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香一聽要死人,娃娃臉都變得嚴肅起來,一本正經地扒開了墨玄的手,還不忘強拉著他往店裏走:


    “死人?那可不行。”


    墨玄眼睛都瞪大了,死死扒著門框不肯進去:


    “你個認死理的小娃娃,怎得如此不講義氣?虧俺平日裏對你不薄,俺看的清清楚楚,那徐娘子的臉色可跟平時不一樣,若是平時也就罷了,今日她切青瓜都帶著好些殺氣!你是她親師弟死不了,可俺跟她非親非故,若是折損在這裏,豈不知這天下再添一件冤案——哎哎哎???”


    沉香天生神力,盡管他殊死抵抗,還是被輕輕鬆鬆拎白菜一樣拉了迴來。


    “咕嘟咕嘟……”


    砂鍋沸騰的聲音吵醒了徐米露,等她迴過神,發現沉香一臉擔憂地瞧著她,似乎有些欲言又止,墨玄那家夥更是一臉視死如歸,生怕她不高興砍人一般。


    “師姐?可是什麽人惹惱了你?你隻管說出來便是,殷娘娘總說一個人若是憋悶太久,心裏是會憋出病的,從前師父也說過,修煉隨心方能得大自在,你若是一味的生悶氣,隻怕也對修煉無益——”


    沉香看了看砂鍋裏煮的白粥,小心翼翼道:


    “師姐,你莫要不說話,我有些……害怕哩。”


    徐米露有些恍然,在這一瞬間,沉香的臉跟徐米年的臉竟然有幾分重疊,都是一樣的小心翼翼,都帶著一樣的笨拙的關心。


    “是啊,徐娘子,你好歹張口說些話,平日裏還從未見你如此……消沉,若是有什麽開罪了你,你隻管吩咐便是,洞庭內外誰不知俺墨玄黑龍大王是個最講義氣的?”


    墨玄忍不住嚷嚷起來,爐灶裏的火精晃了晃腦袋上的火苗,後院裏的紫藤樹妖也聞聲而來,伸出一截樹枝戳了戳徐米露的肩膀以做安慰。


    她垂下眼,用勺子攪了攪鍋裏的白米粥:


    “我隻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


    ……


    跟所有俗套的故事一樣,徐海峰跟劉紅梅也曾經是人人羨慕的一對,徐海峰是個孤兒,二十二歲的時候娶了十九歲的劉紅梅,兩個年輕人跑到寧城來打拚,後麵才有了一個小家,有了屬於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徐米露。


    在徐米露的記憶裏,“爸爸”是個非常溫暖的詞匯,似乎隻要想起來就能給她帶來無限的勇氣。


    “我小時候個子矮,總是被人家欺負,有一年被幾個壞孩子堵在胡同口要錢,連著好幾天……那個時候膽子又小,又不敢跟家裏人說,每天的零花錢都被搶走,整天隻能餓著肚子去學校。”


    徐米露盯著鍋裏冒泡的白米粥,有些恍然若失地開口:


    “我……我爸怕我餓著,每天早上就給我煮一碗粥備著,後麵他還找到那幫小孩子家裏頭,把人家大人打了一頓——其實現在想想,後麵的事也記不清楚了,就記得白粥真好喝啊,餓肚子的時候暖暖的喝上一碗,好像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就好像她還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子,什麽也不用想,什麽也不用管,一直長不大,一直能躲在父母背後,捏著根糖葫蘆高高興興地踩水玩。


    店裏很安靜,沉香認真地聽著,墨玄也破天荒地沒有耍寶,臉上竟然有幾分正經:


    “平日裏隻聽你提起家中有母親弟弟,這還是頭一迴聽徐娘子說起你父親哩!我父東海龍王敖廣,膝下龍子龍女眾多,可他卻也最愛我與母親,自俺搬出龍宮之後,父王便謀了個洞庭湖龍王的差使給俺,可惜俺不爭氣的緊……後來哩?”


    後來?


    徐米露無所謂地笑笑:


    “後來故事就有點老套了,他活了大半輩子,忽然覺得家庭生活沒什麽意思,妻子容顏不再,也沒當年那麽年輕漂亮,他就找了個靈魂伴侶,想人到中年再浪漫一把,結果誰知道人家才看不上他,他被人家騙得血本無歸,欠了一大筆錢就跑了,隻留下我媽帶著我們兩個沒成年的孩子。”


    她至今都記得債主找上門的畫麵:


    一群人擠在那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客廳裏,不停抽煙的姥爺,一直給人賠禮道歉說好話的劉紅軍跟劉紅珺兄妹,紅著眼睛讓她進屋寫作業的劉紅梅,還有那些債主們的嚷嚷聲:


    “讓孩子進去幹什麽?你姑娘也大了,也能明白事理了,她老子欠了這麽多錢跑了,她躲什麽躲?”


    “這會兒知道丟臉了?借錢的時候你們怎麽沒想起來呢?來來來,別進去,讓她就在這聽聽,他爸幹了什麽不要臉的事情!”


    “嫂子,我都是拿徐哥當兄弟的,你看他現在跑了,咱們也不能就當這賬平了是不是?我聽說大米不是上學呢嗎?養孩子也挺費錢的,你說你們都有錢給孩子交學費了,怎麽沒錢還我們呢?”


    滿屋子都是刺鼻的煙味,群情激奮的男人們過來拉扯徐米露,有人流裏流氣地在她臉上摸了一把:


    “就是!今天不還錢我們就不走了!徐海峰他不心疼老婆,孩子總是要心疼的吧?實在不行我們就把他姑娘帶走,看他迴不迴來!!”


    “你放開我姐,不許碰她,不許碰她,你敢碰她我殺了你,你放開!!”


    徐米年嚇得直哭,卻還死死抱著徐米露的胳膊不放手。


    劉紅梅一聲不吭地去廚房拿了把菜刀,紅著眼睛要砍人,才算是震住了這幫無賴:


    “錢我們肯定還,但你們誰也別想動我的孩子,你們也是要臉麵的,你們要敢碰我的孩子,大不了我們娘仨全去你們家門口喝藥。”


    ——債主們後來又鬧了幾迴,直到發現徐海峰一點要迴來的意思也沒有,他們才終於肯消停下來。


    劉紅梅平時說話溫溫柔柔,性子卻最是剛烈,徐海峰失蹤後她不止扛起了這個家,更是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助,咬著牙一邊還債,一邊供兩個孩子上學。


    那個時候徐米露已經上高中了,寧城不大,一丁點事就能鬧到滿城風雨,她爸徐海峰跑路前還借了一大堆外債,說是要去外地東山再起,桃色新聞、出軌、詐騙朋友的錢、跑路……所有元素加起來,她高中三年幾乎是在漫天的流言蜚語裏度過的。


    “哎,聽說了嗎?就那個三班的徐米露啊,你別看她平時樂嗬嗬的,她爸你知道嗎?嘖,就那個詐騙犯!”


    “……徐米露啊?當然知道了,聽說她家裏欠了好多人的錢,你不是跟她一個宿舍嗎?平時注意點,錢啊什麽的都放好……”


    “我桌子上的錢怎麽不見了?明明就放在這,會不會是……啊?找到了?哎,我還以為是徐,是被別人拿走了呢。”


    “你別說了,她都聽見了哈哈哈……哎呀小點聲,她已經夠可憐的了,她爸不要她了,她媽在南門那賣包子還債,前兩天我還看見她在店裏賣包子呢,嘖嘖嘖……”


    青少年總是敏感而自卑的,雖然流言並沒有帶給她什麽實質上的傷害,但徐米露總覺得低人一頭,好像她被烙印上什麽羞恥的痕跡,永遠也洗刷不幹淨。


    直到現在她聽見別人丟東西,還會下意識的緊張,哪怕跟自己無關。


    記憶裏的那碗白米粥似乎也變成了迴憶,每每想起來,嘴裏總是苦的。


    徐米露一直有意識讓自己不再去想起來這件事,但它似乎就像一塊怎麽也幹不了的疤,每年都要被撕起來一次,每年都要疼一次,疼的時間久了,她自己好像也就沒什麽感覺,麻木了。


    就好像徐海峰這個人在她的生命裏被徹底割去,割下來的空位一直在流血,總也不見好。


    ……


    ……


    “當真是豬狗不如!獨留家中妻女,自己卻跑出去瀟灑快活,這是什麽道理?!家中正妻尚在,便與其他女子無媒苟合,又欠下諸多銀錢,惹得債主登門,徒途生波瀾,罵他禽獸便都是折辱了禽獸哩!”


    墨玄氣得破口大罵,罵完才意識到他罵的是徐米露的父親,又有些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咳咳咳,俺是說,這樣不忠不仁的人,徐娘子還認他做甚,隻出一副棺材錢便是盡了孝道,很該受人稱讚哩!”


    “師姐,你很痛吧?”


    沉香睜著眼,純淨的眼裏蓄滿了大顆大顆的淚珠,他抿了抿唇,似乎不知道要怎麽安慰她,隻能學著她從前的樣子一點一點摸徐米露的頭:


    “殷娘娘給我的點心果子我都給你吃,還有墨玄大哥給我的寶貝玩意兒也都給你玩,難過傷身,書上說父母親緣都是天定的,有的人生來父母緣重,便能承歡膝下,家庭和睦,有的人生來父母親緣便淡,算不得什麽——”


    徐米露搖了搖頭,擠出一個笑:


    “無事,師姐隻是在想要不要去見見他,或許我心底早就不在乎此人了,隻不過是想要一個答案罷了。”


    他怎麽能這樣呢?


    他怎麽就能這樣呢?


    父親不應該是替家裏遮風擋雨的存在嗎?為什麽他可以心安理得地留下一地爛賬,毫無芥蒂地拋棄妻子兒女,就這麽瀟灑地離開?


    她攪了攪碗裏的白粥,熬到化的米粒炸開一粒一粒的米花,淡淡的米香彌漫開來,就像她此刻的心緒般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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