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曾恭敬地呈上真正的奏折,江德明接過,呈給太後。王曾這才道:“臣奉旨按視陵寢,雷允恭擅移皇堂,事先不勘測、不問欽天監,邢中和也曾力言,其地雖有宜嗣之相,但是下麵很可能有沙石泉水,不可擅行。雷允恭與丁謂勾結,欺上瞞下,要將先皇的陵寢置諸絕地,其心可誅。”


    劉娥拿著奏折的手在微微發抖,聲音也變得暗啞:“‘置諸絕地,其心可誅’這樣的定論,可是滅門之禍。茲事體大,王曾你擅加罪名,可是要反坐的?”


    王曾身體一僵,隨即一咬牙叩首道:“臣不敢。丁謂本是精通土木,雷允恭本不在山陵都監之列,為什麽忽然苦求到如此艱苦之地。皆是因為丁謂一力唆使他這麽做的。此次擅移園陵,雷允恭也是得到丁謂的許可。到後來泉水湧出,監工使請求停工,急報至京城,丁謂扣下奏報不發,有意欺瞞太後,卻叫工地上照舊施工,若非毛昌達冒死稟告,他們就打算將此絕地移葬大行皇帝了……”


    秦折在劉娥手中打開又合上,聽著王曾滔滔說著“置諸絕地,其心可誅”等話,心中卻想到丁謂貶寇準至雷州時定的罪名“當醜徒幹紀之際,屬先王違豫之初,罹此震驚,遂至沈劇”,不禁一絲冷笑,緩緩合上奏折。


    當日丁謂直指因寇準逆案,害得先帝受驚動怒勞神而提早崩駕;而今王曾則直指丁謂擅移先帝陵寢,置諸絕地,包藏禍心。丁謂啊丁謂,你自恃聰明,焉不知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秦折在劉娥手中打開又合上,隻靜靜地聽著王曾滔滔不絕地說著。


    王曾低頭說著,卻沒聽到劉娥發言,臉色有些不安,最終咬咬牙,跪下道:“丁謂從來都包藏禍心,想當日先帝大行之後,內閣議事,是丁謂擅自將‘軍國大事兼取皇太後處分’添加‘權’字,以便自己操縱內外。內閣本擬照東漢太後臨朝之例,五日一臨朝,是丁謂擅改成朔望二日,一月兩次臨朝。此種種皆是丁謂擅專,非內閣之議也。”如今要扳倒丁謂,隻有加大自己在太後心中的籌碼。自己如今已經是孤注一擲,若不能在此時一舉而勝,那就是要步寇準、李迪的後塵了。


    劉娥聽到這話,才緩緩地將手中的奏折合上,看著王曾,緩緩點頭:“這才是公忠體國的大臣。你說得很是。”


    王曾抬頭,四目相交,心照不宣。


    王曾定了定心,想著幼主在朝,太後不能放心,自是怕自己成為另一個丁謂,也唯有讓太後安心,才能夠將丁謂逐出朝堂,當下緩緩下拜:“臣請恢複舊議,太後五日臨朝,以免信息隔絕,權柄失衡。”


    劉娥這時候才哽咽道:“先皇待丁謂不薄,不想丁謂竟然如此負恩嗎?以參政之意,當如何?”


    王曾鬆了口氣:“以臣看,當請太後下旨,召輔臣們資善議事。”


    劉娥點點頭,就令羅崇勳宣旨,召重臣一起到資善堂去議事,獨獨不宣丁謂。


    眾臣才剛剛散朝,又被宣到資善堂,見劉太後臉帶怒氣,宰相丁謂缺席,心中直是驚疑不定。


    劉娥將王曾的奏折出示,再令王曾將所勘查到的事一一奏明。王曾便將丁謂勾結雷允恭擅移皇堂之事道明,並力言其擅移皇陵,置諸絕地,實是包藏禍心,其罪當誅。


    從來謹言慎行的副相王曾,忽然在朝堂上,以這樣一種極其尖刻的語氣和措辭,對宰相丁謂發起了討伐,樞密使馮拯敏銳地發覺到了某種變革正在發生,心中一陣恐慌,直覺得地想要阻止,道:“王參政,茲事體大,尚待核實,何敢如此定論……”


    “馮樞使,”珠簾後卻傳來太後譏誚的語聲,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馮拯的話:“王曾話未說完,你便急著這般辯護,你敢是與丁謂同黨嗎?”


    嚇得馮拯不敢再說,隻是叩頭不迭道:“臣怎敢與丁謂同謀?隻為皇上初承大統,先帝還未奉安,遽誅大臣,恐驚駭天下視聽,還請太後聖斷。”


    群臣等從未見過太後在朝堂發作脾氣,且朝中許多人與丁謂交好,驟聞變故,也是嚇了一大跳,本能地抱團求情道:“請太後三思。”


    太後聲音更加冰冷:“三思什麽?三思為何朝堂上會被奸臣把控,以至於無君無上,結成朋黨?”


    眾人聽了這話重了,當下都跪下,齊道:“臣等不敢。”


    樞密副使錢惟演心中卻猜到了什麽,將雷允恭弄出宮去,好斬斷丁謂在內宮的羽翼,好令太後掌控大局,本就是他設計的一部份。此時聽得王曾說出雷允恭勾結丁謂擅移皇堂之事,心知機會已至,當下從容出列道:“臣請太後息怒。臣等初聞此事,也想象不到丁謂、雷允恭等竟會有此等大逆不道之舉,實是不敢置信,豈有結黨之意。那丁謂等雖然有罪,但本朝開國以來,未曾誅殺過大臣,馮樞使也是謹慎從事,請太後開恩。”


    劉娥的聲音自珠簾後傳來:“諸卿都說得有理,既然如此,且先去拿下雷允恭等人,重明案明,你們再議罪狀和處置。”


    馮拯等不敢再說,遵旨退出,立刻派兵馬拿下雷允恭、邢中和等,連夜審訊,隨即抄沒雷允恭家產。


    丁謂剛剛迴府還未歇息,便聽到人迴報太後密召群臣議事,連忙重整衣冠準備聽宣,過了半日,卻未見內侍過來傳旨,猛然醒悟過來,隻叫得一聲苦也,渾身如墜冰窖,急急忙忙備轎趕到宮裏去。


    進得宮中,卻見平日熟識的內侍俱已經換了,守衛也比往日森嚴。丁謂站在資善堂下正候著太後宣見,卻見馮拯與其他重臣們魚貫而出,見了丁謂卻不似平時趕著上來打招唿的樣子,反而如見瘟神,躲避不及。


    其實有幾個素日也是與丁謂交好的,隻是之前被太後斥為結黨,此時反不敢上前,隻以眼神示意,卻是不敢當眾上前與丁謂說話。


    丁謂心中更是驚疑,忙陪著笑想與其他臣子們說話,誰知道眾人紛紛走避,正在此時,內侍江德明進來宣道:“太後傳丁相入見。”


    丁謂連忙進殿,但見禦香飄處,珠簾深垂,劉娥正坐於簾後,淡淡地道:“我並未宣你,你此時急忙求見,卻為何事?”


    丁謂連忙跪下:“太後,臣冤枉!皇陵之事,臣實在事先不知……”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斟詞酌句說明情況。


    他直說了好一會兒,聽得珠簾後劉娥並不曾反駁指責於他,仿佛已經被他所打動,漸漸膽大,將所有事情來龍去脈一一說清,並羅列自己對太後的功勞,以證明自己對太後的忠心。他隻管伏首陳說,說了半日停道:“臣實冤枉,請太後明察!”隨即伏地聽候吩咐。


    誰知道四周寂寂無聲,卻見一個小內侍越過他身邊走上禦座,伸手卷起簾子道:“丁相公同誰說話呢,太後早已經起駕多時了!”


    丁謂定晴看去,果然珠簾後麵,空無一人。


    丁謂一交跌坐在地,手中牙笏落下,隻覺得心猛地一緊,咽喉似被扼住了似地,緊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心中卻早是一陣寒意透頂。


    三日後,劉娥與小皇帝坐承明殿,召集馮拯、曹利用等文武大臣上殿。


    自真宗駕崩,或在朔望之日皇帝臨朝,或者有軍國大事太後召輔臣至資善堂或者崇政殿誶事,這般太後皇帝齊臨承明殿極少。眾臣已經知道丁謂出事,卻不知道事情輕重至如何地步,未免心中惴惴。


    但聽得絳紗帳後,劉娥的聲音傳下:“你等但知丁謂與雷允恭擅移皇陵之罪,卻不知道他二人早有勾結。來人,將東西都呈上來。”


    馮拯那日領旨,早已經雷允恭等人拿下,並查抄出無數東西來。這時候聽得太後下旨,便將從雷允恭家所抄得的東西與眾臣展閱。計有出丁謂委托雷允恭令後苑工匠打造金酒等上用禁器的密書,及雷允恭請托丁謂薦保管轄皇城司暨三司衙門的草稿等證物,更有雷允恭在修陵之時,不過短短數月,便貪汙了的金銀珠寶無數。


    這些證物一一捧到眾臣麵前,眾臣看了財寶倒罷,看了那些書信草稿,皆倒抽一口涼氣。


    樞密使馮拯昨日失口為丁謂多說了一句話,惹得太後動怒,直問他是否是丁謂同黨,知道丁謂此番難逃一劫,此時見了這些證物,連忙跪下道:“自從大行皇帝駕崩,朝中政事統由丁謂、雷允恭兩個議定,都說是奉了太後旨意,臣等莫敢爭辨虛實,所以一概照行。葉曉得他這般交通雷允恭,欺上瞞下,實是其心可誅。今日幸而真相大白,實是太後聖明,臣等大幸。”他這一句話,把自己與其他臣子們的責任都輕輕卸了,大家一聽如釋重負,也連忙隨聲附和不已。


    劉娥怒色稍解,道:“原來如此。先帝駕崩之後,丁謂議垂簾之製,說是由你們眾人議定,天子每月在朔望之日各臨朝一次,處理朝政。平時則將奏折傳進大內,由我批閱之後,再傳到內閣。此後種種事宜,包括雷允恭等案,都說已與卿等討議停妥,所以我一概允準,而今對證起來,竟是他一人作為?”


    王曾聞弦知音,忙接口道:“正是,當日朝議,諸位大人議定,乃是按東漢舊製,太後和萬歲每隔五日,齊禦承明殿議事,如有軍國大事,由太後直接召輔臣奏對。不想丁謂擅以我們的名義謊奏太後,請太後明察。”


    劉娥嗯了一聲,滿意地道:“這也罷了,可他二人連先帝陵寢都敢擅行改易。若非王曾按視明白,幾誤大事。這等臣子,真乃罪不容誅!”


    侍中曹利用素來與丁謂交好,此時一聽大驚,忙出列道:“太後息怒,丁謂是先帝托孤之臣,雖然有罪,請按照律令儀功減罪。”


    王曾大怒,出列道:“丁謂得罪宗廟,已對先帝不忠,何談托孤之臣,不能議罪,難道還能議功不成?”


    曹利用大怒,他自恃澶淵之盟有功,連先帝都對他優容三分,再加上當年為樞密使時,與丁謂一起解決周懷政之亂,對劉娥立下大功。太後敬他三分,稱侍中而不名,連丁謂都不敢得罪他,今日竟受王曾這般無禮,怒道:“王曾,你自命清流,卻為了扳倒丁謂不擇手段構陷大臣,曹某一介武夫,也不屑與你同列!”轉向太後道:“太後,王曾此人心術不正,若讓他再立於朝堂之上,隻怕本朝構陷之風,要從他這裏開始了!”


    “好了!”劉娥簾後冷喝一聲:“曹侍中,今日議的是丁謂之罪,你想扯到哪兒去?”轉頭令道:“馮拯!”


    馮拯連忙上前:“臣在。”


    劉娥輕籲一口氣:“繼續!”


    眾臣這才繼續奏議,曹利用與王曾猶在怒目而視,劉娥大怒,拍案喝道:“一個無君無上的丁謂還在宮門外候罪,朝堂上還要再多兩個嗎?”


    曹利用與王曾大驚,連忙伏地請罪,不敢再說一句話。


    當下眾臣議定,雷允恭擅移皇堂,立刻杖斃,邢中和發配到沙門島,丁謂同謀降為太子少保,分司西京,參知政事任中正那日在資善堂冒失為丁謂求情,也做同黨處理,降放鄆州。其餘丁謂同黨,也一並降職出京。


    丁謂在府中,惴惴不安,此時雷允恭伏誅,他在後宮的潛伏勢力一掃而光,朝中眾臣平時雖然交好,可是正值風頭,誰敢為他的打探消息。更何況,此事發得這樣忽然,隻怕普通人也難打探出什麽消息來。


    他轉了一圈,轉身命道:“請二郎與二娘過來。”過得片刻,丁謂次子丁珝帶著妻子錢宛匆匆趕來,錢宛的眼中尚有淚痕,瞧得出必是剛剛哭過。


    丁謂看著兒子兒媳,歎了一口氣道:“好一對佳兒佳婦,可惜偏偏叫我帶累了!”


    丁珝夫妻連忙跪了下來:“爹,您說哪兒去了,是孩兒讓爹爹操心了。”


    丁謂扶起二人:“起來罷!”他坐在那裏,定定地看了錢宛一會兒,歎了一口氣道:“珝兒,趁現在還能走,你趕緊送宛兒迴娘家去吧!弄不好,明後天怕是會派人來抄家,我們是男人還不怕,就怕驚著了女眷。其他人怕是沒辦法了,能走得一個是一個。你父親的府上,總還保得住你。”


    錢宛大驚,跪下泣不成聲道:“父親,為什麽要宛兒走,宛兒嫁進丁家就已經是丁家的人了,一家人便當禍福與共。您現在這樣把我送迴去,然後要我眼睜睜地看著你們遭罪,又算是什麽呢?”


    丁珝也嚇得跪倒在地:“父親,這是為什麽,父親不是已經議罪降職了嗎,難道說這樣還不夠嗎,咱們家何至於到了這步田地??”


    丁謂歎了一口氣,叫丁珝:“扶你媳婦起來。”這才道:“珝兒,你不知道,如今我已經失勢,降為太子少保,隻是太後降罪的第一步。當日我自己也是眼看著寇大人他、他也是先罷相,罷相了還封國公,可是後來就一步步急轉直下——”他停了一下,說到寇準,這是他一步步設計的手段,此時想到寇準的遭遇,卻也心悸:“隻是這太後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要發落我到何等地步,我是心裏一點底也沒有。不但我沒有,便是滿朝文武也沒幾個知道的。也許……”他沉吟著看向錢宛:“如今隻有你父親知道,我將會是什麽下場!”


    平地裏似一聲炸雷,錢宛跌倒在地,驀然間全部明白,今日丁謂特地將她找來,說這一番話語,連帶要送她迴娘家的這一番用意,隻覺得眼前一黑,忽然間身後一人伸手扶住了他。她緩緩睜開眼睛,卻見著丈夫丁珝滿眼的關切之心,忽然淚不可抑,伏在丁珝痛哭失聲:“珝郎,珝郎——”


    錢宛的眼淚一直流到迴了錢府,仍然未能停下來。


    跪在錢惟演麵前,錢宛的眼睛已經哭成核桃大了:“父親,父親,求您救救我們家吧!”


    錢惟演手撫額頭,他歎息一聲:“宛兒,你的家在這裏。”


    錢宛憤憤地將帕子一摔:“父親,當年我不願意嫁,你硬逼我嫁了。如今我已經是丁家的人了,你又說這裏才是我的家。我算什麽,我在你眼裏算什麽?”她仰著頭,嘶聲力竭地質問著,便如一把針刺入錢惟演的心裏。


    錢惟演閉上眼睛,他素來對子女們說一不二,如今麵對女兒的質問,竟然有些無可奈何。歎息一聲,隻覺得整顆心這一刻都蒼老了:“好吧,我答應你。”


    他緩緩站了起來:“備轎,我要入宮。”


    此時,丁謂在府中徘徊來去,猶豫良久,才下定了決心道:“來人,備轎!”


    丁珝已經送了錢宛迴來,正侍立一邊,聞言道:“父親,這個時候,您要去哪兒?”


    丁謂道:“我進宮。”


    丁珝失聲道:“父親,這個時候您還能進宮嗎?”


    丁謂腳步一滯,才緩緩道:“我自然知道,我跪宮門請罪去,總是可以的吧!”


    丁珝一驚:“父親,您身體一向不好,怎麽受得了宮門長跪,更何況今日這天氣——”


    丁謂抬頭望天,天邊正烏雲襲來,他苦笑:“正因為今天這天氣,我才去!”


    丁珝跪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角:“父親,宛兒已經去求嶽父了……”


    丁謂冷笑,歎息:“我不敢相信他!”


    門外有人歎息:“那麽,你可敢相信我?”


    丁謂轉向門口,怔住:“妙姑?”


    劉德妙今日刻意地精心打扮過了,再加上一身白紗勝雪,更襯得她飄然欲仙,似要隨風飛去。但是卻笑容慘淡,眼中的悲哀更是掩飾不去:“我今日進宮,給太後講經說法。”


    丁謂方欲大喜,隨之卻立刻明白過來,臉色慘白:“不,不要去!”


    劉德妙淡淡一笑:“今日除了我,還有誰能替你進宮?”


    丁謂跌坐在椅子上,無力的聲音自齒間吐出:“不,我不能讓你冒此大險!”


    劉德妙慘然一笑,他坐在那裏,他叫她不要去,可是他的手卻沒有伸出來,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真實心理。


    劉德妙最後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轉身,上轎。坐在轎中,她清清楚楚地說:“進宮!”她早就知道他是什麽樣的人了,不是嗎?可是她卻控製不了自己的心。女人啊,要騙的隻是自己。


    崇徽殿中,江德明送上冰湃的綠豆湯,劉娥微微一笑:“賜錢樞使一碗罷。”


    錢惟演微笑:“多謝太後。”並不跪拜磕謝,隻欠了欠身又坐迴去,眼睛卻還盯著幾上的棋局。


    劉娥拿玉匙輕攪著綠豆湯,輕脆的玉聲在室中迴響:“看了那麽久,看出什麽來了?”


    錢惟演抬起頭來,笑著搖了搖頭:“看不出來,每次我以為我知道你會走哪一步,可是每次卻都是你走完了我才知道全想錯了。”


    劉娥笑了一笑:“瞧你說得這麽玄忽,別忘了我的棋還是你教的呢!”


    錢惟演微笑:“三十年前,我就說不敢再在太後麵前稱師了。”


    劉娥笑了一笑:“你今天該不會是跑進宮來下上這麽一會兒棋,然後借這個來奉承我吧?”


    錢惟演也笑了:“倘若太後這般容易受奉承,哪來今日這般局麵。”


    劉娥連忙放下玉碗,撲嗤一聲笑出聲來:“這句奉承的功力更高。”


    錢惟演笑了一笑,說到正題:“王曾上書,要求皇太後遵遺製,與天子同臨承明殿受朝。太後看到製書了嗎?”


    劉娥點了點頭:“嗯,打七月起正式臨朝,原來丁謂那一套,都廢了。”


    錢惟演緩緩地將手中的黑子填入一個空檔:“王曾此番立了大功,該升他為相了吧!”


    劉娥漫不經心地看著棋盤,順手下了一個白子:“嗯,當日王旦在時,王曾就作他的副手了,是個老手。”


    錢惟演微笑著再放下一顆棋子:“也夠聰明。”


    劉娥手中拈著一顆白子,想了想才放下:“這個位置守住了,我就放心了。”她收手,對他微微一笑,錢惟演日前剛剛任命為樞密使。


    錢惟演輕撫著太後剛剛放下去的那顆白子,良久,竟想不起來應該走下一步棋了。


    劉娥也不說話,良久,才道:“外頭的事情都準備得怎麽樣了?”


    錢惟演輕輕地收迴手,並不抬頭,拿著茶盞喝了一口茶才道:“都準備得差不多了。八月裏太後就正式禦承明殿決事,詔告天下。”


    劉娥點了點頭:“明年要改年號,新的年號擬好了嗎?”


    錢惟演提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上:“‘天聖’二字如何?”


    劉娥眉頭微微一挑:“誰擬的。”


    錢惟演先說了聲:“眾翰林。”見劉娥抬頭,眼睛看了他一下,忽然自己就笑了,承認道:“是我。”


    劉娥提著白子,在手中翻動:“這有什麽講究的嗎?”


    錢惟演也提了黑子,輕敲著棋盤:“天字拆開是二人,天聖者,二人聖,乃取之之太後與皇上二聖臨朝之意。”


    劉娥微微一笑:“勉強吧,你們再議議有沒有更好的。”順手放下白子:“你看丁謂如何處置?”


    錢惟演一怔:“太後還沒決定?”


    劉娥看著棋盤,嗯了一聲。


    錢惟演看著手中的黑子,思索著,良久才緩緩放下一子道:“或罷或流,本朝沒有殺大臣的先例。”


    劉娥不答,她手中拈著一粒白子,好半天決斷不下。


    錢惟演想了一想,心中已經明白:“可太後要垂簾,也得給群臣作個樣子。”


    劉娥微微一笑,手中的白子正想落下,忽然江德明進來輕聲迴道:“太後,妙姑求見!”


    劉娥眉毛一揚,忽然無聲無息地笑了,笑得江德明心裏一陣發毛。劉娥將手中的白子扔迴棋簍中,冷笑道:“好,我也正想她了,傳!”


    錢惟演站起來,微微一笑:“臣可要告退嗎?”


    劉娥擺了擺手:“不妨事,隻一會兒功夫罷了,呆會兒咱們就繼續下棋。”


    劉德妙冉冉地自殿外一步步走著台階上來,一身白衣飄飄欲仙,帶著修道者恰到好處的出塵微笑,走到太後麵前,合什行禮:“太後今日的氣色越發地好了。”


    劉娥仔仔細細地看了她一番,忽然道:“拿下。”


    縱然是天邊響起一個炸雷,也沒有此刻劉德妙聽到太後輕輕的這兩個字來得震撼來得更大,還未反應過來,便已經被兩個孔武有力的內侍按住跪下,她不能置信地抬頭唿道:“太後,貧道犯了什麽錯?”


    劉娥看著她的那張精心修飾過的臉,淡淡地笑了:“花容月貌,繡口錦心,難得你一個年輕女子,琴棋書畫醫卜星相皆能這般地好,實在是難得、難得!可惜、可惜!”轉頭看著棋盤:“丁謂叫你來做什麽?”


    劉德妙驚駭得看著劉娥,好一會兒才頹然坐倒,道:“您什麽知道的?”


    劉娥重新拈起一顆棋子,含笑道:“你第一天進宮的時候。”


    劉德妙驚駭欲絕,第一天,第一天她就知道自己為什麽而來,可笑自己居然懵然未知,原來從第一天起,她就在看著自己演戲:“為什麽?”


    劉娥淡淡地放下棋子:“我總得給你們一個機會。”


    一個讓他們自以為可以控製她的機會,一個時機一到就足可以讓他們萬劫不複的把柄。劉德妙絕望地閉上眼睛,隻覺得整個人似墮落無底深淵。


    劉德妙被帶下去,前過不過一盞茶地時間,的確隻一會兒功夫,的確不妨礙他們繼續下棋。甚至,這崇徽殿中平靜得像是剛才劉德妙根本不曾來過似的。


    錢惟演但見太後談笑之間,將劉德妙拿下,他深深地注視了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道:“原來太後從來就沒有相信過。”


    劉娥把玩著手中的棋子:“你指的是什麽,劉德妙還是神仙之說。”


    錢惟演垂下眼簾,不敢泄露心底的想法,道:“二者皆是吧!”


    劉娥放下棋子,正色道:“你錯了,我是相信的。”她的視線越過錢惟演,仿佛望向了不可知的遠方,好一會兒,才幽幽地道:“先帝相信的一切,我都相信。先帝所喜的一切,亦是我所喜。隻是論供奉之多,信奉之誠,誰能夠比得上先帝?先帝卻先我而去了……”她將視線轉迴來時,已經顯得冷漠:“先帝活著一日,我信一日,先帝不在了,我信它有什麽意思?”


    錢惟演苦笑一聲,道:“所以你從來沒有真的相信過劉德妙。”


    劉娥淡淡地一笑:“我若不是讓丁謂以為他可以完全控製我,他怎麽會這麽竭盡全力要保我垂簾聽政?”


    錢惟演心頭一震,片刻才道:“丁謂還以為可以借著劉德妙控製你,誰知道他二人一直被你玩弄於股掌之上。如今你借著他之手掃盡反對垂簾的臣子們,他此刻自然不但無用,而且礙手了。此番丁謂勾結女巫迷惑後宮,卻又是一重罪名。”他頓了一頓,心中暗罵丁謂自作聰明壞事,卻還是問了:“太後是否已經決定如何處置丁謂。”


    劉娥冷笑:“我本在猶豫中,可笑卻有人自作聰明。”她重重地將白子一扣,看著棋盤半晌,忽然笑了:“當日丁謂流放寇準,卻將他安置在何處?”


    錢惟演看著棋盤,心中已經在歎息:“是為雷州司戶參軍。雷州在嶺南最南端,已近大海邊了,是個半島。”


    劉娥的玉手輕輕劃過棋盤,點在右下角:“啊,那可是夠遠了,雷州之外更無州了嗎?”


    錢惟演怔了一下,才道:“雷州之外,還有崖州。隻不過,崖州已經不在大陸,而是真的在海島之上了。”


    劉娥嘴角噙著一絲冷笑:“崖州之外呢?”


    錢惟演心中大震:“崖州已經是天之涯,海之角了,崖州之外更無州,那就真是一望無際的大海了。崖州孤懸海島之上,雖然稱州,卻隻是一個小土圍子,盡是蠻夷生番之地。據說那裏曾有一片巨石,上刻‘天涯海角’四字。”


    劉娥輕揚起眉毛:“據說?”


    錢惟演隻得笑道:“誰也沒真的去過那裏,隻是傳說而已。”


    劉娥手中的棋子輕輕地落在最邊角上,淡淡地道:“那就讓丁謂親眼去看看吧,看一看那傳說中的天涯海角!”她將手中的棋子一扔,整個人向後舒服地一仰,笑道:“不下了,今日興盡了!”


    錢惟演鞠身行禮:“是,臣這就下去擬旨。”


    劉娥半閉著眼睛,神情極是慵懶:“跟寇準一樣,也是司戶參軍。”她忽然一笑:“去崖州必經雷州,我倒很想知道,他跟寇準見麵,會是怎麽樣一番情景。”


    錢惟演強笑道:“聽說寇準雷州上任時,丁謂曾派人逼他自盡,幸得寇準有忠心的門客護持。他二人若是相見,隻怕丁謂到不了崖州上任了。”


    劉娥懶洋洋地道:“那不成,我既不殺他,丁謂必須活著到任。”


    錢惟演心中一淩,忙道:“是,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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