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日,正是元宵佳節。


    劉娥自來京城也不過一年多,去年元宵節時,她還在孫大娘的鋪子裏戰戰兢兢幹活,哪裏能去看燈。今年卻是未到過年,就聽得府中上下都在熱議燈節的事。這裏有許多侍女都是自宮中出來的,跟隨韓王出府也不過是頭一年,因此都一心想去看花燈,且這花燈是從初一到十五,唯十五這日是最熱鬧的。韓王已經有旨,說十五那日能出去的都可以出去,隻消留少數人值守就是。


    她也早得了信兒,說是這日要出去看花燈。元休一早就上朝去了,因此王府的侍女們也早早打扮起來。而如芝也早拉了她去打扮,此時聽到消息說王爺迴來了,忙迎了出去。


    到了小花廳裏,見府中侍女們都極力打扮起來等著了,韓王元休坐在上麵,正等得不耐煩,看見劉娥一身白衣,戴著絹花和首飾插置成的花冠進來,就站了起來,笑道:“終於來了,就等你了。”


    劉娥見眾人都穿得花紅柳綠,隻她一個人是白色,原就詫異,隻是當時如芝說,這是王爺吩咐的,因此滿懷疑惑,此時就問:“王爺,我要不要換一套?”


    如芝笑著拉她:“真是傻丫頭,今日穿白才好呢。”說著去指那些侍女們手中拉著的花燈,拉著劉娥從各色燈前走過,但見不同的燈光把劉娥的白衣映成了七彩。


    元休得意地道:“今天街上會有各式花燈,隻有白衣為底,才能夠映出七彩之色來。”劉娥自然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了,想也是因為如此,所以其他侍女都不穿白,以免與她相撞。


    果然走到街上的時候,但見人群往來,擠擠挨挨。正是一年最熱鬧的時候,有些是闔家出門,有些是好友結伴,都穿上最好的衣服,女子戴上最美的首飾爭奇鬥豔,小孩提著各式花燈歡蹦亂跳。


    劉娥細看,果然有些女子也穿白色,隻是人數較少,但卻明顯見著衣著更高貴些,可見知道這個道理的人也不多。


    他們這一路行來,就已經見著各式各樣的花燈爭彩鬥豔,待出了宣德門外,但見一輪明月高懸夜空,整個汴京城被各色彩燈照得燈火通明,宛若天宮。


    宣德門外東西向的潘樓街上已經設好了隔離帶。長達一百多丈、用帶刺的樹枝編成防護欄,上放著的就是“棘盆燈”。欄內豎起幾十丈高的巨竿,用彩綢捆紮,間隔懸著各種神佛、賢人、帝王、才子佳人等造像燈,凡有風吹動時,人物衣袂飄飄,仿佛活了似的。宣德門到州橋的南北向大街上,兩側也都隔開,兩邊望不見盡頭,皆是各式的燈山。


    中間又搭了戲台,各種藝人說書演藝,這人山人海,仿佛是放大了一萬倍的桑家瓦肆,更兼街上人來人往,兩邊酒樓茶肆,真個是人聲鼎沸。


    這時候就有人拿來了一個蓮花燈碗來,但見這鐵枝築成的蓮花燈碗精致而華麗,燈碗中心放著點燃的香燭,小小火花的亮光透過枝枝蔓蔓的蓮花燈碗映射到外麵,漂亮得璀璨奪目。元休就讓劉娥低頭,小心地插到她的花冠來,如芝在一旁,捧了鏡子照給劉娥看。


    劉娥看著鏡中的自己,花冠上頂著蓮花燈,如同活了一般,映得臉上更加豔色奪人,不禁驚奇道:“這是什麽?”


    元休見她似要伸手去探,忙拉住,道:“別動。”又說,“這叫火楊梅,元宵節不僅要提燈,看燈,還要把燈戴到頭上去,你看,多美。”


    劉娥不禁讚歎:“怎麽會有這等巧思?這可是怎麽做成的?”


    此時雷允恭也把一串鐵枝纏繞的“火楊梅”,插到了元休的帽子上。元休又拿過一枝來,同劉娥細細說著原理:“先做成鐵樹,再做出花樣來,將棗粉、炭屑、油蠟拌成的圓球,一串串點綴在鐵枝上,點亮了,便如火花在枝頭招搖。”


    劉娥驚歎:“當真了得!”再扭頭看去,果然見張旻等屬官護衛中有數人頭上也插著著“火楊梅”,再看路上行人,也有些插了行走。


    元休拉著劉娥的手,指了指兩側的花燈:“這麽多花燈,你第一次見吧。”


    劉娥忙轉頭看去,見兩側的各色燈盞,走馬燈、皮影燈、龍鳳燈,甚至還有店家門口擺出高達丈餘的假山為燈,上麵流水、樹木、花鳥魚蟲,俱是明燈。


    元休笑指那站在山上的仙子,白衣飄飄,同劉娥道:“你看,這仙子莫不是你?”


    劉娥嗔道:“不要亂說,那分明是姑射仙人。”


    元休低聲:“在我眼中看來,你比那姑射仙人還要更美。”


    劉娥紅了臉,不去理他。


    元休又說:“何止是那姑射仙人,你是月中嫦娥呢,你比那織女、洛神、九天玄女都要美上百倍千倍,小娥,你就是世上最美的人!”


    劉娥忍不住,羞得扯他:“你別說啦!”


    元休說了幾句瘋話,見劉娥不理他,就道:“這邊不好看,我們去那邊看還有更多更熱鬧的呢。”


    劉娥更驚詫了:“難道這裏還不好看嗎?”


    元休道:“自然不算,你看了就知道了。”


    劉娥就隨著元休慢慢走去,卻實是快不起來,這街市上擠滿了人,幸而他們一行人多,又有許多護衛,如此前後護持,方能夠安穩前行。忽然又一波人卷過來,差點連他們都要被推擠到。元休看得緊張起來,忙叫劉娥把頭上的火蓮花摘了,自己也把那火楊梅摘了。


    劉娥還道:“沒事,我不會亂動的。”


    元休勸她:“你若喜歡,迴了府裏我給你做十個八個。這裏頭人來人往的,不過是戴著玩的,豈能叫這些拘了自己。”


    當下給劉娥摘了火花,又取了幾件亮閃閃的首飾再給她插上,這才手拉著手兒往前走。


    劉娥再看左右,果然也有數人為著剛才那一波亂流,都把頭上的火花摘了。


    這時候人擠得厲害,有侍衛說前頭還有菩薩燈,劉娥就嫌擠得荒,又覺得這樣興師動眾的,看著元休道:“要不,我們先迴去?”


    元休卻道:“一年難得元宵,金吾不禁。既然出來了,你陪我再去玩玩。”


    劉娥還道去玩什麽,卻是元休拉著她往前跑去。但見前麵一溜的鋪子,有鋪子前麵擺著一些玩具以及擺件和飾物,還有一個圓盤,元休隨手拿起一個釵子,在劉娥頭上比劃一下,笑道:“這個釵子倒配你。”又問:“這釵子多少錢?”


    那鋪主卻笑道:“官人既然喜歡,何不撲一個?”


    就見侍衛王繼忠上前給了些錢,拿了十支小箭過來呈上,元休就笑道:“且看我撲一個來。”於是拿了一支小箭,那鋪主就轉動那木製圓盤,元休擲去,那鋪主就笑道:“恭喜官人,中了一套泥哨兒。”


    說著就拿了個擺在地上的木盒,裏頭卻是一套用泥燒製的小鳥小獸小人,手工頗有稚拙之趣,卻是個個都能吹響,元休順手拿了個小鳥的一吹,有點像鳥鳴,劉娥拿了一隻小狐,果然有點類似狐叫,劉娥興起,拿了個小人一吹,卻果然有點兒啼之聲。


    隻元休卻道:“還沒投中剛才那隻釵子呢。”又投了一次,卻是投中了一隻雉雞風箏,元休急了,又投了一個,結果卻是投了個空。


    元休就有些懊惱,順手將小箭往劉娥手中一塞,道:“你來投投看。”


    劉娥幸而在瓦肆混過,隻這些關撲雖是看過,卻是沒玩過,心裏有些惴惴。當下拈了拈小箭,有些慌亂地扔了出去,不想才扔一半就掉落了下來。


    那鋪主剛想說:“小娘子這一投未中……”卻見劉娥臉上露出懊惱之色,張旻卻站在後頭向他大使眼色,當下說到一半就改口道:“隻是小娘子第一次來,這迴就不作數,再投一次,必然成的。”


    劉娥見這一投不中,本有些畏縮,卻聽說這一投不算,又有些猶豫,元休就接了那鋪主遞迴來的小箭,遞到劉娥手中,自己握了她的手,鼓勵道:“頭一次不中是很正常的,來,我握著你的手來投。”


    劉娥隻感覺元休握著她的手,頓時有了一些底氣,想著自己若是力氣不夠,有元休在,也不怕到一半掉下來。當下依著他的教導,站定,吸氣,眼睛盯著轉盤,然後投擲出去。恰好那鋪主轉動之時,不知為何手頓了一下,恰好射中了那隻釵子。


    劉娥尖叫一聲,跳了起來,抱住元休大喜:“我投中了,我投中了!”


    那鋪主也笑著將釵子拿盒子裝好遞過來,誇道:“小娘子手氣真好,我鋪子開了這般久,就不曾見頭一注就撲中想要的物件兒。”


    元休還是頭一次被劉娥主動擁抱,心跳加快了,定了定神才誇道:“小娥,你手氣比我好,今日關撲都要靠你來贏了。”


    劉娥接了那釵子,喜不自勝,又是叫又是跳的,歡喜得有些忘形了。這可是她自己撲來的好東西,憑自己的手氣撲來的!


    她畢竟也才十五六歲,自打有記憶以來,便是為了生存而苦苦掙紮,最喜歡的也不過是過年時多一根紅頭繩。雖然自上汴京以來,也見過許多好東西,可惜這些好東西,都注定不屬於她。在桑家瓦肆的時候,她也掙過錢,卻恨不得每一分都攢起來,哪裏有花銷的時候,就算是衣服首飾這些,也是能借就借,能賃就賃。到了王府,雖然也見過繁華,但都不屬於她。


    這釵子,卻是她憑自己的手氣贏來的。關撲的魅力,就是讓人有一種“不勞而獲”的驚喜感,這種驚喜便是連不愁吃喝的汴京市民都沉迷,更何況是沒經曆多少忘形歡欣時刻的劉娥。


    她卻不知,這頭一家關撲鋪子,原就是元休叫侍衛先預訂好的,此時借故先拉到這一家鋪子,再假裝自己失手,哄了劉娥去投。那鋪主早收了錢,務必要讓劉娥投中,好叫她開心。


    劉娥並不知情,果然見自己一投即中,歡喜無限。又被元休哄著“你今日手氣最好,今晚要全靠你了”的話,又接了餘下的六支小箭,也有中的,也有不中的,卻也收獲了一大堆東西。她也隻是頭兩支失手,後頭手感越來越好,竟有些舍不得走。元休哄她道:“這條街長著呢,且不要把一家都贏完了,換別家更好呢。”


    於是劉娥就又換了一家,這迴卻是用銅板撲,有背後侍衛們暗中幫忙,她又替元休撲來了一個腰帶和扳指,又撲了一堆看著漂亮實則無用的東西。又換了一家,這次卻是用骰子,卻又撲了幾樣東西送給了如芝及其他丫頭們……如此一路玩來,人人手頭都抱了一堆東西,劉娥撲得滿頭大汗,兩頰飛紅,雙眼卻是閃閃發亮。


    元休看著她越來越無拘無束,笑聲不斷,俱是真情流露,一掃原來小獸般的警惕,也一掃近日來的惶恐不安,心中也充滿歡欣。暗暗感激錢惟演出的好主意,果然帶著她來燈市上玩樂,讓她心情大為見好。


    跑了半日,元休見劉娥叫得笑得聲音都有些啞了,就問她:“可是有些累了,要不要吃些東西?”


    劉娥一聽,也不由得嘴饞起來,今夜的她,特別地無拘無束,聽到元休說這話,就頓時眉飛色舞起來:“好啊,我知道潘樓街附近就有許多好吃的地方,隻是……”她看看元休,覺得他身為王爺,未必能跟她一起去吃小攤。


    元休卻說:“你跟我來。”說著就拉起劉娥的手,飛跑了起來。


    劉娥有些不解,道:“你要帶我去哪裏?”


    元休卻隻是笑:“你到了就知道了。”


    兩人也沒跑多遠,就到了一處,元休一指:“你看!”


    劉娥站在那裏,怔住了。眼前就是劉娥初到汴京時看到的那條街,整條街上,人流穿梭,吆喝聲起,全是吃食。


    劉娥還未迴過神來,元休就已經拉著她,一個個店鋪裏吃著過去了。他拉著她坐下,問她要什麽吃的,隨手點了一堆,有些略嚐嚐,有些喜歡的就多吃幾口,有些隻是拿上來看一眼就拿下去了。幸而他們這一行人多,那些看一眼的,就賞了隨從們吃。有劉娥喜歡吃的又吃不下的,幹脆就打個包帶迴去。


    她這一路吃來,各式的油槌、環餅、牡丹餅、芙蓉餅、鮑螺、玉屑膏、烏梅糖等吃了個盡夠,中間口渴了還又喝了雪泡縮皮飲、梅子酒等。


    那些侍女們也極少吃這些市井小吃,倒是開心,及至吃到最後,人人都撐得肚圓。


    耳邊就聽著元休低聲說:“小娥,我知道你有個心願,就是可以站在這條街上,從街頭吃到街尾,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如今我陪著你,完成這心願,你還有什麽心願,就同我說,我都會陪你完成。”


    劉娥看著元休,忽然間就有些哽咽,這個小小的心願,她對誰都沒說過,也唯有龔美當時聽她站在這長街上發過宏願。後來她吃飽了飯,也能夠買得起首飾,可是她的心底,卻一直有一種危機感,讓她寧可攢下手中每一文錢,也不會把錢花在這種無用的地方。


    可是她卻還是想著那天的宏願的,她一直想著,什麽時候能攢到她再也不怕亂花錢的時候,她一定一定要去完成這個心願的。


    可是沒有想到,忽然之間,這個心願就這麽實現了。


    她曾經有過一個小小的家,貧寒、簡陋。在蜀地小小村落,那裏有她和婆婆。可很久以前,她先是沒有了家,然後,她失去了親人。她流離失所,她掙紮求生,她埋頭苦幹,她竭力謀劃……


    她來到汴京城整整一年多,看似在努力紮下根來,可更多的時候,她覺得她隻是這城裏的一個過客。真正的汴京人,閑適慵懶及時行樂,春賞花夏劃船秋踏月冬看燈,這些閑情逸致,不管是孫大娘的店中,還是桑家瓦肆,或者是王府中,都會有。可她呢,永遠隻是咬牙抓緊機會多掙一文銅錢,不敢有絲毫懈怠。


    她不懂他們,他們也不懂她。


    可今天,在這些年如同被鞭打的野狗般永遠奔跑以為會至死方休的人生中,她忽然間可以停下來了。


    他給了她及笄禮,他給了她一個娘家,他給了她一份真正的尊重和愛。


    他拉著她,去和真正的汴京人一樣,去放鬆、去玩樂、去歡笑、去雀躍、去嬉鬧、去撒嬌,從這條街的這一頭,吃到那一頭,她吃得飽飽的不是肚子,而是心。


    不再流離、不再恐懼、不再緊繃、不再永遠負荷著無形的壓力,她整個人忽然間就被釋放了出來,她看著元休,這一夜,他讓她知道,在他的麵前,可以自由地喜怒悲樂,而這個男人,會讓她不必再如一張弓一樣緊繃著準備戰鬥。


    忽然間淚盈於眶,劉娥奔到小吃街的中央,轉一個圈,大笑起來:“是,我做到了,我做到了——”


    歡樂的笑聲,在長街飄遠。


    站在高達數丈的菩薩燈前,劉娥的頭高高仰著、看著。那菩薩燈就是文殊菩薩和普賢菩薩的塑像,兩個菩薩寶相莊嚴,麵容微笑而慈悲,眼中光芒透出,似乎能夠讓整個汴京城的人都看到。文殊騎著獅子,普賢騎著白象,兩菩薩各伸豎起一掌,一股股清水從那五指間流出,似瀑布一般。


    元休在劉娥的耳邊悄悄告訴她,兩個菩薩後頭藏著水櫃,那水櫃還連著一處水井,水井處架著轆轤,就有人在那裏絞動轆轤,不停地把井水運到水櫃裏。水櫃中有竹管和菩薩的手指連著,那水就不斷地自手指中流出了。


    她自入京城之後,已經見過無數從前想象不到的豪奢之境,到此時也不禁大為歎服:“萬想不到人能想出這般遊樂之事。”


    正出神間,忽聽得有人叫:“龍燈來了,龍燈來了!”


    忙看去,卻見遠處一隊人迤邐而來,提著各種花燈,拚成幾條火龍,前頭是一人舞著彩球,裏頭藏著燈,卻是怎麽舞動也不見火花飛濺,想是特製的。之後是兩個不同顏色的龍頭,一條青龍,一條紅龍,再後頭就是花燈作的一截截龍身,一路舞動著過來。


    龍燈近了,人潮湧動,張旻怕擠著了人,忙說:“王爺,這龍燈還是在樓上看著更好,也免得人擠散了。”


    元休點頭說好,於是眾侍衛護著元休等人登上旁邊的酒樓,挑了個臨街的包廂讓元休等人進來觀看。


    果然在樓上觀燈更好看,這青龍紅龍過後,又有兩隻獅子,也是一般過來,然後就有花燈作的儀仗,再就是原來掛在巨杆上的那些神仙人物造像燈,一個個地過去,就見著路人數著道:“這是碧霞元君,這是太上老君,這是洛神,這是西王母,這是花木蘭,這是猴行者,這是閻君,這是後土夫人,那個是孔子,那個是關公……”


    遠處,有人在燃放焰火,美麗無比。


    元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這元宵燈會,金吾不禁,這汴京城中,不管你是貧是富,是貴是賤,都能夠看到這樣的燈景。小娥,你說,這是不是太平之象?”


    劉娥眼中已經有了淚花,喃喃地:“是,這是太平之象,我們想象不到的太平之象。”


    這樣的景色,會讓人真正覺得,安心此處是吾鄉。


    願此夜永在,願世人不再流離,願天下共有此景。


    元宵節後,隻過了數日,朝中又出了大事。


    卻說當日皇帝下旨,原令秦州知州田仁朗速速前去平定銀夏等州叛亂之事。那田仁朗領了聖旨,立刻傳詔所部各路兵馬調集本部人馬出征。


    但自唐末年直至五代十國,直到本朝太祖以武將之身奪位,本朝對於武將亂政之事極為警惕。太祖皇帝采納趙普的建議,以杯酒釋兵權的辦法,用高官厚祿,將開國諸將手中的兵權一一收攏,並設立樞密院,凡天下兵籍、武官選授及軍師卒戍之政令,悉歸樞密院。


    因此田仁朗兵馬未齊,但旨意上的時日將到,隻得先拔營啟程北行。一直行到綏州,所檄調的軍隊仍未到齊。這時候傳來消息,李繼遷率兵數萬,圍攻綏州三族寨。


    田仁朗大急,自忖手中兵馬不足,難與李繼遷對抗。急忙飛書附近的銀州、綏州、夏州的守將請求援兵。等了兩日,三州使者返迴,卻是個個空手。細問原因,去銀州的使者道:“銀州守將說,未曾有聖旨明示,田大人可以指揮本州兵馬。且李繼遷狡猾多端,焉知不是聲東擊西之計。本部兵馬若是遠出,敵軍一旦進攻本城,豈不沒有兵馬守城了?一旦城池有個閃失,卻是何人可以擔這個責任?”


    田仁朗聽了這番推托之辭,氣了個倒仰,知道這是三州守將明欺自己與他同級,因此上各自隻知打著保全實力的小算盤,卻是無可奈何。再問去綏州、夏州的使者,竟都是同一口吻。無可奈何,隻得飛報汴京城,請求再添援兵。


    京中得報此信,樞密院再添兵三萬,直發綏州。但這一來一去,卻不免延誤戰機。


    李繼遷借此時機行事,先圍住了三族寒,卻派了使者去勸說原先隨李繼捧降宋的黨項寨主折遇木:“銀、夏等四州,本是我們黨項人的土地。宋人一向歧視我們黨項人,你現在雖然受封,但是時間一長宋人就會剝奪你的兵權,那時候豈不任人宰割。我們同受長生天的庇佑,何苦做異族人的臣下?”那使者能言善道,又許了牛羊無數,折遇木為人驕傲,隨了李繼捧降宋,本就已經不太甘願,他本是一寨之主,現在上頭卻多了宋廷派來的使者對他頤指氣使,被李繼遷這麽一說,立刻起了反心。於是約齊人馬,殺了監軍使者,開寨正式投入李繼遷旗下。


    李繼遷旗開得勝,再得折遇木之兵馬,更是士氣高漲,於是進攻撫寧寨。


    此時田仁朗已經得到朝廷增兵三萬,得知三族寨被滅、李繼遷進攻撫寧寨的消息,副將王侁見本部兵馬齊備,足與李繼遷對抗,立刻自請為先鋒,前去攻打李繼遷。


    田仁朗微微一笑,並不理會,反而下令兵馬慢慢行走。王侁見狀不解,心中就有氣。王侁出身將門,其父王樸大大有名,在後周時任樞密使,為柴榮上《平邊策》,後太祖立宋,基本上都是按此策而平定天下。王侁出自名門,又年少成名,是皇帝看重的年青才俊,性子素來自負,平時居於田仁朗之下,見他為人並不利害,早已經不服於他。依了王侁的主張,到了綏州就要進攻,卻見田仁朗按兵不動,坐等援軍到來,以致三族寨在等待中被李繼遷攻陷,早已經怒不可遏。此時兵馬到齊,正是自己大顯身手的好時機,田仁朗自己無能,卻處處限製他立功,心中的不滿,更是與日俱增。


    田仁朗走了幾日,每日均是早早安營紮寨,叫了眾將飲宴玩樂,不僅喝酒,還拿出了骰子賭博。王侁被迫著喝酒賭博,隻因有心事,不免連輸了好幾局,怒上心來,道:“田大人,你身為主將,李繼遷攻打撫平寨,你不去平叛,卻在這裏喝酒賭博,豈不有負聖恩?”


    田仁朗斜眼看了,朗笑一聲:“我早就料你會有如此一問。我問你,你了解李繼遷多少,了解這些黨項人又有多少?”


    王侁怔了怔,不禁語塞,強辯道:“這些黨項人狡猾無比,朝三暮四,有什麽必要了解的?”


    田仁朗站了起來,拂去桌上的骰子籌碼,正色道:“李繼遷等人時常烏合擾邊,勝了就進,敗了就走,和我們打遊擊之戰。雖然大軍出動,能夠鎮壓他於一時,卻不能將他一舉鏟除。而今李繼遷嘯聚數萬,盡其精銳出攻孤壘,撫寧寨雖是個小去處,地勢卻很是險固,斷不是五日十日能夠攻破的。我就待他兵馬疲敝之時,以大兵去合擊他,然後再分派強弩三百人,截住他的歸路,那時就能將他一網打盡了。因此現在我故意飲酒作樂,讓李繼遷以為我是無能之輩,放鬆警惕,才不至於聞風而逃。”


    眾將聽了此言,這才心服口服。


    王侁借了個由頭,匆匆退了出去,隻覺得慌亂不安。恰恰在昨晚,他已經秘密派人前往京中送上一份秘折,狀告田仁朗無能。誰知田仁朗並非無能,而是另有安排。隻是轉念一想,他身為副將,卻一直被蒙在鼓裏,田仁朗如此輕視於他,實是令人不服。雖然那時候他未明情況便向朝廷告狀,說來也不算大錯,但是身為副將密告上司,此事倘若被田仁朗得知,他以後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他對田仁朗的計謀也極不苟同,區區李繼遷,隻要大軍一到,怕不早成齏粉,堂堂天朝大軍,何必如此裝腔作勢,弄神弄鬼的。以他王侁的才能,多年來屈居田仁朗之下,實在憋氣。唯今之計,已無退路可走,隻有將錯就錯,扳倒田仁朗,才能教官家,教天下人看到他的功勞和才能。天下高位,有能者居之,隻要他能打贏李繼遷,又有什麽錯?


    想到此處,一股惡意直上心頭,心想此事已經這般,唯今之計,隻有寧可我負人,休教人負我。主意已定,王侁便匆匆迴營,再修一書,曆數田仁朗平日荒廢軍政之務,此次奉旨如何拖延不前,聽說李繼遷勢大如何畏戰隻知請求援兵,坐視三族寨失陷,又如何請到援兵後仍然不去平叛,隻知喝酒賭博,主帥帶頭如此,弄得軍隊上下士氣渙散等等。信寫好後,自己再仔細地看了一遍,喚了一個親信侍從,叫他帶上密信,連夜送往京城。


    數日之後,眼見田仁朗兵馬已經逼近撫遠寨,據探子消息,隻要再過得三兩日,就可對李繼遷形成合圍之勢,一舉殲滅叛軍,永絕後患。


    這日升帳,田仁朗正與諸將合議,忽然聽到一聲:“聖旨到——”


    皇帝聖旨:查田仁朗奉旨平叛,卻停滯不前、無故添兵、坐視三族寨被滅,召即刻迴京述職。所部兵馬,交由副將王侁統領,立刻討伐李繼遷,不得有誤。


    田仁朗接旨,如五雷轟頂,料不到自己苦心經營多時,竟在即將成功之時,被一道聖旨,全部毀滅。他迴頭看著王侁,王侁低下頭去,佯裝不知內情,嘴角卻不由得露出一絲得意的微笑。


    田仁朗奉詔迴到京城,就被下了禦史獄,劾問他無故奏請增兵及失陷三族寨的罪狀。田仁朗奏對道:“臣奉命征討李繼遷,檄調銀、綏、夏三州兵將,均托辭要守城池,不肯出發,所以奏請增兵。三族寨相距太遠,待臣勉集人馬,行至綏州,已聞失守,一時未及趕救,臣不負責。且臣已定有良策,足擒繼遷,但因奉詔還京,計不得行,臣料李繼遷頗得人心,若此時不能擒他,隻好優詔懷徠,或用厚利引誘其他部落的首領來除去李繼遷,早除一日好一日,否則邊蠹未除,必為大患。”


    皇帝最恨將帥違命,至於是否真的立功,倒在其次。在他心中本已經定了田仁朗的罪名,見其奏對中通篇沒有半字的認罪之辭,反而有種種的強項之言,不由大怒,親自提了田仁朗來問話:“朕聞你縱酒賭博,在軍中有種種不法行為,難道就這樣能讓李繼遷親自來送死嗎?”


    田仁朗方迴道:“這便是臣的誘敵計……”


    皇帝已然怒道:“什麽誘敵不誘敵,不過是砌詞狡辨罷了!哼哼,通天下就隻有你是高明的,隻有你能平李繼遷了嗎?朕就不用你,難道就平不了李繼遷嗎?”遂命將田仁朗仍複下獄。越日下詔,免他一死,貶放到商州。


    王侁自既排擠走田仁朗,獨自統率兵馬為主帥,誌滿得意,他心中有鬼,便急著要立功上報,將此戰早日結束以免田仁朗有機會翻身,遂不顧田仁朗的原定計策,發重兵出銀州北麵,果然重壓之下,連破敵寨,斬殺部落長折羅遇等人。隻見兵馬過處,殺聲一片。黨項各部多年未經大戰,再加上對李繼捧、李繼遷兄弟本有觀望之心,此刻為了保全自己,紛紛在大軍壓境之下爭相納馬獻罪。王侁遂大集各部兵馬,進攻濁輪川,正值李繼遷前鋒折遇木率眾前來,兩下交鋒,折遇木殺得大敗,被王侁軍士擒住。


    後部李繼遷兵馬趕來救援,又中王侁埋伏,一場大戰之下,十成兵馬竟在此戰中喪亡六七成,李繼遷率了少量兵馬,一路落荒遁逃而去。銀夏等州竟已無他容身之處。眼看四方追捕甚緊,一急之下竟直投遼國而去。隻為王侁一時私心,皇帝多疑,竟致李繼遷逃脫,以至於大宋未來,種下無窮後患。


    王侁拿了各部落的降書,將一路戰況奏報朝廷。皇帝大喜,下旨嘉獎,並派南院宣徽使郭守文前來,與王侁同領邊事。郭守文又與知夏州尹憲,圍剿鹽城各不服之部落,這一戰大殺四方,僅營帳就焚燒了一千多。自此後銀、麟、夏三州,所有一百二十五個部落一萬六千多部民,全部遷入內地。


    西北一帶,就此平定。隻是李繼遷逃去遼國,難免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皇帝雖然滿意,未免有美中不足的感歎。正在此時,雄州知州賀令圖上表,給皇帝帶來了一個關於遼國的絕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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