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旨意下來之前,襄王元侃已經知道了這件事。這或許是遲早的事,襄王妃的寶座,自一空出來開始,誰都知道,堂堂襄王府,總是需要一位女主人的。


    早有人或明或隱地暗示過,就連皇後,也旁敲側擊地提點了。但是這兩年來,他與小娥鶼蝶情深,因此上對於立妃的事,總是裝聾作啞。明知道這隻是一種逃避,能逃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自然明白,他的王妃絕不可能是被皇帝下旨逐出京城的小娥,既然如此,對他來說娶誰都是一樣。十天前皇後把皇帝的旨意告訴了他,他默然片刻,隻說了一句:“再不要象潘氏這般驕縱悍妒的。”


    皇後笑著擔保了,並且說,新娘美貌,不下於潘蝶。美貌與否,他並不關心,隻要這個王妃不再生事便成。既然皇後如此說,他隻得磕頭謝恩,退了出去。


    他出乎意料的沉默,自然令與他最親近的劉娥有所感覺。但是他沒敢告訴劉娥,也許他下意識地在逃避。隻是因為府中在準備大婚的事,他作為新郎,盡量已經做到最漠不關心,但是終究有些事是無可逃避的,他在薜蘿別院的時間隻得少了許多。


    劉娥起初並未疑心,自元侃上奏京郊災民的狀況,皇帝派了元侃主持賑災之事,他便忙碌了許多。這一日,雷允恭來迴稟了一聲,王爺有要事今日不來,劉娥也並未感覺到什麽。自上次見到路邊那凍餓而死的乞丐之後,這件事她一直掛在心頭。她深愛著元侃,也為元侃上表賑濟災民的俠行而驕傲和自豪,人生得此佳婿,夫複何求。


    聽聞朝庭已經開了太倉之糧賑濟貧民,她真想親自出去看一看這樣的情景。元侃今日既然不來,她正好可以出去看一下,因此見張旻近日也是忙得不見人影,便也未通知他,隻帶了一名丫環兩名護衛出門。


    自潘妃去世後,或許是這兩年來,她與元侃兩人在自己的小天地裏,過得太幸福,幸福的人,感覺總是遲鈍一點的。走下馬車,她看到朱雀大街牌樓上的彩結時,聽到街市那久違了的喧鬧聲隻,深吸了一口氣,心中暗暗感歎:“一個月前,大雪紛紛,這街市上還是一片死寂,竟有路人凍死在街頭。才不過一個月,汴京城就又恢複過來了,這多虧了三郎的恩澤呀!”


    想到這裏,心是得意,便問住一個路人:“這樣張燈結彩的,是要過元旦了嗎?”


    那人停下來,看了她一眼,詫異地道:“娘子是剛從外地來的?你不知道嗎,那是為襄王納妃而準備的。”


    一刹那間,劉娥隻覺得腦海裏一片空白,耳邊隻聽得一片嗡嗡之聲。隔了好久,隻見丫環如芝那張放大的臉在自己的麵前,顯得極是害怕。她勉強笑了笑,道:“我沒事,咱們迴去吧!”說著待要轉身迴馬車去,卻覺得腳下軟綿綿的,竟是一步也無力邁開了。


    如芝聽了那路人的話,本已經是嚇了一大跳,再見劉娥臉色忽變,竟象是傻了似的,嚇得連連搖晃著她:“夫人,你沒事吧,您、您可別嚇奴婢呀!”


    劉娥怔怔地看著她,忽然一刹那間,所有的聲音一起闖入耳中,那街市的喧嘩聲吵鬧聲竟是變得刺痛耳朵,她隻想馬上逃離這個叫她難以忍受的地方。忽然間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掙開了如芝的手,厲聲道:“我們迴去,快離開這裏!”這邊自己搖搖晃晃地向馬車走去。


    如芝立刻跟了過來,扶著她上了馬車,急對車夫道:“快,快迴家去!”


    “不,”劉娥一進了馬車,全身的力氣都像消失了似的,可是她的眼睛,卻直視前方,道:“去東華門,過景靈東街。”


    如芝嚇了一跳:“夫人,那是……”


    “我知道,”劉娥的聲音沒有半點起伏:“那是襄王府,我不下車,就在簾子裏頭,看王府一眼,還不成嗎?”


    如芝嚇得亂搖頭道:“不、不,劉娘子您還是別去了。”


    劉娥看著她,忽然一笑,兩行清淚流下:“放心,我不會鬧的,我哪敢鬧。我就看一眼,看看王爺是不是真的納妃了,我就放心了。”


    如芝看著她,忽然淚水流下:“劉娘子,您、您還是別去看了。”


    劉娥靜靜地看著她:“這麽說是真的了?你們都是知道的,隻有我一個人不知道,是嗎?”她忽然瘋狂地大笑起來:“原來、原來都隻瞞了我一個人。”


    如芝嚇得忙放下轎簾對車夫吩咐道:“快迴府。”這邊急忙抱住了劉娥道:“夫人,你千萬要想開些,王爺也是沒辦法,他不能抗旨。可是他心中隻有你,決不會有別人的。大家瞞著您,也是怕您傷心呀!”


    劉娥怔怔地看著如芝,忽然間淚流滿麵,搖頭道:“如芝,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我知道,你們都沒有錯,錯的隻有我,隻有我自己一個人。我原就是個多餘的人……”


    劉娥迴到了薜蘿別院,就獨自坐在房中,關上了門,再也不讓任何人進來。


    元侃接到消息立刻趕到薜蘿別院時,天色已近黃昏。房門鎖著,劉娥把自己一個人鎖在房裏,不讓任何人進去。


    元侃在門外急切地拍門:“小娥,我是三郎,你開門,讓我進去對你說,你聽我解釋好不好?”房內卻悄無聲息。


    元侃一邊拍門,一邊急叫,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才聽得房內劉娥低低的聲音道:“三郎,你不必解釋什麽,我知道你待我好,你也是不得已的。我都明白,你隻管放心地成親去吧!權當、權當這世上沒有過一個我。”


    元侃急了:“小娥,你這是說得什麽話,沒有你,還要我做什麽?你開門呀,你放心,不論我娶了誰,我心裏隻有你一個。小娥,小娥……”


    劉娥抱膝靜靜地坐在黑暗之中,心中事百轉千宛,卻是終究無所歸處。這兩年間鶼蝶情深,她的生命中,隻有一個他;他的眼中心中,也隻有一個她。總以為曆經劫難,終於有此平靜而幸福的日子,卻忘記了自小到大這一路行來所明白的:凡事若好得不象是真的,那便必定不是真的。


    他的心裏隻有一個她,可是他的身邊,站著的卻永遠不是她。隻因為自己隻是一個出身卑賤的奴婢,一個惹得皇上討厭的蜀中女子,誰叫她不是出身將相之家,誰教她從未曾有過一個能夠為大宋朝開疆拓土的大將軍父親。


    三郎今日不曾負心,他還肯來到這裏,還肯為她而焦急而擔心,她能怪他嗎?他抗不得聖旨,他會成親。然後,他不會再來這裏,因為他又有了自己的王妃,如果王妃不容得她,她是不是還會再接受一次噩夢般的遭遇呢?


    她竟然會以為她所有的噩夢隻是因為一個容不得她的王妃。她離開了王府,然後王妃死了,她以為她的的噩夢就結束了。她以為她真的可以就此與元侃長長久久的就這樣躲在小院裏頭。


    然而,一首旨意,讓她又迴到了起點。


    當初她何嚐不是天真地以為,他將她藏在小樓裏,然後偶而見見她,就這樣隻占有他的小小一部份,她就可以用這種脆弱而單薄的愛,去假裝過上這種鏡花水月般的“幸福”。然而潘妃闖入攬月閣,將她的夢打碎了。


    現在,這薜蘿小院,也不過隻是一個新的攬月閣而已,一個未知的新王妃,依舊可以在發現這一切後,又將這一切打碎。而她,還能再經曆一次同樣的噩夢嗎?再來一次,她是會死,還是會心碎,或者是墮入地獄?


    除了王妃呢,他將來是不是還會有更多的側妃、侍妾?嫁入帝王家,怕是每一個女子的美夢吧。天下何其多千嬌百媚的女子,然後,他的眼中,還會有她嗎?如果他不再想起她,不再到來,她又會是一個什麽結果?


    也許從一開始,她就不進這王府,更不應該陷入那種被嗬護被關愛的虛幻感覺。哪怕她依舊留在桑家瓦肆,或者,是孫大娘的果子鋪。那麽,或許她會是另一個孫大娘,或者二十一娘嗎?


    聽著門外的拍門聲,聽著他焦急的唿喊,她竟然無法去怪他。那個新王妃呢?不是這一家的小姐,也會是那一家的小姐吧!沒有一個女人,願意看到自己的幸福被奪走,哪怕她認識他在先。可她要為此去恨多少人呢?恨不了,恨不了啊!


    心中一片茫然,反反複複地思量了不知道多久,潘妃已死,劉媼也沒再做祟,不敢怪天子,不忍怪三郎,不可怪眾人……


    細思自己此時,竟不比被潘妃所陷害的那時候,隻是一股恨意支持著她撐下去。思來想去,竟是無可怪處,從前之事,不堪迴首,往後之路,竟是路路斷絕。


    她這一生,性子倔強,凡是有可掙紮之處,哪怕是再苦再難,她也不會放棄。此時獨自坐在黑暗之中,心中竟是一片冰冷。


    哀大莫過於心死,坐在地上,那股寒意自地下慢慢地升上,如同那一種刻骨的絕望,悄悄地滲入她的心髒。


    劉娥閉門不出,已經整整一天一夜了,這一天一夜中,襄王元侃和劉美等人輪流勸說,可是房中卻仍是靜靜地毫無迴音。


    雷允恭苦苦勸著元侃:“王爺,您快迴府吧,府裏頭催了好幾次了,後天就是大婚之期,您再不迴去可就要出事了。”


    元侃心中鬱悶至極,雷允恭此言更是如火上澆油,不由得大怒,將身上的王袍一撕扔在地下道:“我不大婚了,我不做這個王爺了行不行?”


    眾人嚇得麵麵相覷,再也不敢說上一句。忽然聽到廳外一人道:“王爺慎言。”


    元侃轉頭一看,大喜:“惟演,你怎麽來了?”


    來人正是錢惟演,他走上前,淡淡地道:“我剛剛聽說這件事,所以來看看能不能幫得上忙。”


    元侃心中激動:“可是你、你……這個時候,你還能來,我真是過意不去。”


    錢惟演沉默片刻,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讓我去試試吧!”


    元侃點了點頭,道:“你務必要告訴她,我決不負她。”


    錢惟演微微頷首,道:“我想單獨勸她。”


    元侃點頭道:“一切拜托了。”


    他看著錢惟演走遠,心中抑鬱難言。常人眼中說皇家子弟,似乎要什麽就有什麽。可是偏偏他們卻連最想要的東西都得不到,甚至連抗爭的能力都沒有。父皇想要大哥照他的路去走,可辦不到。大哥想要父慈子孝、手足和睦、一家團聚,可他得不到。他隻想當一個富貴賢王,關起門來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可他心上之人保不住,連自己想不要的婚姻也拒不了……


    如芝著錢惟演來到劉娥的小院內,見院中空寂無人。錢惟演揮手,令如芝退下,院子裏隻剩下他一個人。


    錢惟演坐在廊下,拿起手中的玉笛,輕輕吹奏。笛聲時而輕緩溫柔,時而悲憤激烈,恰似此刻劉娥的心境。


    劉娥坐在黑暗裏,靜靜地聽著,聽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笛聲停下了,劉娥不由地發出一聲輕歎。


    但聽得門外錢惟演淡定平和的聲音:“小娥,你在嗎?”


    劉娥隻覺得心中一痛,她本不願再開口,不願再說話,可是她那靜如死水的心,卻被剛才那一陣笛聲,引得翻騰不已,竟不由地道:“你不必說了,你要說什麽,我都知道了。”


    錢惟演沉默片刻,道:“小娥,我今天並不是來勸你的,我隻是想要給你說個故事。”


    劉娥靜靜地坐著,聽著門外錢惟演那沉靜的聲音:“我要說的,是我先祖的故事。我的先祖第一代吳越王,叫錢繆,他開創我吳越國一十四州,數千裏河山。可是,他並非生來就是一個王者,恰恰相反,他出身貧賤,無遮頭片瓦,無隔宿之糧……”


    “他家中本來就貧寒,兄弟眾多,誰知出生的時候體弱多病,父母沒有餘糧養他,也認為他養活不了,不想給家裏增添負擔,他才出世幾個月,就把他抱出去,扔到了荒郊野外……”


    劉娥聽到這裏,不由地驚唿一聲。


    錢惟演繼續道:“誰知道他家的隔壁,有一位老邁的呂婆婆,路過這裏,認得他是錢家的孩子。看他哭得可憐,不忍心,就把他揀迴來,抱到自己家中,用米湯喂養了好幾天,眼看著他漸漸恢複,才又送迴父母的家中……”


    劉娥聽到這裏,長籲了一口氣,自己明明已經心死,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錢惟演的話語,卻仍能夠令她有所關切。


    但聽得門外錢惟演道:“可是家裏實在太窮,又過了幾日,家裏連鍋都揭不開了,卻還聽得他餓得一直哭叫不停,父母煩惱之下,又把他給扔了。這一次,卻是呂婆婆偷偷地跟在他父母的身後,又把他給揀迴來。養了幾日,看到家裏情況稍有好轉,又將他給送迴去。就這樣,他的父母將他一連扔了三次,呂婆婆卻揀迴了他三次,他的父母終於被感動,發誓不再扔他了……”


    劉娥怔怔地聽著,莫名地,為那個一百多年前的嬰兒而感動。


    錢惟演地聲音在繼續:“於是他就此漸漸長大,父母將他的小名取作婆留,因為他的命,是鄰居呂婆婆給留下來了。這一留,就留出五代十國,紛擾亂世裏的一個大英雄,他憑著蓋世武功,割據一方,開創吳越國百年江山。記得僧人貫休曾向他獻詩雲:‘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他說到最後一句時,聲音也不由得高昂起來。


    劉娥遙想當年錢王的風采,心向往之,喃喃地道:“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


    “正是,”錢惟演道:“人生的際遇,實在是不可知到了極點。我的先祖出身寒微,若無呂婆婆留下了他,連性命都已不存,何來吳越三千裏江山,開國稱王。小娥,你自幼父母雙亡,流浪逃難,先有婆婆撫養,後有劉美結義,自蜀中到京城,這數千裏逃難路,但是男子能生存下來,也沒有多少,卻讓你一個纖弱女子活了下來;再有當年官家逐你出京,扔於荒郊,你何曾不是九死一生。大難不死……”錢惟演放緩了聲音道:“小娥,上天留你性命,你絕不可輕賤了它。”


    劉娥倚在門上,怔怔地流下淚來,哽咽:“上蒼縱留我性命,又有何用。皇上旨意,斥我為妖女,逐我出京城。我此生與三郎永無可能再在一起,我還能有什麽機會?”


    錢惟演深沉地道:“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就算是皇上的旨意,又怎麽樣?難道你真的認為,沒有機會更改了嗎?”


    劉娥一驚:“怎麽更改,難道還能有誰叫當今皇帝收迴成命?”


    錢惟演冷笑一聲:“當今皇帝固然不能收迴成命,可是如果是下一個皇帝呢?”


    劉娥大驚,不由地打開了門當麵問錢惟演:“你說什麽?”


    門外,錢惟演一身白衣沐在月光裏,他手中執著一支玉笛,靜靜地看著劉娥:“人生永遠都會有轉機,沒有人可以真的活一萬歲。當今皇帝年事已高,而你和襄王,卻還年輕。”


    哪怕是平地忽然一聲霹靂,也沒有錢惟演這輕輕的一句話更令人震驚,劉娥看著他,隻嚇得雙腳發軟,她便是連想,也不敢去想這一點:“你的意思是……”


    “等待、忍耐!”錢惟演看著她道:“而在那一天到來之前,你要保護好自己,不能讓襄王去觸怒皇上,不能因此而讓你被發現。幫助襄王,去得到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權力。”


    劉娥全身顫抖,眼前仿佛有一道她從未見過的門,在向她打開。全身的血直湧上了頭頂,自己好象換了一個人似的。


    劉娥咬牙支撐起身體,站得筆直:“你說,我們……能做到嗎?”


    錢惟演轉迴身,凝視劉娥:“你在蜀中逃亡的時候,也沒想到有一天,能和皇子相愛吧?”


    月光映得劉娥的臉一片慘白,她想,她甚至連自己能不能活,都不知道。


    她沒有說,可錢惟演看出來了,問:“那你現在呢?”


    劉娥的恐懼終於漸漸消失,深吸一口氣,站直身子。是,她連死都不怕,她還有什麽可失去的。


    她斂袖向錢惟演行禮:“多謝惟演教我。”。


    她看著錢惟演,上前兩步,走近了定晴一看,心頭大震。錢惟演的一身白衣,竟是孝服。她驚駭地指著錢惟演全身素孝:“錢大人,你、你這是……”


    錢惟演神情悲愴:“先父吳越國王,於三日前入宮赴宴後,身患急症,已經——仙逝了!”


    劉娥整個人怔住了。


    錢惟演凝視著劉娥片刻,輕輕轉身而行。


    他走到小院的門邊,卻聽得劉娥緩緩地道:“惟演,對不起,是我辜負了你!”


    錢惟演手撫門邊,不置信地猛然迴頭,月光下,劉娥凝視著他,那一刹那間,他看懂了她的眼神。原來,原來她一直都是明白的——從那一日桑家瓦子那銀鈴的脆聲,到韓王府攬月閣時的暗中迴護,到黑鬆林中那懷抱著的冰冷身軀,到今日月下傾盡肺腑。


    原來她一直都是明白的,隻是這一分愛注定無緣,隻是她的心,早已經交給了同時看到她的另一個人。或者說,是自己將她推入了另一個人的懷中,隻因為他原以為,那個人能夠更好的照料她,隻因為他是一個亡國王孫,自身難保,又怎敢連累於她。


    這一雙如海般叫人沉迷的眼睛,他怎敢再繼續放縱自己沉溺下去,錢惟演硬生生地轉過頭去,微一停頓,毅然離開薜蘿別院。


    錢惟演徑直迴到吳越王府,此時的王府上下,一片素白。吳越王錢俶的靈樞,靜靜地停在堂上。錢惟演走到靈樞前跪下,望著堂上錢俶的靈位,冥想著父親生前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忍不住淚作傾盆而下。


    吳越王錢俶的死因和南唐國主李煜、後蜀國主孟昶一樣,都是在宮中領了禦宴後暴亡。諸國滅四海定,錢俶——是朝堂上最後一個割據的降王,縱使錢俶是納土歸降,縱使錢俶一生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到底,太祖趙匡胤曾有名言:“臥榻之旁,豈容他人安酣!”當今皇帝,更是如此。


    錢惟演凝望著錢俶的靈位:“父親,家鄉的江名錢塘、塔名保俶,您曾經歎息不能迴去再見一見吳山越水。如今,您終於可以迴去了!您在天有靈,請保佑兒,保佑兒所要做的一切成功!”


    見錢惟演走了,元侃急匆匆走進來,見劉娥站在門口,忙上前幾步走到她麵前,緊緊抱住了她,哽咽道:“小娥,你終於肯見我了。”


    劉娥看著元侃,也是百感交集,說不出話來。


    元侃見她不說話,再看她雖然眼睛紅腫,滿臉淚痕,但此時居然沒有哭,更加慌了:“小娥,你怎麽了,你、你若要哭,你便哭出來吧。你別這樣,你這樣讓我害怕……”


    劉娥嘴角抽了抽,想笑,卻比哭還難看。忽然腳下一軟,卻是剛才失了力,此時再也站不住了。元侃忙扶著她坐下,兩人就這麽坐在台階上,相依偎著,也不顧天寒露重。


    又過了一會兒,元侃低聲道:“小娥,對不起。”


    劉娥也低聲:“不要說對不起,我知道你的心。”


    元侃沒有說話了,他隻緊緊地將劉娥抱住。


    一片沉默,隻有蟲兒低鳴,就聽得劉娥低低地問:“三郎,你會不會忘了我,你會不會忘記今日你我坐在這裏,心裏隻有彼此的感覺?”


    元侃急道:“不會,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的。”


    劉娥沉默片刻,道:“我惱的,並不是你納妃,而是你不該騙我。”


    元侃有些慌亂:“小娥,我也是擔心,擔心你會傷心,你會生氣。而我看著你傷心生氣的樣子,竟不知該如何是好……”他頓了一下,又道:“我答應你,今後什麽事都不會瞞著你。”


    劉娥說:“好。”


    這一夜,他們沒有再說其他的話。


    開春以後,襄王府迎來了新王妃。新王妃郭氏,顯得很低調。照劉媼看來,若說前頭的潘妃是火,這郭妃就是水。火勢張揚,能把人一把燒焦了,也能把自己給燒幹了。這水卻似乎讓你感覺不到存在感,可卻漸漸地就浸潤進去了。


    元侃對於這個新王妃,並沒有任何期待。前頭娶潘妃的時候,他還是懷著良好的願景,希望能夠把日子過好了。因此上對於潘妃,也自己先往好處看的,因此一開始就諸事願意遷就,懷著一副熱腸。可惜希望有多高,付出有多熱,最後就傷得有多深。


    如今經了事情,就冷淡審視多了。因此新王妃進了府,他也就例行公事地來了幾次,多數時間也都是在外院書房住了。每日裏不過按時派內侍來問候一聲。新王妃管的事,也不出自己的內院。


    郭妃頗有些如覆薄冰的樣子,也頗為畏懼於他,私底下與乳母塗氏商量:“王爺似乎不甚待見於我。”


    塗氏勸她:“原是天家規矩大,聖人既瞧中了您,必有聖人的眼光。老奴想著前頭的王妃才剛過身,想是少年夫妻失伴,他心裏一時沒走出來。隻要王妃賢良待他,人心都是能捂熱的。他既待前頭的王妃有情,將來必是待您有義的。”


    郭妃聽得點頭:“您說得很是,我既然遲來,自然不能自負,當對夫君恭謹相待,年長日久,他自然也能看到我的誠意。”


    劉媼就準眼看著,這郭妃也不管受了什麽冷遇,依舊沒有半聲怨言,連臉上的神情都沒有不忿之色,依舊每日三餐親自看著天色審著節氣,指揮著做了送到前頭去。又親手做了四時衣服,帽子鞋襪都不假手於人,一件件送過去。若是王爺來到後院,更是事事都親自服侍,十分恭謹。府中上下人等,也都是關切有加,前頭的屬官侍衛,也都是四時關照。因此過得幾月,府中漸漸都傳說起郭妃為人的好話來。


    郭氏更又經常進宮問安,孝敬皇後,又與妯娌們相得,許王妃性子綿軟、越王妃性子張揚,吳王妃脾氣嬌縱,卻都與她十分交好。


    元侃冷待她數月,見她依舊溫柔如故,不免心中也有些內疚起來,漸漸也多去了幾次。


    隻是與郭氏相處,終究與劉娥是不一樣的。她讓他挑不出不好的地方來,可又覺得,似乎又隔著了一層。


    但是他現在倒也沒有太多時間去考慮這些事情,其實男女之情,也唯有少年之間,最為情熱。除非是少年之時不得所愛,才會一生都想去尋找補償。對於元侃來說,隨著楚王的被囚,許王的猜忌,劉娥的被放逐,以及皇帝對他提升了的要求,讓他此時的心中,更多的是關注政務上麵。


    他以政務忙碌為由,大部分時間都在前院,也不盡完全是托詞。而這段時間,他與屬官們忙完冬天災民的救濟安置,又要忙著春耕時節勸災民返鄉複耕。而這個時候卻是另一種困難,災民們冬天逃難,是出於生存本能。而好不容易十不存五,曆盡艱辛逃到汴京以後,得了救濟,又有一些大戶借機買奴雇工,一些人就不想再迴去那朝不保夕的原籍了,還有一些人縱然滿心想迴去,但當時掙命逃出來,卻沒了迴去的口糧與勇氣,這一路變化太多,許多人甚至就做慣了流民,就做起流寇來。種種情況不一,當真參與其中,卻是極難的。


    元侃倒有一樁好處,心細心軟,因此事事都要做到盡詳盡責。這要以後事情多了,是個弊端。但如今剛剛任務,能夠如此靜心做事不虛浮,倒教皇帝聽了稟報之後心中暗許。


    他既沉下心來做事,就知道了許多的其他事情。就如這次皇宮擴建,百姓就怨言頗多。這汴京城並不是作為新都規劃營造,原就是先有城居,才有皇宮。哪怕原來的節度使府附近不與民居接壤,但自後梁時擴建了一迴,到太祖時又略擴了一迴,那原來的民居就與皇宮城牆挨在一起,不能再擴了。


    這次皇帝要擴建,將作監去看了一圈就迴來報說,若要再擴,就要動遷許多民房。但那些老住戶都在這一帶已經住了幾輩子了,什麽樣的皇帝沒見過,什麽樣的事情沒經過,皇城根底下的百姓,都膽大皮厚得很。且這裏也做成了市集,叫賣之聲,連宮裏都能聽見。如今要將他們遷走,城內也無處可以安置,提了幾處地方,都教這些百姓給拒絕了。汴京城哪裏還有地方可以安置這麽多的人,那幾處地方,不是挨著外城牆根,就是西市窮困之地。這些人挨著皇宮附近的店鋪門麵,每年收租就能夠供與代代子孫享用。且附近生活便利,便是小戶人家,那水米柴油俱都是能按時送上門來售賣的,每日裏自己不開火就有熱水洗臉的鋪子,幾文錢就能夠買燒餅麵食吃的,要找工作也是極方便的。家中小兒長到幾歲,就能夠送去附近店鋪學手藝掙錢。


    若遷去荒蕪之地,要什麽沒什麽,難道還能自己再去開荒劈柴挑水不成。縱得了補償,又能有多少,也買不迴這地段的諸般便利,花個幾年也便沒了,但這地段卻是代代便宜能活人的。


    不要說皇帝,便是眾大臣,原也以為擴建皇宮,不過是叫三司算出營建之費,不想那些小吏們出去算了一圈,那動遷之費就已經超過了原來三司推算出的擴建所有費用。


    眾臣都嚇了一跳,當下朝堂中商議時,就有人怒罵小民無賴,竟連朝庭也敢敲詐起來。


    元侃卻是知道其中情由的,隻是若要為百姓說話,這許多錢銀,三司也拿不出來。前年軍事失利,國庫已經空缺了一大塊了,又哪裏來填這新出的名目。若要叫皇帝不擴建,這話也說不出口。曆代皇宮,也沒有這麽簡陋的。


    元侃為此愁了甚久,與屬官們也商議不出辦法來,這日與郭妃吃飯時,就說起此事。郭後先是沉默,後被元侃隨口問起,便正色道:“此非後宅婦人能議。”


    元侃卻覺得她品性難得,但也沒了談興,當夜又迴了前院去,兩人依舊冷淡如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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