,“是也。”


    對妖族而言,從原始獸性到生出心智,進而作妖,不論從哪方麵看,其實都是在向“人”靠攏。在這一層層遞進的過程中,妖族身上會出現諸般堪稱“神跡”的變化。


    眼力不好的,便見彩虹的絢爛。


    耳道堵塞的,能聽山泉的歡歌。


    鼻子失靈的,可聞春花的芬芳。


    舌尖麻木的,始知酸甜與苦鹹。


    皮肉遲鈍的,也覺軟硬及溫涼。


    造化之功,可見一斑。


    等到修出本命妖丸,獸類便完全覺醒靈智與五感,差不多能口吐人言了。


    寵渡有感妖息波動,據此判斷烏鴉妥妥的采煉一階,可以鬥上一鬥;但聽其言語,滿口之乎者也的“綠林腔”,招笑又討打。


    “死鳥兒怕是剛學人話,也不知是誰教的。”寵渡這邊正自嘀咕,卻不料那烏鴉好整以暇,在前麵口吐一段詞,竟是旁若無人一般自顧自地唱起來:


    嘎嘎嘎


    嘎嘎嘎


    我是劫道的小行家


    藏在樹上等人到


    一邊靠近一邊笑


    今天的運氣真正好


    亮晶晶的圓盤裝進包


    嘎嘎嘎


    嘎嘎嘎


    ……


    “烏小鴉。”寵渡強憋笑意,“你在山中興風作浪,掀起無數的爭端,寵某也很想見一見你。”


    “那就要看看閣下有多少斤兩了。”烏小鴉底氣十足,竟無絲毫慌亂。


    “看招。”寵渡抖腕甩手,將一把石頭打出去。


    刷刷聲中,石子兒摧枝穿葉,打在枝丫上的,受力跑偏;但洞穿樹葉的,力道不減,勢如利箭。


    烏小鴉耳聞破風聲起,知是“暗寶”來襲,禦風轉身疾振雙翅,幾片羽毛如鋼釘般激射而出,“撲撲撲”響三響將飛來卵石碎成粉末。


    “沒打著、打不著。嘎嘎。”


    “休要囉唕。”寵渡急拍儲物袋,指夾三紙藍符望上就發,借用沿路的水行元氣,炸裂聲中,化三道水柱搗將過去。


    烏小鴉再發羽釘,真個泥牛入海,哪裏打得散?左突右閃避開,望高處邊飛邊說:“若追得上本鴉,便還你小盤盤。”


    聞聽此言,寵渡頓時傻了。


    不怕丫飛得快。


    也不怕丫飛得巧。


    就怕丫飛得高啊。


    對麵要是一般烏鴉,早被寵渡剝洗幹淨上架烤著了!奈何這廝開化生智,又多少會些妖法,寵渡輕功再好又如何?


    一個是後天苦練來的,一個是人家的先天本能,到底不在一個層次。


    這找誰說理去?


    難道真讓它這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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