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侔紫極威神異,迴據柔靈勝勢宣。矗矗端平規景葉,煌煌豐麗聖功全。承隅陽馬層雲隔,鳴磬花台曉色先。別笈籙緘龍印字,清壇香奏鵲鑪煙。流泉灌注通河漢,列館迴環接洞天……”這是當朝副相夏竦為玉清昭應宮所寫的賀詩中的幾句,雖說應製詩難免乏味,但從中玉清昭應宮的輝煌與精致可見一斑。


    玉清昭應宮建於大中祥符二年,玉清昭應宮內除貯藏“天書”外,尚供奉有玉皇大帝、聖祖真武大帝、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等的塑像神主。其東西三百一十步,南北一百四十步,總兩千六百二十區,有三千六百一十間殿閣樓宇,一應宮室,皆選亳州最佳生漆;窗牖凡平之處,皆改為透空雕鏤;一應匾額題字以純金為之;廊廡、藻井、鬥拱處,以金箔覆之。宮殿成時,又召全國畫師,畫棟雕梁,極盡精美,時人皆以為其豪華程度,甚至超過了秦代的阿房宮和漢代的建章宮。


    月黯星稀,天空中黑雲陣陣,時值盛夏,常有雷雨,因此汴京城中的老百姓們瞧了瞧天色,也不以為意,隻將門戶關緊,堵上耳朵便罷了。


    不料今夜雷電極大,但聽得雷聲大作,閃電交加,將天空映得一片雪白,轉眼間,但隻見雷聲隆隆,伴著閃電陣陣,一陣急雨驟下忽收。


    雷電仍在交加,忽然間天邊一個大的電球劈下,正劈中玉清昭應宮大殿,但見轟地一聲,一個火球穿透屋頂直射入殿中,四處飛迸,刹那裏烈焰飛騰,火光大作。眾守宮衛士們嚇得叫的叫,跑的跑,擔捅提水趕著撲火不止,怎奈是杯水車薪,偏這一夜隻剛才落了落急雨,卻直是狂風勁吹。風助火勢,但見大火越來越大,眼見火勢無法阻擋,隻片刻功夫,整個玉清昭應宮全都燒了起來。


    大火熊熊直燒了一夜,直燒得整個玉清昭應宮變為一堆瓦礫廢墟。


    消息很快地傳進了宮中。


    “玉清昭應宮遇雷火焚毀?”太後在簾後的聲音傳出來,如此地急促而刺耳:“守宮官衛是作什麽的,竟然如此負恩?”


    “太後息怒,”宰相王曾的聲音聽起來卻是穩重多了:“守宮官衛皆已經拿問,隻是如何處置,還請太後示下?”


    “重處,自然是重處?”太後的聲音意有些惡狠狠了,凝住半天,忽然爆發出一聲哭泣:“先帝竭盡心力方建成此宮,如今一朝焚毀,教我如何對得起先帝啊!”


    “太後,”樞密使張耆出列奏道:“臣早上去看過,並非全毀,還有長生崇壽二殿未曾焚毀,隻要再召集天下民夫,重建此殿,也就不負了太後對先帝的情義!”


    副相呂夷簡大驚,出列奏道:“太後,此舉不可,當年為了建玉清昭應宮,浪費多少民力物力,幾弄得國庫財盡。幸得太後稱製以來,罷勞役罷宮觀罷營造罷采丹罷靈芝罷毀錢造鍾,減浮費減齋醮減道場減各種節慶祀祠等,禁獻術士道官,大赦天下,與民休息,這才天下太平,漸成盛世。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應宮,則又將民不聊生。更何況天聖元年,太後曾親下詔書,說從今往後宮室營造一律減等,如今若是再造玉清昭應宮,豈非有違前詔。請太後三思。”


    呂夷簡一番話說完,宰相王曾也上前一步道:“呂夷簡之言有理,張耆但知佞上,實不堪為大臣體統。”


    樞密副使範雍上前道:“當年營造玉清昭應宮時,便是不該,如今一朝焚毀,想是天意,非出人事。臣以為應將剩下的長生、崇壽二殿也一齊拆毀,若是這兩殿還繼續留著,又要再興大殿,則不但民力不堪承負,便是上天隻怕不允許!”


    太後瞪著範雍,怒火已經熊熊燃燒,好生大膽的範雍,此話已經形同詛咒。他焉能知道玉清昭應宮在先帝心目中的地位,在身為太後的她心目中的地位。當年玉清昭應宮建成,李氏就懷了孕,生下當今天子,而她也因此受封為皇後。她再不迷信祥瑞天書,可對玉清昭應宮還是有著感情的。


    “還有什麽?繼續說。”太後的聲音忽然變得沉靜了下來,沉靜得叫人不安,熟悉太後的人知道,這將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司諫範諷奏道:“太後,臣以為玉清昭應宮被雷火所焚,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挽迴,玉清昭應宮的守衛宮吏也無能為力,臣請太後減守宮諸吏之罪,並請應除地罷祠,上迴天變。”


    太後眉毛一挑,慢慢地道:“說得也是!”她向來是個剛烈的脾氣,年輕時有脾氣便直接發出來,為此吃了不少苦頭,到後來曆練得多了,慢慢克製住自己的性子,怒火最盛時做的決定,她寧可壓下幾個時辰之後,冷靜下來再行思慮,而不是輕易發作。


    參知政事晏殊上前卻又火上澆油了一把:“臣以為,玉清昭應宮被焚,乃是地下有變,而應征上天,有所預兆……”


    這話太耳熟了,太後用膝蓋想想也知道他下一句會是什麽話,心中暗暗歎了口氣,又來了,晏殊好歹也是當今一大才子,為什麽也是蠢到說話都隻會背書式的呢?這些年來來去去,都是這種句式,連個起承轉合都不肯用心。


    果然聽得晏殊接著就道:“官家已經成年,卻還不能親政,臣以為此乃天降雷火示警,請太後歸政天子,天下安定。”


    太後忽然笑了起來,還真是不死心啊,這幾年反反複複,這是第幾個人了,她端坐不動,緩緩地將在場的眾臣一個個細細地掃視過來,方站起來冷笑道:“天象示警,應征治國有失,宰相調理鼎鼐,所以當好好反思反思才是。”說罷,也不理會眾人,拂袖而去。


    官家年紀漸大,太後還政隻在遲早之數,隻是這遲與早之間,誰會是這關鍵的使力之人。晏殊本擬借此機會,冒險一擊,天象示警這個名字用起來成敗皆是響亮,不料太後來了個四兩撥千斤,鋒芒直逼宰相王曾。治國有失,罪在宰相,王曾相位眼看就要不保,晏殊是王曾副手,聽了此言,頓時渾身寒透,呆立在那裏。


    太後拂袖而去,崇政殿上諸人也皆散去,隻餘晏殊與王曾二人,晏殊呆立半天,顫聲向王曾道:“下官給王相招禍了。”他本是借此逼太後還政,誰曉得這災難竟落在王曾頭上。


    王曾淡然一笑:“晏參政也不必自責,”他微微一歎:“向來冰凍三日,總非一日之寒啊!”他與太後之間的矛盾日積月累,最終,還是要走到這一步啊。他辭相已經是意料中事,但他必須要安排下一任的宰相不能是南人,更不能是女主執政的讚成者。


    太後迴到崇徽殿,猶覺得心頭一股氣梗住了似的,好半晌才慢慢順過氣來,坐在那裏細細地想了一迴,重修玉清昭應宮浪費民力,便是有人提出,她也不會答應。隻可恨今日她還未曾答言,卻教王曾等逼住,倒成了她想大興土木,借著名兒又生出是非來,說來說去,還不是逼著她還政退居,由著他們任意妄為。


    “還政”這二字,近年來是太後的大忌,凡是犯者無不被下貶流放逐出京城。若說當年或許有疑心是曹利用餘黨借機生事,此後諸人上書,她或許也有明白不過是有人濁氣上湧,書生意氣罷了。但是卻容不得她手軟,縱然上書之人沒有圖謀,卻永遠會有人借著任何一種可能的機會而興風作浪,鬧出無窮的事兒。


    近年來獨擋一麵處理政事,她越發清楚地認識到,政治尤如在狂風巨浪中掌舵操舟,稍一放鬆,粉身碎骨的不僅是她自己,還有跟她同一條船上所有的人。還政二字說來容易,但難道要她眼睜睜看自己這些心苦心孤詣推行的國政被一一推翻,那些努力執行她命令的人一個個被問罪放逐,讓她看著他們一點點剜她的心,奪她的目嗎?


    憑什麽?


    她知道這些年來,北人官員不甘心失去的權力和傲慢,哪怕她已經再三讓步,已經盡力轉圜,可他們一方麵憎恨著亂世的朝不保夕,可另一方麵卻依舊當年亂世中形成的抱團排擠,自負傲慢。恰恰是這種傲慢,讓他們自以為登高一唿北地漢人必會自動來奔,而導致了雍熙之敗;恰恰是這種傲慢,讓銀夏黨項不願臣服;恰恰是這種傲慢,讓他們輕視南人,無視他們在國計民生上的貢獻;恰恰是這種傲慢,讓他們不容女主,這幾年宰相們把逼她還政的精力多於用在國政上。


    她輕歎了一口氣,她有些懷念先帝在的時候,她還可以由著自己的性子任性一迴,要進要退皆能自如,到底她身後還有一重屏障,就算她鬆手了掉下去了,還有人會把她撈上來。現在,她看著自己的手苦笑,隻能是別人等著她打撈了。她能手軟嗎,她能放手嗎?


    太後提了一口氣,吩咐江德明道:“去召錢惟演進來。”


    江德明卻帶著笑意道:“太後,錢相公早在外候著太後了!”


    太後歎了一口氣,這個錢惟演哪,真不愧是相識了四十多年的人:“宣!”


    過一會兒,錢惟演進來,太後埋怨他道:“惟演方才為何一言不發?”


    錢惟演反笑道:“臣應該說什麽呢?”


    太後怔了一怔,反而笑了:“隨便說什麽都成?”


    錢惟演搖頭道:“太後的為人,臣還不了解嗎?就算再建一個玉清昭應宮,又能如何?”他笑了:“當年先帝建玉清昭應宮,是為了求子。當年有丁謂這般人才在,日夜趕工,造了七年多,如今要重建,估計最少也得十年。且不說其中人力物力的浪費,便是建成了,太後付出這般的代價卻又是為了什麽?”


    太後看了錢惟演一眼,數十年的相處,她似乎聽出了弦外音:“惟演難道有更好的想法?”


    錢惟演道:“建什麽,總得有個名目才好。臣前日看到太原府上的奏報,說是晉祠為雷火所犯,請求重修,不知道太後意下如何?”


    太後不動聲色地嗯了一聲:“為何要修晉祠?”


    錢惟演隻說了一句:“太後是太原人啊!”


    太後自然知道自己是蜀人,聞言驚詫地看了錢惟演一眼,忽然醒悟,他說的是她名義上的父親劉通,乃是太原人,以此而推,她自然也應該是太原人了。


    錢惟演繼續不動聲色地說:“晉祠供奉的是周成王的弟弟叔虞,叔虞的母親是邑薑,《論語·泰伯》中有道:‘唐虞之稱,於斯為盛。有婦人焉,九人而己。’千百世以來曆朝禮製,出自周禮,周武王興國十人,十人中唯邑薑為女子之身,聖母功高,其子成王成就周室天下,幼子叔虞又是晉水之祖。臣以為此番若能重建晉祠,要增建聖母殿,以彰聖母輔政之德,豈非更有意義?”


    太後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笑著搖頭:“何必浪費在這些事上?”


    錢惟演卻道:“太後覺得官家的性子如何?”


    太後想到皇帝,不由地嘴角一絲微笑:“寬厚克己,仁愛孝順,是個好孩子。”


    錢惟演隻道:“官家的性情是娘娘一手養出來的。娘娘是最了解他的。若長寧節時,真有人將李太妃帶到官家麵前,官家會如何?”


    太後聽到這一句,神色一僵,柳眉豎起。


    錢惟演若是知事,當立刻住口,可他卻裝作沒有看到,反而繼續道:“太後掌握權柄,滿朝文武就算明知李太妃入宮為太後賀壽,也無人敢在官家麵前非議。可您一旦不再掌權,隻怕就有逢迎之輩鬧事了。到時候,隻怕太後想退居上陽宮而不得。”


    太後沉下臉來,警告道:“夠了,惟演!”


    錢惟演沒停下來,說得更起勁了:“臣勸太後未雨綢繆,務必要以雷霆手段,定亂止爭。否則,您退一步,他們就會進兩步。您隻有早定名份,才能斷絕他們的癡心妄想。”


    太後聽到這裏,頓時悚然:“什麽名份,惟演,你敢是瘋了。”


    錢惟演卻緩緩長揖:“太後最是博古通今,想當初那位,何曾一開始就想著走到那一步,還不是被逼的。最終唯有定了名份,才能息了那些人的心。”


    太後隻覺得有些暈眩,她拂袖而起:“錢相公身體不適,江德明,帶他出去。”


    江德明在遠處聽得不明白,隻見太後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竟是硬下令逐人。他與錢惟演交好,見狀也嚇得不輕,忙上來扶住錢惟演,勸道:“錢相公,有什麽事,下迴再說,下迴再說。”


    錢惟演也不分辨,聽笑著向太後一禮,瀟灑地走出。


    太後看著他的背影,閉了閉眼。一個個的都來逼她,丁謂逼她,王曾也逼她,楊媛逼她,錢惟演也逼她。


    真是一個個,都不讓她省心。


    次日,太後草詔發下,應百官所奏,玉清昭應宮為天火所焚,不再重建,餘下的長生、崇壽二殿稍事修繕,改為萬壽觀,減守宮諸官員衛士罪責輕判,並罷廢諸宮觀使。


    另有旨意,天降雷火,乃宰相王曾燮理國政無方,罷去相位,出知青州。副相晏殊、翰林學士宋綬,也因上書請求太後還政,被削職逐出京城。


    想當初太後稱製之初,丁謂專權,被流放到最邊遠的崖州;天聖四年,又因樞密使曹利用專橫不法而將他流放,曹利用在流放途中自盡而亡,從此之後,天下再無人敢犯太後之威。


    王曾扳倒了丁謂,雖得重用,但是他扳倒丁謂的手段不甚光明,開了後世大臣們誣攀的先風,因此太後並不是很喜歡他。王曾雖然處事謹慎,但是數年宰相下來,違逆太後的事累積下來也有不少。象上次太後欲開大安殿慶壽,就因王曾反對而做罷,且王曾前前後後,屢有禮製上限製太後的事,惹得太後甚是不悅。


    本朝自來宰輔大臣免職外遷,多為節度使,王曾以首相罷為知州,也屬少有。但太後亦是到此為止,王曾到底是有功之臣,不過是與太後意見不合,並沒有擅權弄鬼的行為,因此王曾罷後,太後也不讓別人再追索其他罪名,卻是沒有比照對待丁謂曹利用的待遇。


    王曾罷相之後,過了數月,太後升任副相呂夷簡繼位為相。卻又下旨,令重修晉祠。


    過了數月,晉祠的重建已經完成,太後破例第一次帶著官家,率文武百官浩浩蕩蕩地前往晉陽親自祭祠。


    自晉陽城西行數十裏,便是懸甕山,樞密使張耆打的前站,早已經沿山安排好一切。禦輦到了山下,皇帝趙禎先下了輦車,然後候太後下輦,山道不好行輦,早準備了軟轎請太後乘坐,太後卻沒有坐軟橋。


    “秋高氣爽,登階而上,是何等的爽朗。”太後笑著說。她去年已經過了六十大壽,但是精力還是很旺盛,外貌看上去與更是比實際年齡要小上十來歲,半開玩笑地抱怨著這種多餘的準備:“長年在宮裏,難得有機會出來走動走動,坐什麽軟轎,我又不是七老八十走動不得了。”


    太後登階而上,趙禎陪侍在左邊,右邊則是皇後郭清秋。太後見郭清秋要上前扶著自己,揮手道:“你到後頭去,扶著太妃,她素來不太出門,倒是這台階要小心了。”說著自己扶了趙禎的手,極輕快地已經向上走去了。


    果然這一路來,古樹參天,連甕蔽日,草木蕭疏,天高風清。台階全是新砌的,斷不會有凸凹不平外或令人滑倒之虞,太後拾階而上,但覺得沿途細細的草木清氣,更是令人心曠神怡,不禁心中欣喜,越走越快。


    走了小半個時辰,但見眼前一片開闊,前麵一道白石門坊,後麵隱隱數十間宮闕,太後立住身子,轉頭向後,卻是早把楊太妃等人拋在身後,唯趙禎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文武百官跟住了一大半,倒有一小半年老體衰者也拋在了後頭。


    太後心中得意,見趙禎額頭也見微汗,笑道:“官家長居宮中,卻是要多多煆煉,強身健體才是。”


    趙禎見太後也走得額頭見汗,山上風大,若汗被風吹,倒是不好。知道太後此時興致正高,必會逞強,忙道:“正是,兒臣走得累了,不如歇息一會兒吧!”


    太後看了官家一眼,對他的用意心知肚明,卻擺手道:“不忙,這裏風大,吹著了反而不好,再走兩步,前頭已經安排下歇息的地方了。”說著也不等群臣到齊,卻已經走進大門,趙禎與諸官員隻得緊緊跟進。


    錢惟演和張耆在前頭引導,入晉祠大門,卻見一道溪水流過,有一水鏡台。然後過一橋,名曰會仙橋,又走了一會兒,便見著獻殿,左右各是一鍾樓一鼓樓。


    獻殿是供奉邑薑的享殿,錢惟演引太後與官家進了獻殿,楊懷敏早一日前已經到了,此時已經準備多時,忙侍候著兩宮淨麵、更衣。又飲了茶,用了點心,歇息片刻,這才起身。


    走到殿外,見文武百官均已經到齊,分昭穆排好了。太後先行,楊媛與皇帝在左右隨侍,過了獻殿,但見前麵是一方水池,那橋卻呈十字型,甚是奇怪。


    太後不禁駐足問道:“這橋倒是奇怪。”


    錢惟演忙稟道:“此便是臣曾經奏過太後的魚沼飛梁。”


    太後哦了一聲,眾人也一齊看去,但見一個方形的荷花魚沼,水中立小八角石柱三十四根,柱礎為寶裝蓮花,石柱之上置鬥拱、梁枋,豕托橋麵,東西向連接聖母殿與獻殿,南北兩乙翼下斜至岸邊,呈十字型,橋邊的欄杆和望柱形製奇特,人行橋上,可以隨意左右,橋下乃是木柱,橋麵卻是全用的漢白玉石。這樣的魚沼飛梁,倒是各處廟宇宮觀中皆無的。


    過了魚沼飛梁,見前麵一座大殿,氣派非凡,前臨魚沼,後擁危峰,殿右有一株古柏偃臥在石階旁,樹幹勁直,樹皮皴裂,頂上挑著幾根青青的疏枝。錢惟演上前一步道:“稟太後,此柏樹據說乃是周代之柏,已逾數千年,仍然蒼勁如故,實為難得。因此將聖母殿選址於此。”


    太後嗯了一聲,點頭道:“好,甚好!”說著仰首看去,但見此大殿外有一圍廊,殿寬七間,深六間,極為寬敞,卻無一根柱子。原來屋架全靠牆外迴廊上的木柱支撐。廊柱略向內傾,四角高挑,形成飛簷。屋頂黃綠琉璃瓦相間,遠看飛閣流丹,氣勢十分雄偉。


    說話間入了殿中,太後抬頭看著殿上。此殿高約六尺,殿周26根廊柱皆微微內傾,使四隅柱更顯高大,成大弧度前簷,從而增加了大殿的穩定性和曲線美。


    大殿正中,木製神龕中奉著聖母塑像,鳳冠翟衣,優雅坐鎮於鳳頭椅中。


    禮樂聲起,太後率太妃上香,祭奉聖母,然後退出。


    接著,趙禎也率文武百官,上前行禮獻祭。


    禮樂已畢,方才一幹大臣們隻顧低了頭行禮,然後退出,誰也不敢抬頭亂看。


    禮畢,太後與趙禎已經走出聖母殿,卻聽得身後傳來幾聲壓抑不住的驚唿聲,卻隻有半聲,便強行抑了下去。太後抿嘴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原來是楊媛和少數幾個大臣,卻在獻祭偷暇看了看這聖母殿的布置。


    但見大殿兩邊是四十二個侍女塑像。她們或梳妝,或灑掃,或奏樂,或歌舞,或奉飲食,或侍起居,或捧文印翰墨等,或口有情,或目有神,或耳聳立,或腳跟踮起,形態各異,形體豐滿俊俏,麵貌清秀圓潤,眼神生動,衣紋流暢,巧奪天工。


    真正令眾人驚異的是,這一座聖母殿令人好生熟悉,這明明是晉陽城郊的晉祠,卻令人熟悉到如同進了東京汴梁城大內皇宮中的崇徽殿。


    雖然於香煙燎繞中雖難細觀聖母麵容,可那鳳冠翟衣,卻絕對不是周代的衣飾,而更像是本朝衣冠,準確地說,是當今太後的大禮服,今年太後大壽就穿過這樣的大禮服。而周圍這四十二個侍女像,其中的數名侍女,正就站於太後身側服侍著。


    祭完聖母殿,太後在晉祠周圍略走了走,看了看難老泉,但見日已漸有西斜之勢,便還駕迴晉陽行宮。


    而這一夜的晉陽行館,注定是不平靜的。


    華燈初上,宰相呂夷簡和副相範雍對坐,桌上飯已冷,菜已冰,卻是畢毫不動,兩相皆是無心飲食,表情憂心忡忡。


    良久,範雍才道:“呂相,今日您也看到了?”


    呂夷簡沉重地點了點頭:“範公說的是今日的晉祠之事吧!”


    範雍強抑著道:“晉祠之中,不祭叔虞,卻隻有聖母大殿,如此喧賓奪主,豈非是——”


    “噤聲——”呂夷簡急阻止道,見範雍也警覺地收住話頭,兩人左右看了看,呂夷簡才道:“範公,點到即止,老夫省得。”


    範雍點了點頭,卻聽得呂夷簡道:“叔虞的祭殿,卻是有的,還在原來的地方,隻是今日我等獻祭,走到的俱是新修的地方。這聖母大殿一修,成了主線,便把叔虞祠落在角落去了。”


    範雍氣得道:“呂相真是一派雲淡風清啊,您今日也看見了,那聖母殿是聖母殿嗎,那分明就是——”


    呂夷簡點了點頭:“是,整個聖母殿,便是把崇徽殿搬過來了,而且——”他壓低了聲音道:“除了聖母像和侍女像之外,還幾樣你可曾注意到?”


    範雍倒有點迷糊:“注意到什麽?”


    呂夷簡沉聲道:“三樣東西,一是前麵的魚沼飛梁、二是殿外圍廊的結構、三是殿內的盤龍大柱。”他看了範雍一樣,緩緩地道:“此三物皆非民間的廟宇祠堂宮觀可用。”


    範雍問道:“那又如何?”


    呂夷簡輕歎一聲:“此三物唯有大內才能用得,範公,你還不明白嗎,那名為聖母殿,實則是為太後建的生祠啊!”


    範雍張口結舌:“太後……建的生祠……”忽然跳了起來,呂夷簡急忙一把拉住他:“範公,稍安勿燥。”


    範雍瞪大了眼睛看著呂夷簡:“呂相,此刻您還坐得住嗎,難道您還不明白這是何意?”


    呂夷簡鬆了手,一字字道:“唐武則天,以自己為範本興建盧舍那大佛,將自己化身神佛,而令天下百姓信奉如神。太後以自己為範本修聖母殿供奉邑薑,也是同理。”


    範雍看著呂夷簡,隻說得一個“你——”字,便說不下去了,隻直直地瞪著他,期望他的下一句話。


    比起範雍現在的表情,呂夷簡的表情簡直可以說是淡然了:“契丹蕭太後行再生儀、先帝為太子時祭廟告天、興修玉清昭應宮和東封西祀,都是同理。”


    範雍氣得無話可說,反而坐了下來,瞪著呂夷簡道:“好,呂相,照目下看,您以為應當如何?”


    呂夷簡笑道:“範公眼裏的太後,應當如何做才是?”


    範雍理直氣壯地道:“當年因官家年幼,太後暫為稱製攝政,此是權宜之計。如今官家已經長大,太後當還政官家,退居宮內。”


    呂夷簡歎了一口氣道:“那隻是我等一廂情願的想法,遠的不說漢代諸太後、唐代的武氏等執政,便是近的,那遼主尚算英明強幹,年近四十,蕭太後仍不還政,直至垂危方才撒手。”他看了範雍一眼:“難道那契丹就沒個能臣強吏不成?說來容易做來難啊!太後她——進得不易,退就更難了!”


    範雍怔了半日,這才一跺腳道:“這次魯參政沒有來,若是他來了,必能犯言直諫,也能陰得太後!”


    “魚頭參政嗎?”呂夷簡嘴角浮起一個恍惚的笑意來:“所以他這次來不了啊,放心罷,以後有他進諫的時候!”他眼看著遠方,聲音也變得空洞起來:“如果我猜得不錯,晉祠之祭隻是一個序幕而已。一切,都才剛剛開始呢!”


    而此時另一邊的行宮主殿,太後、楊太妃和皇帝難得地同桌吃飯。


    太妃楊媛隻略動了筷子就放下了,趙禎見了忙問:“小娘娘敢是不合胃口嗎?”


    楊媛看了看左右也不過均是心腹之人侍候著,笑道:“我倒不妨,我看官家也沒吃多少,倒是太後今日胃口倒好。”


    太後卻是知道,看了看桌麵上的菜笑道:“我今日活動了些,開了胃口。想是今日的菜上得不好,你們倒都沒吃多少。”


    楊媛性子一向爽利:“太後,我倒不是嘴饞的人,隻是疑惑為何自出巡以來,每日都上的陳年菜譜?臣妾看著,也都是太後素日不太吃的菜,臣妾想既然出巡在外,雖然做不到如宮裏一般,好歹已經備菜了,這菜單上用些心思也好啊!”


    太後看了趙禎一眼,見他斯文地笑道,向來大娘娘和小娘娘說話,他總是顯得善解人意不多話的。也好,她這一番安排,也是為著給他看個樣子的,因向楊媛笑道:“這菜譜是我特意叫張懷德幫著看了的,先是按著太祖太宗巡此的一些常用菜,再將那些貴重菜去掉,三則將我們姐妹和官家素日愛吃的菜也去掉。我知道不合你們胃口,好歹將就些,過幾日迴了宮再說。”


    楊媛籲了口氣:“怪道呢,隻是臣妾倒不明白了,若說是貴重菜肴,縱然是咱們用了駝峰熊掌,不過吃得幾日,也算不得什麽。再則又不上我們素日愛吃的菜,卻是為何?”


    太後不答,卻問趙禎道:“官家可知是為了什麽?”


    趙禎自方才太後看他一眼,便在想著太後的用意,再聽太後說出理由來,心裏便有些底了:“兒臣愚見,記得母後當年曾說過,天子製欲,‘上有所好,下必興焉’,因此貴重菜和所喜好的菜肴,都要撤掉。”


    太後點了點頭道:“不錯,在宮裏或可隨意些,到了外頭,卻要更加謹慎。官家說得不錯,上有所好,下必興焉。外巡一次,已經很傷地方民力了,妹妹單看我們幾個不費什麽,卻不知道我們開了這個例,下頭的官員指著這個名義要東要西,這可就不可計數了。一兩隻駝峰熊掌算不得什麽,若是成了例跟風要著,那得要殺多少隻駱駝熊羆?再說宮中喜好,更是禁忌,凡有所好,必有所弊。下頭的官員們鑽尖了腦袋,想要知道我們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都想著投我們所好,以取巧弄鬼。在宮中我們深居大內,或可禁得住,在外頭則若不謹慎些,卻是容易成弊了。”她看著趙禎道:“身為天子,一言一行當謹慎處事,則不為臣下所乘。”


    趙禎忙道:“是,兒臣多謝母後教訓。”他想了想,道:“那麽日間大宴中,母後每樣菜都吃了一兩口,卻每樣菜都不多吃,也是這個道理了。”


    太後點了點頭,楊媛卻上了心事,看著趙禎歎道:“阿彌陀佛,愛吃的不能多吃,不愛吃的也不能不吃,原來身為一國之主,當真是辛苦得很。官家啊,你也早點懂事,多為你母後分憂啊!”


    太後看了楊媛一眼,眉稍微微一動,卻不動聲色地笑道:“妹妹真是一會兒風一會兒雨的,一會兒還把楨兒心肝兒啊的抱在懷裏當小孩,一會兒又恨不得撥苗助長,風吹吹就能頂著天。”


    楊媛眼神微一閃爍,笑道:“可不是,我就是這麽說風就是雨的性子,權當我沒說罷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聖令(肆)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蔣勝男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蔣勝男並收藏天聖令(肆)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