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眾人一哄而散,隻餘陳大車跪著。


    台階下有宮女竊竊私語,在譏笑著、在奚落著、甚至是在詛罵著……


    她聽得似是清楚,又似是不清楚。她雖然性情溫和豁達,但卻也是從小在家人嬌養中長大,甚至因此縱容著她老女不嫁,縱容著她隨心行事。及至進了宮中,因為她心思靈敏、行事磊落,皇帝對她也頗為縱容,劉娥與楊媛更是敬她愛她。


    她以為她行得直,坐得正,行事無私,並沒有什麽可畏懼的。皇帝把她們三個蜀中出來的人安排在一起,就是為了讓她們三人互相襄助,卻也是給她們天然劃分了陣營。她最早看出皇帝鍾情劉娥,但她並不像楊媛那樣,一邊對皇帝有期待,一邊卻用力奉迎劉娥。


    她看得出楊媛的心思也不過是希望皇帝看在她的努力上,能夠對她多幾份的憐惜。她憐惜於楊媛的分裂與痛苦,但她既對皇帝沒這麽深的期待,但同時也恪守著自己的尊嚴,對劉娥也隻保持著一種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情誼。除了一開始皇帝常拉著她擋箭外,後來她知道皇帝常去劉娥處,因此除了劉娥相邀,以及楊媛拉著她結伴而去之外,她並沒有主動去劉娥處,就是不想在那裏遇到皇帝,避免彼此的尷尬。


    但她會偶而下貼子邀請劉娥一起賞花、品茗、嚐菜、談書,她想,這樣的日子,過一輩子也就罷了。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她會遇到如此不堪的境地。她落入皇後的阱陷,成了一個挑撥離間、暗算皇後、謀算太後的小人,甚至於連素日說過“欣賞她人品”的皇帝,居然就這樣完全相信了那些詆毀之言,看著她像看一條毒蛇。


    她看著皇帝迫不及待地要把劉德妃拉離她身邊,看著太後迫不及待地要把楊媛拉離她身邊,看著那些妃嬪們甚至宮娥們對她如避蛇虺,她隻覺得胸腔中的熱血似要噴出。


    她跪在這裏,心中如萬馬奔騰、如熱油澆頂、如墮入冰窟、如萬蛇噬咬。她什麽錯也沒有,卻不但被一國之母所誣陷,也被一國之君所冤枉所羞辱,而她認為的姐妹,一個個避開,哪怕她曾經為了她們,連夜奔走,不顧安危,冒著得罪皇後的危險,冒著冒犯太後的風險……


    她所信奉的那些道德文章,在這後宮的陰謀中,一文不值。


    她一動不動地跪著,一直到身邊的侍女上來扶她,她想站起來時,竟是已經站不起來了。


    此時她身邊隻有一個侍女玉階,竟是扶不動她,待要扭頭叫旁邊的內侍:“這位公公,可否幫我……”


    她卻阻止道:“不必了。”


    她指了指旁邊的案幾,讓玉階半攙著她到案幾邊,這才一手由玉階攙著,另一手撐著案幾,勉強站了起來,卻也是一個踉蹌。她站在那兒,由玉階扶著,活動了幾下腿腳,讓血脈略通暢些,這才被玉階扶著,慢慢走出萬安宮。


    隻是外頭還有多層台階,卻是難行。這時候就見一個小內侍走上前來,行了一禮道:“陳娘子,劉娘子備了小轎,讓奴才送陳娘子。”


    陳大車卻搖了搖頭:“不必了,我自己走走更好。”萬安宮離妃嬪們住的地方並不近,她如今跪得腿都麻了,剛才走這幾步,隻覺得雙腿針紮一樣。這一步步台階走下來,這一步步路走下來,自然是要經曆許多痛楚的。可如今,她想更痛一點,好讓自己記住這一天。


    玉階嚇了一跳:“娘子——”


    那小內侍也為難起來:“這……”


    這時候就聽得一人道:“既如此,就由老奴來扶著陳娘子慢慢走著迴去吧。”


    那小內侍扭頭一看,嚇了一跳:“劉爺爺,是您——”


    陳大車看著對方,卻是劉承規。


    此時劉承規已經坦然走上前,扶著陳大車的走,道:“跪得久了,血脈不通,是要慢慢走動,疏通血脈的。”


    宮中諸宮娥內侍,隻道陳貴人見棄於太後皇帝,得罪皇後德妃,因此人人都不免有踩上一腳的心思,哪裏曉得這內宦之首的劉承規此時居然折節上來扶這陳貴人。


    陳大車一時沒反應過來,被劉承規扶著走了幾步,忽然推開劉承規的手,道:“你不必如此。你是宮中的老祖宗,如今我身負罪名,你怕別人落井下石……”


    她說到這裏,有些喘氣,停了一停,正欲找理由說下去,誰知道劉承規又扶了上去,從容笑道:“陳娘子多慮了。”


    陳大車盯著他:“你這麽一扶我,就沒有奴才們敢欺負我。可你知不知道,你這一伸手,就等於變成皇後的眼中釘?你在內宮之中權力已經到達頂峰,後宮之爭,你不必涉入的。”


    劉承規微笑:“陳娘子高看老奴了,不見得這一伸手,就成了罪名。老奴在這宮裏已經幾十年了,不過是誠心做事罷了。底下的孩子們還小,雖不懂事,卻也不敢生事。再說,上有官家、太後,那都是聖明的人!”


    此時兩人已經扶著走出萬安宮,走在宮巷上。陳大車抬頭,看著天高雲闊,好一會兒,才直視前方冷笑:“我是個壞女人,設局陷害皇後,驚擾太後,還差點牽連德妃。我如今把這宮中能得罪的人都得罪光了,可以說是人人喊打。你伸手打撈一個已經沉底的人,豈是智者所為。”


    劉承規的聲音平平淡淡:“老奴在宮中幾十年,是非曲直,老奴還是看得清的。嶢嶢者易缺,皎皎者易汙,老奴隻問貴人,若再來一次,娘子還會這麽做嗎?”


    陳大車一怔,忽然間剛才的冤忿羞慚湧上心頭,不由地再問自己一聲,若再來一次,她還會不會願意為救楊媛去夜叩萬安。她想了想,心中說,若是再來一次,她也是不會放棄的,要她見死不救,要她屈已從人,要她變成那種算計之徒,她做不過。隻不過她下次會更有防範,會更注意分析其中的圈套可能。


    想明白了這一切,忽然間那股子不忿之氣也消去了,她點點頭:“我懂了。”


    劉承規又道:“奴才想問陳娘子,若您與劉娘子、楊娘子易地而處,遇上剛才之事,當如何做才是對您最有利的?”


    陳大車想了想,若是她,她必然是不會讓好友受此委屈,她必須會據理力爭,但是據理力爭,又會有什麽後果。隻會讓皇帝更惱怒了自己吧,隻會讓太後覺得她們三個真是頑固結黨了吧。想到這裏,心裏的怨念,竟也慢慢平息了下去。


    她看著劉承規,笑了笑,道:“謝謝先生了。”


    此時宮巷中,見陳貴人出來,雖然有劉承規扶著,但也是人人避開,一時無人,隻餘他們三人慢慢走著。


    劉承規卻又道:“今日之事,劉娘子若與官家易地而處,當如何做?”


    陳大車想,當如何做?皇後謀算皇嗣,昨日的墮胎藥還在呢,宮中除了皇後,誰有能耐這麽做。夜裏的送藥,擺明了是陰謀,說什麽好意送藥,誰會半夜三更送安胎藥,而且是那種若不肯依就要強灌的姿勢。若是楊媛受此驚嚇落胎,或許正合皇後之意。可是再細想,她那些指證皇後的證據,可以輕易被否決,但是她半夜闖萬安驚動太後卻是實情。


    她雖然心底不服,但被劉承規這一問,倒不由地清醒過來,她的不服不忿,隻是站在她的角度來看。但站在皇帝的角度,眼看著皇後要將主使之人牽扯到劉德妃身上,所以才立刻將案子推到她的身上來。德妃是皇帝所愛,而皇後為皇帝生下三子,算來想去,隻有她無足輕重,是個犧牲品。


    她與皇帝也相處過一段時間,往此節一想,心底忽然就明白了。她是被剛入宮時皇帝的溫和與寬容而蒙蔽了,當日他把她當成一個鄰家小妹妹般的縱容,而她也就真的如往日在家對待兄長般對待他,寄望於他真如兄長一般懂得自己,了解自己,會站在自己這邊。


    她錯了。他不是兄長,而是帝王。


    劉承規見她神情,知道她懂了,意味深長地看著陳大車。


    陳大車向著劉承規施一禮:“多謝先生提點。”


    劉承規忙扶住她:“老奴不敢當。”


    陳大車問他:“先生如此世事通明,為何還要對我這個愚鈍之人出手相助。”


    劉承規輕歎一聲:“娘子雖為巾幗,卻是英雄。老奴雖然微賤,但還是想為英雄牽馬墜鐙一迴。”


    陳大車心中激蕩,看著劉承規,不由淚下,卻哭著哭著,笑了起來:“你說得對,我不悔。我不信浮雲能永遠蔽日,我看明白了,更不會放棄……”


    她痛痛快快地哭著、笑著,也不顧臉上儀容盡毀,她隻知道,她雖然受了許多委屈,但是,這世上畢竟還是有人懂她的。


    玉階連忙遞過手帕,陳大車去接過手帕拭擦時,有些立足不穩,差點摔倒,劉承規忙扶著她:“陳娘子小心。”


    陳大車看著劉承規,忽然道:“先生以後在我麵前,不必自稱老奴,下次,也可以叫我的名字,我叫陳大車……”


    劉承規微笑:“老奴知道,‘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


    壽成殿中,郭熙倚在榻上,久久不語。


    她從萬安宮一迴來,就是這樣了,眾人知道今日之事兇險萬分,皇後心情不好是必然的,皆不敢上前。連塗嬤嬤也明白,是自己做事不小心,才惹下大禍,也嚇得靜如鵪鶉。


    隻是她們卻不知道,此時郭熙的心情,並不是惱怒沮喪,而是隱隱有著興奮與快感。


    這種情緒,令她自己也害怕起來,她不敢張口,甚至不敢與侍女們說話,她怕一說話,她會興奮地停不下來。


    她雙拳在袖中緊握著,指甲都掐到肉裏去了,她需要這種痛楚的刺激,好讓她不至於失態。


    她贏了,她終於贏了。


    這一仗,讓她從一個滿是破綻的開局,變輸為贏,最終贏了皇帝,贏了太後,贏了劉氏,也贏了所有的人。


    她比他們所有的人,都更聰明,她能夠把他們所有的人,都玩弄於股掌之上。


    巨大的興奮感將她的頭腦衝得有些暈眩,世界向她打開了一個大門,曾經讓她敬畏懼怕的皇帝,曾經讓感覺她深不可測的太後,終究也是有他們的弱點的,而隻要抓住這些弱點,她就可以再不必這樣憂饞畏饑,不必這樣壓抑著自己。她要奪迴屬於六宮之主真正的權威,她要讓那些膽敢與她相爭的妃嬪們都輾壓在腳下。


    她終於失聲笑了出來。


    塗嬤嬤原本不敢驚動她,因此早摒退了左右侍人,隻留幾個心腹在,此時見她笑了,心也放下來,忙上前為她揉著肩膀,奉承道:“聖人真是雄才大略,略施手段,就讓嘉慶殿無法翻身了。”


    郭熙這才緩緩起來,由塗嬤嬤服侍著摘首飾,白了她一眼,道:“昨日之事,太過兇險。嬤嬤以後可要長點心才是,不要再讓我收拾首尾了。”


    塗嬤嬤忙應了,卻心猶不甘:“是,是,聖人聖明。隻是奴才有一事不明,既然咱們已占上風,為何不將那德妃拉下水,卻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郭熙冷笑一聲:“正因為牽涉到德妃,所以我隻有不追究,官家才會投鼠忌器,不得不相信我,不得不感激我。若是當真追究下去,那就不是德妃設局對付我,而是我設局對付德妃了。所謂窮寇莫追,適可而止,才是勝局。”


    塗嬤嬤聽不懂,但卻依舊道:“奴才雖不明白,但奴才知道,聖人是對的。”


    郭熙卻又問她:“對了,玄佑怎麽樣了?”


    塗嬤嬤忙道:“聖人放心,薑太醫說了,隻要一帖藥下去,二郎就能夠恢複。”


    郭熙長歎一聲:“隻是我這個當娘的,沒能替他爭得太子之位,如今出了事,還拿他作幌子,實在是對不起孩子。他這小小年紀,無端吃這些苦藥,受這些折騰……”


    塗嬤嬤急道:“聖人這麽做,也都是為了二郎的將來著想,薑太醫這藥於人無礙,隻是多睡些時候,發些熱罷了,聖人盡請放心。”她見郭熙不樂,忙又道:“對了,聖人,方才外頭來報,說是玉宸殿的楊才人,一迴去就動了胎氣,聽太醫說,她連番受驚,胎象不穩,很容易出事呢。”


    郭熙看了塗嬤嬤,嘴角一絲冷笑:“如今劉氏已經解禁,她如何,也與我無關了。既然她不要我來照顧,她出了什麽事,也是她的命數,與我無關。”


    塗嬤嬤眼珠一轉,笑道:“聖人說得是呢。咱們也不提這些了。老奴前些時候離宮,住在家中,附近住著一個道婆,最愛在各種後宅走動,聽了許多有趣的故事……”


    塗嬤嬤講著聽來的各種後宅故事,郭熙閉上眼睛,似睡非睡,似聽非聽。


    那事過去了數月,眼看著楊氏的肚子越來越大,劉娥一直提防著,但皇後那邊好像沒有了動作,顯得很是風平浪靜。


    九月的時候,皇帝召見了終南山的道士種放,這讓王得一有些不安。他倒是有自知之明,作為一個假道士,腹中的能耐無論如何也不能與一個已經成為傳奇人物的真神仙相比。


    種放此人頗有些來曆,原也是名門,七歲能文,父親死後隨母隱居在終南山豹林穀的東明峰,耕種教徒,釀酒操琴,吟風弄月。因他的才華,有許多人來身他拜師,名聲漸漸傳揚。有人排名本朝的神仙人物,陳摶列第一,種放列在第二。


    太宗淳化三年,陝西轉運使宋惟幹向皇帝推薦種放,太宗下詔令讓人召見,種放以母命而推辭,並且奉母隱居到深山。太宗不忍相強,下詔令京兆府賜給他錢財以供養母親,並令官吏每年前去慰問。


    趙恆繼位之後,聽說種放的母親去世,翰林學士宋浞、集賢院學士錢若水、知製誥王禹翶向皇帝上報,皇帝於是下詔令賜種放三萬貫錢、三十匹布、三十斛米以幫助辦理喪事。如今種放母孝已經滿三年,兵部尚書張齊賢再次上表,說種放隱居三十年,不入城市十五年,孝行純正,簡樸隱靜的節操不遜於古人,足以激勵世俗。皇帝於是下旨以五萬貫行裝錢請種放入京。被種放拒絕。


    張齊賢不死心,任京兆太守時再度推薦。皇帝就令供奉官周旺帶詔書,賜其布一百匹、錢十萬貫,召種放入朝。這次種放終於入朝,皇帝召見數次,賜給緋衣、象簡、犀帶、銀魚,並賜予位於昭慶坊第一區的私宅一座,銀器五百兩,銀三十萬緡。並親筆寫詩相贈。


    劉娥知道此事,就問趙恆:“種放有何才能,令官家如此盛情款待?”


    趙恆十分興奮:“我原以為他是個山中隱士,數召不就,必是恃才傲物,原打算著隻能與他談些清風明月之事。誰知道其人卻是通今博古,不論道德禮教、民事軍政、農桑經濟、治國方略,竟是無有不知。”說著就將種放的文章給劉娥看,卻是名為《十議》,計為《議道》、《議德》《議仁》、《議義》、《議兵》、《議刑》、《議政》、《議賦》、《議安》、《議危》十篇。


    劉娥一一看了,不由讚歎:“若一個隱士,能論道論德,論仁論義也罷了,竟能論兵論刑,論政論安危,這實是難得。”


    趙恆就說:“我也向他問計,前些李繼遷騷擾西北,仗著族群地利之便,朝庭剿時,他便躲了,朝庭去時,他又作亂,甚是煩人。當如何處之。他給我獻了一計,說三年必有成。我如今且拿此事一試。”


    劉娥一驚:“卻是何計?”


    趙恆就說:“驅狼吞虎之計。先帝之時,常以大軍相剿,種放之計,卻是教我賜爵西北諸部,令他們自相殘殺。李繼遷便如猛虎,也難敵群狼。”


    趙恆遂依計而行。先是十月,有涇原部署係內屬蕃族數叛者九十一人,請誅之,皇帝卻詔釋其罪。再一月,西涼府六穀部首領潘羅支等貢馬,皇帝大喜,於次年二月,封潘羅支為朔方軍節度、靈州西麵都巡檢使。


    而恰恰就在潘羅支受封僅僅一年之後,捷報傳來,潘羅支集六穀蕃部合擊李繼遷,李繼遷大敗,中流矢而死。部族潰敗,李繼遷之子德明不得不向朝庭請降,並改受賜趙姓,為趙德明。西北心腹之患,果然不待三年,就得到解決。


    但是皇帝此時卻顧不上一年之後了。年底的時候,先是萬安宮的李太後病了,這一晚,整個太醫院忙得人仰馬翻。一班太醫剛剛自萬安宮迴來,一口氣還沒緩過來,忽然聽說壽成殿又有召喚,急忙全班人馬拉上又直奔壽成殿去了。


    卻說這班太醫中偏有一個叫曾太醫,素來行動得慢,眾人都已經走了,他才急急地提著藥箱趕出門去,不防在門口被一個小內侍攔住:“太好了,還有一位大人在呢!快,快去!”


    那曾太醫嚇了一跳,忙道:“是是是,下官這就趕去壽成殿。”


    那小內侍急道:“不是去壽成殿,是去玉宸殿啊,玉宸殿急傳太醫,請大人隨小的立刻去吧!”


    曾道枚一聽是玉宸殿,鬆了一口氣道:“原來是玉宸殿,請公公去壽成殿先去請旨吧。下官奉皇後懿旨,要立刻趕到壽成殿去。告辭了!”


    那小內侍閻文應急了:“楊娘子懷了龍胎,今日忽然被狸貓襲擊跌倒,如今出血不止。皇嗣要緊,你若是耽誤了,這罪名你也擔不起。再說壽成殿有無數太醫,不缺大人一個,您要再不趕過去救,我娘子可不行了!”


    曾太醫聽了這話,更不敢去了。他隻不過是個普通醫官,這太醫院中若論婦產之術,比他高明的大有人在。聽著楊娘子情況,恐怕要不好。他若不去,不過是個怠慢之罪,頂多去了烏紗。他若去了,不論妃嬪還是皇子有何閃失,那就是妥妥的大罪。當下隻管道:“小公公,宮中內外男女有別,不曾奉旨,下官何敢自作主張擅入後宮。若是有什麽差池,下官擔代不起。告辭了!”說著推開閻文應轉身就走。


    閻文應大急,一時之間無法可想,索性不要命地撲上去,大叫道:“大人,求大人發發善心吧,若是皇後怪罪,讓奴才拿命去承擔好了!楊娘子已經懷了龍胎,萬一出事,你就不怕害了龍種罪名更重嗎?”


    寒夜禁宮,他的聲音在夜空中顯得格外淒厲。


    忽然聽得一聲斷喝:“大膽奴才,宮中是何等地方,由得了你這般放肆。”


    曾太醫轉頭一看,卻是皇後宮中的小內侍鄭誌誠,喜道:“鄭公公來得正好,下官正要去壽成殿,無奈被這位小公公拉住……”


    鄭誌誠一看是閻文應,咯咯一笑道:“原來是玉宸殿的閻公公,怎麽了,楊娘子要召太醫嗎?宮中的規矩您應該知道啊,這樣吧,您先迴去。待我領了曾太醫先去見過聖人,等聖人允許,自然會派一位太醫去玉宸殿如何?”


    閻文應急道:“那什麽時候太醫會來呢?”


    鄭誌誠皮笑肉不笑地說:“這個可不一定了,得看聖人什麽時候吩咐了,我們做奴才的,能替聖人作主嗎?”


    閻文應一跺腳,轉頭就跑。直跑了很遠,猶聽到鄭誌誠與曾道枚二人的冷笑之聲。他跑在陰森森的宮道上,想著剛才出來時,楊媛幾番昏死過去的樣子,越想越是害怕,不由地邊跑邊哭起來。


    邊哭邊跑到玉宸殿門口,早已經被焦急地守候在門口的宮女小倩抓住:“怎麽樣,請到太醫沒有!”


    閻文應哭道:“皇後宮裏把所有的太醫都召去了,鄭公公把最後一個太醫也叫走了,我怎麽都留不住……”


    小倩氣得用力將閻文應一推道:“沒用的東西。”恨極怒道:“居然把所有的太醫全部叫走了,看來這次她是非置我們娘子於死地不可了。”


    閻文應被推到在地,連疼痛都嚇得不敢想,聽到小倩這麽說不禁大驚:“姐姐小心隔牆有耳!”


    小倩恨聲道:“小心你個頭,娘子若是出事,咱們誰也逃不了,還怕什麽隔牆有耳!”


    忽然聽得裏頭楊媛極淒厲地一聲慘叫:“啊——”


    小倩驚叫一聲:“娘子——”急忙轉身跑進去,匆忙間不及注意腳下的門檻,一下子摔倒在地,隻覺得膝蓋上一陣劇痛,手一摸去全是濕的,知道已經摔傷了。卻是來不及去管了,連忙一瘸一拐地跑進去。


    卻見楊媛痛得死去活來,一聲聲叫得極為淒厲,兩三個宮女都按不住她。便見宮女海棠迎向小倩急道:“不好了,楊娘子下身一直在流血,根本沒辦法止啊,怎麽辦呢?”


    小倩急得渾身冷汗,一把抓住海棠道:“德妃,你快去找德妃!”


    海棠急得直哭:“德妃與官家在萬安宮侍疾,上次,上次就是因為娘子的事向萬安宮求救,已經惹了官家不悅,如今太後還病重,誰能管這事?”


    小倩人到絕望處,倒生了幾分蠻勁道:“如今人命關天,已經顧不得了許多了。縱得罪太後官家,也是人活著的事。若是娘子與皇嗣有個閃失,你我都活不了。”一邊推著海棠出門道:“快去!快去!”


    劉娥這時候正在萬安宮侍疾,太後如今情況十分不好,一堆太醫診了多日,隻給出“老人病”這樣含糊的論斷,其實不過是將“人壽無多”換一個好聽的說法而已。


    因著皇子生病,所以皇後在壽成殿中照顧孩子,而萬安宮中,則由劉娥率著其他妃嬪們輪班照顧,皇帝而兩邊奔走。


    此時皇帝正在與劉娥照顧太後,內殿擠滿了人,玉宸殿的人雖然來了,卻哪裏擠得進去。兼上次那事之後,皇帝亦說,宮中無事,不得驚動太後。如今太後有病,更不敢擅驚。


    因此隻等著太後喝了藥,閉目躺下休息,室內不宜太多人,因此才散去了些。如心也趁機到了劉娥身邊,低聲道:“娘子,玉宸殿出事了!”


    劉娥一驚,見皇帝坐在上首,諸妃嬪侍候一邊,隻得抽空出去,隨如心急急來到萬安宮中耳房,方問道:“出什麽事了?”


    寒風料峭的夜裏,雷允恭竟然滿頭是汗,急得說話都格格發抖著:“迴、迴娘子,海棠剛才來報,楊娘子方才在迴宮的途中,正下輦時,忽然道邊竄出一隻野貓來,將楊娘子撲倒在地,血流不止,怕是要不行了!”


    劉娥大驚,隻覺得渾身發冷:“怎麽會這樣呢?不是叫她們小心車轎飲食了嗎,如何還會發生這樣的事。叫太醫了沒有,太醫怎麽說?”


    海棠流淚道:“小閻子去了太醫院,但太醫不是在萬安宮就是在壽成殿,他去的時候,正好壽成殿的鄭誌誠公公把所有的太醫都叫走了,說是聖人的吩咐。娘子,您快求求我們娘子,她要不行了。”


    劉娥頓時站起:“後嗣要緊,我立刻去見官家。”


    如心急了,忙擋住她,低聲道:“太後才睡下,官家正在太後床前,娘子小心些,莫要驚了太後。”


    劉娥點點頭,令海棠先趕緊迴去。


    夜深,海棠領命去了,劉娥看著她遠去的宮廊,那裏一片漆黑,甚至看不到梨茵遠去的背影,隻有剛開始一點細碎小跑的腳步聲,極輕地,隻有幾聲便沒有了。


    透過小花窗極目望去,她也隻能是看到一片漆黑,聽到的是死一般的寂靜。她隻覺得害怕,但是她的害怕甚至不敢讓別人看出來,甚至包括她的心腹如雷允恭梨茵等,她要是挺不住,這一切更沒有人支撐了。


    可是她害怕,海棠轉身而去的那一刻,忽然黑暗和恐慌整個地籠罩了她。原來皇宮的夜,竟真的如此令人絕望,從她入宮的第一夜開始,就已經有了的黑暗和寒冷。她曾經努力去忽略它、不去想不去看,隻看著自己房中的那一片燈火輝煌和所愛的那個男人帶來的溫暖。可是這一夜,忽然之間,這種感覺又來了,原來它並沒有消失,反而在今夜更加倍地凝聚了。


    她在害怕,害怕她又會保不住那個孩子,楊媛腹中的孩子,奇跡地把她們原本是利害相關而結成的同盟,變成了一種血肉相依的關係。她甚至比楊媛更加期盼那個孩子的降生,因為這個孩子也屬於她,也許在隱約中,她已經把這個孩子看作是當年失去的那個孩子的補償。


    所以她現在的心裏才會如此恐慌,她心裏隱隱有一種極可怕的預感。當年失去孩子,已經是她心中永遠的痛。而現在,她絕對不能再失去這個孩子。


    她急急向前走著,四下俱黑,隻有萬安宮寢宮中的燭火全部點了起來,照得一片通明。劉娥急切地要用這一片燈火,去逃避那一片黑暗和寒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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