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妖宗雖是涼城的頭等大派,卻少有時候安排弟子守城。


    隻因明裏暗裏可以收些過路錢,為獨占這份美差,城中二流宗門大打出手,誰也不服誰。最後還是淨妖宗出麵,定下輪流值守的規矩,一月一換。


    看似是淨妖宗少了一份油水,實則不然。


    其一,淨妖宗來錢的路子多,不差那點錢。


    其二,盤問過往,雖是守城本分,卻也很容易得罪人進而彼此交惡。申闊幾人與師徒兩個,不正如此?


    其三,城門毗鄰萬妖山,獸潮襲城時,門下守將最先遭殃,往往死無全屍。等於還沒開打,守城宗門已然損兵折將,淨妖宗又豈會當這個冤大頭?


    這其中的道理,寵渡一早想得通透,也明白當日金烏守將肆無忌憚就是因為守城期限將盡,不怕自己事後追究。


    所幸入城當日近在月末,按時候來算,如今守城的已換作別派弟子,倒不用擔心再遭遇申闊幾人。


    東門邊的煙袋巷裏,一酒鋪夥計正扯著嗓子叉腰罵街,“驢日的可別讓我逮著,不然也給你刻一個。”想必罵了有些時候,圍有不少看客。


    “你家本來就是賣酒的,刻一葫蘆豈不應景?”


    “對嘛,你發什麽火哦。”


    “再說這葫蘆刻得也不差呀。”


    寵渡急著找人,本不在意,乍聽此話,止不住全身一激靈,忙往人堆裏擠,見得酒鋪招牌上寫著“邀月樓”,招牌右下角刻有一個巴掌大的葫蘆。


    葫蘆嘴歪著,正正朝向城門。


    老頭子的記號?!


    寵渡暗喜,接過先前那人的話頭,笑道:“應景不假,卻還少點東西。”


    “少了什麽?”


    “瞎說,我看挺好。”


    “借道兄大寶劍一用。”不待對方反應過來,寵渡將近旁之人長劍拔出,抖一片劍花,在葫蘆肚子上刻下一朵流雲,拖著半截小尾巴,栩栩如生。


    雲尾,同樣指向東門。


    事發突然,場間一片死寂。


    “臭小子別跑。”夥計當先反應過來,邊罵邊追,等擠出人堆,早不見了人影,隻氣得跺腳,卻不料眾人交口稱歎。


    “妙極、妙極。”


    “添此一筆,果然更增韻味。”


    “各位客官,”夥計聞言,把眼珠滴溜溜一轉,“小店近日新酒上架,歡迎品鑒。”


    “新酒?那要喝一喝。”


    “卻不知那少年是何人,竟有此巧思。”


    “可不,有才。”


    的確是巧思,非常有才華。打從漂泊江湖開始,師徒二人便以流雲葫蘆為記,都快將這暗號耍出花兒來了。


    就剛才那個記號,隻見葫蘆不見雲,表示安全;以葫蘆嘴表示去向,朝著東門意即“我出城去也”。


    寵渡補刻一朵流雲,也有兩層意思:記號已閱;雲尾巴與葫蘆嘴兒同向,“我來尋你”。


    諸如此類,含義豐富。


    最怕的就是,單刻一朵流雲。


    因為這意味著危險。


    所幸從沿路遇見的記號來看,老頭子一切順利,且指向明確,寵渡催符趕路腳程極快,不消半個時辰已抵近萬妖山,迴頭把小如米粒的涼城看一眼,扯身紮入林間。


    殊不知此時的涼城,熱鬧非凡。


    尤其邀月樓中,早已炸開了鍋。


    “什麽,又有懸賞?”


    “金烏派。底價。”


    “畫像在此——欲購從速嘞——”


    ……


    關於被懸賞者,往往三個問題最受關注。


    是何模樣?


    實力如何?


    有無背景?


    此即坊間所謂“叩賞三連”。


    這是每個獵取懸賞的人,必要事先斟酌清楚的,以免累死累活拚一場,到頭才發現弄錯了人;或者點兒背碰上“扮豬吃老虎”的主兒,偷雞不成蝕把米;抑或人家大有來頭,自己有命賺沒命花。


    至於其他方麵,則乏人問津。


    消息是否可靠?


    假消息也無所謂,日子往往是一潭死水,就該時不時攪上一攪。


    緣起何事?


    管你什麽瓜葛,足數給錢就行。


    懸賞多少?


    蚊子腿兒也是肉呀,縱是一百貫的底價,也夠吃喝一年了。


    ……


    由此易見,師徒倆的處境著實淒涼:無門無派,煉氣嘍囉——為了打消眾人疑慮,在金烏派口中,老頭子自然再不是什麽歸元高手了。


    於是群情沸然,無所忌憚,把懸賞的消息鬧得人盡皆知,師徒倆五文錢一張的紙畫像滿天飛。隻是見過寵渡那雙眼睛後,少有不罵街的。


    “他大爺的,這什麽眼神?”


    “可不,看得老子腚眼兒一緊。”


    “同緊,同緊。”


    “還他媽以為見著狼了。”


    ……


    不罵反讚的,恐怕不多。


    邀月樓裏,正巧有一位。


    臨窗一隅,木凳“嘎吱嘎吱”叫著。


    凳上一座胖乎乎的肉軀,光頭小辮,一手緊攥大雞腿啃著,一手將畫像舉在眼前,盯著老者瘦削的麵容,喃喃歎息,“唉,胖爺幾時才能瘦成這樣?”


    越看越傷心,那胖子索性換了寵渡畫像來看,剛把目光落上去,撕扯雞肉的兩排白牙頓然一僵。


    “好眼神,犀利;畫得也到位,傳神……不過嘛,這對招子咋這麽眼熟哩?”


    當下有同感的,可不止胖子一個。


    “你瞅瞅,這小子咱是不是見過?”


    “有麽?啥時候,在哪兒?”


    “你品。你細品。”


    “噝!聽你倆這麽一說,我也覺著眼熟。”


    短暫的沉默後,入樓品嚐新酒的人先後叫起來,“這不就是先前刻雲的那小子麽?!”聞者如夢初醒奔走相告,小半日工夫,便把邀月樓這邊的消息如瘟疫一般散布全城。


    有那心急的,已然追出城外。


    有那觀望的,按兵不動。


    更多的散修如往常一樣,選擇聯手。


    而小部分明眼人,則嗅出了別樣氣息,關起門來偷偷盤算。


    涼城之內,一時風雨欲來。


    此後幾日,涼城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奈何寵渡此時為尋師父深入山中,直到幾天後才再次露頭。


    不得人蹤,按說該消停些,卻因為申闊等人後來一番令人窒息的“騷操作”,眾人對此事的熱情不減反增。


    更是無人料到,跟以往的情形相比,此次盜酒懸賞原本算不得什麽大事件,卻經過莫名其妙的發酵,最終醞釀成那個鬼樣子。


    乃至後來因此引發的“叩賞之夜”,成為涼城有史以來,懸賞榜上最為血腥、也是最為濃墨重彩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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