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發生這樣的事情,自然是令得許多人不知所措,皇三子趙元休就來見皇長子趙元佐,問他:“大哥可知此事是由何而來?”


    卻是在前不久,皇帝下旨為諸子改名,皇長子楚王德崇改名元佐,次子德明改名元佑,三子德昌改名元休,四子德嚴改名元雋,五子德和改名元傑,其餘未成年諸子,亦一律改德字輩為元字輩。


    本名趙德崇,如今改名為趙元佐的楚王,接到入遷東宮的聖旨,對著皇帝的榮寵,長歎了一聲。當今皇帝先為自己改名,如今再為諸子改名封王,一切的一切,證明著他是決心要脫離和先帝太祖皇帝及三弟廷美的一切兄弟之間的聯係了。


    又令廣平郡王元祐升為陳王,三皇子元休、四皇子元雋、五皇子元傑皆出閣開府封為親王。元休封為韓王、元雋封為冀王、元傑封為益王,並都授為檢校太保、同平章事。


    幾名皇子中,唯有趙元佐與趙元休皆為李賢妃所生,是同母兄弟,素日就更親近些。對於這些年來的皇家變故,趙元佐心裏比誰都清楚,也比誰都更痛楚。隻可惜此番心事隻能壓抑在心底,見弟弟一臉驚惶,反隻能安慰道:“此必小人投機鑽營,而生風波,三皇叔為人,我們都是知道的,必不會有此心。”


    元休卻猶自不安:“可是爹爹他……”如果三皇叔無此心,為什麽父皇要下這樣的旨意,何況連大哥都知道是小人投機,難道爹爹竟是不知嗎?


    元佐強抑內心的不安,喝道:“爹爹做事,難道是你我可以妄議的嗎?”見弟弟驚惶無措,隻得又道:“既有大臣上奏,若不調查清楚,怎能平息?”


    元休聽了這話,不由點頭,想了想又覺得不對,嘀咕道:“可若是這樣,事情還未查清,便升了柴禹錫等人的官職,豈不叫人猜疑。”


    元佐喝道:“你越來越放肆了,大臣升遷,自然是要考評等次,詳查素日的成績。你聽了哪個奴才的話來,爹爹豈會因片言而擅作升罰,你這是把朝廷大臣當成了什麽?”又看了元休身邊的小內侍一眼,道:“你們跟著三哥侍奉,卻是傳了什麽胡言亂語?”


    當時兄弟間稱唿,隻以“某哥”相稱,元休是弟弟,元佐卻並不稱其為“三弟”,而稱“三哥”。


    元佐不想元休繼續牽涉此事中,想他深宮皇子,哪裏知道這些內情,卻不知道是誰傳到他耳中,想哄他不知世事而出頭得罪皇帝,於是便喝問他身邊的內侍。


    嚇得那小內侍張懷德忙跪下隻說不知,元休見狀隻得告饒道:“大哥,原是我的不是,與懷德無關。”


    元佐歎了一口氣,道:“如今我在外頭事忙,你自己在宮中要小心些才是,不要被人當了槍使。”他比諸兄弟年紀都大些,從小就得父皇倚重,諸弟都不敢與他並行,隻恭敬有加。然而宮中諸人各有心思,諸皇子中隻有他和元休是同母所生,再加上生母早亡,因此上他對這個弟弟也格外憐愛,保護甚是周到,因此上元休雖然比四皇子元俊、五皇子元傑大了幾個月,看上去倒比他們顯得更單純天真些。


    然而再單純天真,有些事,還是要有所警惕的,當下拉了弟弟,盤問他事情由來,元休先是不說,等問得細了,才知道他昨日聽了個內侍在私下裏議論,今日又看到二哥元佑唉聲歎氣,就問是不是為了三皇叔之事,元佑隻說了柴禹錫等升官之事,言辭間頗多歎息,又勸元休不要去找爹爹問此事。


    元休險些就要真的去問皇帝了,幸得身邊的侍讀錢惟演拉住了他,叫他先來問大哥,這才到了這裏。


    元佐聽了這些,鬆了一口氣,斥道:“今日若不是你這侍讀,你險些闖下禍來!你也不想想,為何有人昨天特意在你經過時提起此事,二哥又為何故意與你這件事。以後做事,須要多聽他的話,多用心才是。”


    元休聽得大哥把事情剖析明白,也驚出一身的汗來,又疑惑:“難道二哥害我不成?我卻不信。”


    元佐見他天真,也不欲他傷了兄弟之情,顯露麵上,卻是吃虧,便含糊道:“許是他也是受人所惑,你想三皇叔之事,便要明白,總有人想離間我天家骨肉,你也不小了,不要這麽輕信。”又想起多虧了那侍讀,便問他是哪家子弟。


    元休就說:“大哥不知?錢惟演乃是吳越王的次子。”


    元佐哦了一聲:“原來是他。”


    吳越王錢俶也算得一國之主,其人卻是極厚德愛民之人,見大宋漸有一統之勢,便不圖一國之富貴,毅然舍國歸降。錢惟演是他次子,卻是極富文名,自幼於書無所不讀,有神童之譽。入京之後,與當朝名士楊億、張詠等人多有吟頌唱和。


    太宗見諸子長大,於是擇一些有才名的儒生與大臣之子,為皇子侍讀,這錢惟演也是剛到元休身邊。


    元休見哥哥感興趣,忙道:“惟演是極有才的,大哥可要見他一見?”


    元佐細細地看了弟弟,見他站起來,十五歲的少年已經和自己隻差半個頭了,心中暗歎:“弟弟,你也長大了。”這日日陪著他的人,自然自己要看過的,點頭道:“好,你叫他進來。”


    過得一會兒,內侍帶著一個俊美的少年進來,向元佐行禮:“小臣錢惟演,參見楚王殿下。”


    元佐笑道:“不須客氣,元休年少不懂事,以後你要多照應他才是。”


    錢惟演站起身來,元佐仔細看他,容貌清俊,舉止之間自有一股書卷之氣流露出來,叫人一見之下,便生欣慕之心,雖是年少之人,但進退舉止不卑不亢,極有分寸。


    錢惟演雖然恭敬低頭,但卻也趁著行禮起身之時,飛快地掠了楚王一眼。這幾日朝堂的變亂,他也是知道的,皇帝這些舉動,分明是扶楚王為太子,可是這身為諸王之首的楚王殿下,此時卻並無意氣飛揚之態,反而神情之中有一種說不出的鬱鬱之態。心中模模糊糊地想著:“他快要做太子了,為什麽不高興?”這念頭隻是一掠而過,忙恭身道:“是,臣遵旨。”


    元佐笑著擺手,先問候他父親:“吳越王可安好?”


    錢惟演恭聲道:“父親一切都好,隻是近來腿上風濕症發,不太好出門走動,父親吩咐見了楚王殿下,必代他問安。”


    元佐笑道:“吳越王客氣了,怎麽吳越王犯了風濕病嗎?我這裏正好有上好的麝香虎骨合的藥,小喜子去拿來,送到吳越王府去。”


    錢惟演內心複雜,當日他亦是皇子,如今卻隻能充當趙家皇子的一個侍從。當年父親為保百姓而獻國,他當時並不懂得其中含義,等到了京城,曆經世情,心中不禁愴楚。隻是這樣的念頭不敢多想,忙掩了心事,遜謝道:“不敢當大王厚賜,家父如今已經在用藥了。”


    元佐笑道:“不妨,這麝香和虎骨,是我上次征遼時帶來的,到底這東西還是北邊的好些。藥總歸是要用的。放我這裏也白擱著了。”


    錢惟演忙行禮:“臣代家父多謝王爺賞賜。”


    元佐頷首道:“元休還小,你幫我多照看著點,功課事小,隻要不散了心,帶他多玩玩罷!學得太多,未必是好事。”他看著年幼的弟弟,歎了一口氣道:“生於帝王之家,你還有多少年無憂的日子呢!”


    元佐又問了錢惟演一些情況,想了想道:“你是個沉穩的人,元休長居宮中,不諳世事,你有空也帶著他多走動走動,長些見識。”


    錢惟演忙應了,元佐就命他先出去,再囑咐弟弟一迴。


    這幾日朝中甚是不寧,昨日他在皇帝跟前,就見著了一幕。恰是蜀中飛報來,說是兵亂雖平,但流民散失,如今要流民迴歸,來年立刻又要春耕,加上春茶也要收上來,向朝庭要銀子呢。


    三司就說春耕對民生是最要緊的,收春茶也是度支部的要務,隻三司一時支不出這項開銷,能不能讓內藏庫先支五十萬貫。


    勾當內藏庫劉承規就說:“三司去年底支的錢沒還給內藏庫呢。”


    宰相盧多遜就對皇帝說:“官家,這宰相也難為無米炊啊,可否讓內藏庫再通融通融。”


    皇帝就反問宰相:“朕就不明白了,朕往這蜀中年年這錢就投得無底洞一樣。可孟昶當日在蜀中,宮中奢侈無度,倉中陳糧如山。怎麽在他手裏就有錢,到朕手裏就沒錢了?你們說說,這錢到哪兒去了?”


    群臣俱不言了。


    等人散了,元佐就問皇帝,為何諸臣俱不言語。


    皇帝冷笑:“他們不是不答,是不想答。朕開科舉,多錄了幾個南人,他們就不高興。大郎啊,太祖和朕答應了大族不抑兼並,這田稅就收不上來,三司就沒錢,得向朕的內藏庫要支持。南官擅長經濟事務,可朝堂站的人就這麽多,南人多了,北人就少了。”


    元佐問皇帝:“兒臣還是不大懂,宰相們都是心懷天下的讀書人,為什麽他們這麽排斥南人呢?”


    皇帝卻道:“我們打下了南方,朝堂諸公卻不願讓南人掌控更大的權力,這就是蜀中動蕩不止的根本原因。可中原又是朝庭的根基,我們得罪不得。這朝堂的平衡啊,就是一場又一場無數細碎事務中一點點的博奕!”


    元休就聽著元佐一點點將朝堂的事解說與他聽,又說到契丹犯關南,交州作亂黎桓扶了個小兒為傀儡,還要朝廷答應賜封,宣州雪霜殺桑害稼,北陽縣蝗災……


    錢惟演在客廳中等了半日,才見元休笑嘻嘻地出來,捧了一堆哥哥送的東西,順手交給跟著來的侍從王繼忠,叫他捧迴韓王府去,交給乳娘收著。


    這邊便拉住了錢惟演,笑道:“惟演,咱們今天不讀書了。明兒起,父皇要叫了師傅來看著讀書,就出不來玩兒了。乘今天天色還早,我們去看看街市,早聽說開封城如何地熱鬧,平日隻是坐在宮車裏向外看一下街景而已,卻沒有親身體驗過。你去過嗎?”


    錢惟演微微猶豫,元休笑道:“別怕,都由我擔著呢,再擔不了,推哥哥去。是他說過的要你帶我去玩兒,父皇也說過,出宮開府了,要多體察民情呢!”


    錢惟演隻得應了:“既然如此,說不得也隻能帶你去了。”


    兩人一同朝宣德門方向行去,剛離了東宮,就遇著了一個人。


    那人見元休出來,便笑道:“大哥可在裏頭?”


    元休見了他,便有些氣不過,問他:“二哥,你說的三皇叔之事,可是真的?”


    這人正是陳王趙元佑,見元休自東宮出來,便知道謀劃不成,也不驚惶,隻笑道:“什麽三皇叔的事?我卻是不明白。”


    元休惱了,問他:“你方才跟我說,要去見爹爹,為三皇叔分辨,你可去了?”


    元佑正色道:“三哥,你話說得卻是差了。長輩的事情,豈是我們做晚輩的好去幹涉的,不但無禮,且不敬尊上。你如今也開府封王了,以後不要這麽不懂事。”


    元休急了:“你剛才還說……”


    元佑笑問:“我剛才說什麽了?”


    元休脫口道:“你剛才說……”話到這裏,卻是卡住了。他方才隻見著陳王獨在那裏歎氣,說是想著三皇叔素日待他們甚好,怎知竟會發生這種事。又說今日朝會上,皇帝升了柴禹錫的官職,說罷又是歎氣。又問他是否要見皇帝,他便惱了,就說自己要找皇帝分辨明白,不要中了小人之計,說完就衝了出去。


    若不是錢惟演拉得快,他如今早在皇帝麵前做錯事了。如今滿心氣惱地想質問二哥,可一細想,他話中雖然句句引誘,卻是句句捉不著實處,竟是不能質問於他。氣得一甩袖子,道:“二哥,大丈夫做事敢作敢當,你下次休要再讓我信你了。”說著徑直去了。


    錢惟演站在旁邊一聲也不吭,隻跟著元休而去,扭頭一看,卻見那陳王看著元休的背影微微一笑,竟是毫無悔意,眼中倒透著些算計,心中不安。


    他跑了幾步追上元休,見左右無人,這才對元休說道:“殿下既知了陳王的性情,何必同他揭破呢,隻當不知,日後休再輕信就是。如今讓他知道您態度,就恐下次又要換了別的法子,這才是難防呢!”


    他站在空的廊道裏,倒是不防別人聽到的,元休聽了這話,也是懊惱:“你怎麽不早說?”


    錢惟演見他說得天真,無奈一笑:“殿下,方才這般情形,我如何有機會說話?”


    元休頓了頓足,十分不甘。


    錢惟演心中暗歎,隻得轉移了他的注意力:“殿下說要去瓦肆,如今還要去嗎?”


    元休氣鼓鼓地說:“去,為何不去?我為何要因為他而壞了我的心情!”


    兩人出了宣德門,叫上了等在宮外的從人,去府裏換了常服,一齊向潘樓街一帶行去。皇子出門,自然也有二三十人跟隨,隻是元休既是出門閑逛,便嫌他們擋了興致,隻叫他們裝成路人,不遠不近地參差跟著。


    宣德門外有宣德樓,是皇城的中心之一,也是汴梁城的中心之一,樓南是禦街,寬約二百餘步,兩邊是禦廊,準許商人在此交易。樓前,左南廊對左掖門,秘書省右廊對右掖門,東為兩府,西為尚書省,從禦街一直向南走,右麵是景靈東宮,左麵為西宮。自大內西廊南去,即是景靈西宮、都進奏、百鍾圓藥鋪。


    自這裏而去,便是熱鬧之地了。


    兩人一路走著,先過了花市,見兩邊花色燦爛,元休看得新奇,問錢惟演:“怎麽這些花木,不曾在禦苑看過?”


    錢惟演笑道:“禦苑之中,無不是名花珍本,想起剛才我出來時,禦花園中百花盛開,千姿百態,再看這些市井之花,可真真是差遠了。”


    元休卻搖頭:“大內的花看來看去,都是一個樣子,反倒是這裏千姿百態,格外好看。”


    錢惟演道:“真正的好花,也不是在這裏。”


    元休問:“那又生在哪裏?”


    錢惟演說:“蘭生幽穀,蓮在水中,名花之豔,猶如美人傾國,非得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合一不可,這自然不是普通市集能看到的了。”


    元休來了興趣:“名花美人的比喻極好,我知道你是江南人,聽說江南多美人,可是真的?”


    錢惟演笑道:“當然,前幾年宮中納的新妃南唐小周後,不就是一個絕色美人嗎?當年天下三大美人,就是南唐的大周後小周後,和後蜀中花蕊夫人並稱於世。如今,也隻剩了小周後一人了!”


    元休歎道:“對了,蜀中出美人哪,我記得小時候,還聽宮裏人說起花蕊夫人的故事呢,聽說太祖皇帝被她迷得差一點就要封她為皇後了,幸得一班忠直的大臣拚死進諫,才不致使大宋出現亡國之妃成為開國國母的笑柄——”


    錢惟演意味深長地道:“聽說當年第一個進諫的,就是當今的官家。”


    元休好奇道:“是嗎?你知道經過?”


    錢惟演岔開了話題:“我哪兒知道,那會兒我還在杭州呢。對了,前麵倒有一家瓦肆,殿下可要進去看看?”


    元休來了興趣,道:“就這一家吧。”


    於是元休等人就進了一家掛著“桑家瓦肆”的地方,才一進門,就見著正中央一群閑漢圍著一個賣藝人正在吐火,但見那人拿著隻葫蘆也不知道喝了口什麽,便對著手中一個火把吹去。那火把上的火苗就立時躥上三尺高,驚得圍觀的眾人不由發出驚叫之聲。


    元休從來沒有看過這種把戲,不由得往前湊了湊,想看個究竟,錢惟演拉住他,低聲道:“三郎,不可,危險!”這些民間雜耍危險性極高,湊得近了,被火燎到可怎麽辦。


    元休這才意識到,忙縮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朝錢惟演笑笑。忽然又聽另一頭怪叫起來,元休忙又跑過去看,卻見那處有個穿著彩衣的矮子,怒衝衝作勢要打一個女子,元休方想說:“這等動粗,怎麽無人阻止。”卻見那女子亮出一個彩圈來,那矮子就從彩圈中鑽了過去,滾成個球狀,眾人皆大笑。


    元休這才明白,原來這也是個表演,這矮子與那女子裝作一對夫妻,作丈夫的作勢要打那妻子,每每要打到的時候,不是腳滑,便是摔跤,不是鑽桌子,就是抱圓球,他舉止滑稽,形態可笑,引得眾人都笑得直捧著肚子。須臾,銅錢如雨般投了過去。


    又見著幾個才七八歲的小廝,捧著各式果子酥點,於人群中穿梭,忽然就出現在元休跟前,滿臉堆歡地道:“郎君好風采,我這裏有譚婆婆家的炸果子,又香又脆。”


    此時他跑得太快,錢惟演一時沒跟上,倒是一個侍衛張昱跟上了。見著那小廝踮著腳兒把那果子遞到元休胸口了,還來不及罵他無禮,就見元休已經將伸到他麵前的那塊糕點吃了,心中大驚,這外頭不知來路的東西,怎麽敢給皇子吃!他額頭的汗都下來了,忙趕過去顫聲欲阻止道:“三大……三郎。”宮中稱諸王皆為排行後加“大王”,他險些把“三大王”給唿出來,臨時忙改了口。


    卻見元休的嘴一動一動,想是已經吃了下去,還誇獎道:“滋味不錯。”隨即徑直往前走。


    那小廝見他吃了果子,卻無事人一般往前走,不由詫異,忙又上前擋住賠笑:“郎君,盛惠十二錢,多謝郎君賞。”


    元休一時沒懂,站在那裏看看那小廝,兩個四目相對,竟都是怔在那裏。元休是皇子,自幼兒落地就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竟是沒明白這小廝的意思來。


    張昱忙趕上前掏了兩個銅錢與他,那小廝大喜著打千去了。


    元休這才明白過來,他雖然沒買過東西,但卻拿金銀錁子賞過人的。卻又詫異:“他說要十二錢,你隻給他兩個,卻不是欺負他嗎?”


    張昱隻得拿了銅錢與他解釋,那小廝說的是鐵錢,他這是“一當十”銅錢,雖隻兩個,卻抵得二十鐵錢。元休滿懷好奇,一路直問下去,一個果子多少錢,一壺酒多少錢,平民之家一日要用多少錢,這瓦肆中要多少錢……直問得張昱額頭見汗,他雖是侍衛,也是官宦出身,哪裏知道平民的事情。


    錢惟演隻比張昱遲了一步過來,見張昱汗都下來了,不住向他打著求助的神情,忙擋下元休,指著前麵道:“三郎,那邊好似有熱鬧的事情,要不要去看看?”


    元休注意力瞬間被轉移,忙道:“快去,快去。”


    眾人趕了過去,見門口有人收錢,說是三十錢一場,錢惟演向前看了看,迴來對元休道:“上麵那告牌上寫著是‘劉小娘子鞀鼓講書’,看等的人這麽多,想來是有些名氣的了。”又解釋說:“瓦子裏常有路岐人在說書唱曲的,全靠這個吸引人呢,有名氣一點兒,可吃香了。”


    旁邊一個閑漢正聽著他們說話,插話道:“官人說得是呢,通常說變文的都是和尚老婦,偏這劉小娘子年輕美貌,尤其是一手好鞀鼓,雖然來了不久,但捧她場的是極多的,都快趕上段七娘了。尤其今日又是十一……”


    元休好奇地問:“十一又怎麽了?”


    那閑漢道:“劉小娘子雖然是新人,但卻是花樣最多的。上一次說唱完了,為著捧場的人太多,居然將她頭上戴的銀飾摘下來酬謝來捧場的嘉賓。那些首飾花樣很是別致,倒是別的店鋪中少見的,更難得是劉小娘子頭上剛剛摘下來的。為買這些銀飾,上次搶拍出了極高的價,所以這次據說還有,自然大家都要來等著了。”


    元休聞言頓時感興趣起來,就叫著:“去,去。”


    當下眾人就三三兩兩地買了門票進場,不遠不近地圍著元休形成一個包圍圈。


    元休擠到前麵,此時說書正要開始,就聽得一聲鞀鼓輕響,銀鈴輕揚,立刻將所有人的眼光都吸引到台上去了。


    卻見一個白衣少女隨著鞀鼓銀鈴的樂聲飛旋而出,然後立於場中,元休隻覺得眼前一亮,似今天所有的光亮都集中在她一個人身上了。


    錢惟演冷眼旁觀,見這少女不過十四五歲的模樣,目光靈動,舉止活潑。隻見她戴了一條銀鏈子的抹額,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更映得她的臉有一種炫目的美麗,一對銀耳環顧盼生姿,手中的銀鈴隨著她鞀鼓的舞動而發出清脆的樂聲。


    但聽她說書,也不過就是些舊詞俗曲,隻在她的口中清清脆脆地說出來,便覺得說不出的好聽,更兼她聰明伶俐,關節處時而緊張,時而舒緩,更兼連說帶唱,雖然這些故事人人知道,卻也不覺隨著她說唱而不由得陷於情節中再度或喜或悲。


    這日說的正是唐初白猿傳的故事,錢惟演便低聲同元休說這故事,卻是前朝名將歐陽紇被白猿盜妻生子的傳奇。這是麵上的故事,若論背後則是因著歐陽紇之子歐陽詢長相醜陋,便被官場對頭找了人攻擊他長相似猿,編派出故事來。雖是起因荒唐,然而故事生動,竟在民間流傳。


    正說到歐陽紇入白猿洞府尋妻,諸般曲折之時,眾人聽得如癡如醉,那白衣少女鈴鼓一搖,說書曳然而止。


    白衣少女退後一步,輕施一禮,退在一邊,將身上的首飾摘下來,放在旁邊侍女捧著的托盤裏。就見那侍女捧著飾物上前笑道:“劉小娘子答謝各位客官連日來的捧場,故將自己貼身的三件飾物贈與客官。隻是客官人多,卻不好一一照應,隻能看哪位客官最有誠意了。”


    立刻台下哄然大叫大笑起來,顯見已經不是第一迴了。


    錢惟演笑道:“好巧舌的小姑娘,分明是高價推銷這幾件銀飾來撈錢,卻說是贈送嘉賓,不說價高者得,卻說成是最能表示誠意。”


    元休卻是不悅起來:“女兒家的貼身飾物,怎好落在這些傖夫走卒手中,豈不是玷汙了佳人。”


    錢惟演一驚,忙拉了他,低聲道:“這瓦肆是三教九流之地,多有市井無賴,三郎白龍魚服,不可生事。況這瓦肆之人,隻不過以此作為攬財之借口,哪裏又會是她什麽貼身之物了。”


    元休待要解釋:“我覺得她秀麗可人,決不會是……”


    還未說完,就聽得周圍四處喊價之聲已經是一浪高過一浪:“我出一貫。”


    “兩貫。”


    “三貫。”


    “五貫——”


    就聽得那侍女問了三聲:“可有比五貫高的?”


    就見無人再喊價,那劉小娘子接過侍女捧著托盤,要向一個滿臉橫肉的傖夫走去。


    元休忍不住便叫道:“我出五十貫,三件首飾全部買下。”


    一語驚得整個桑家瓦子的所有目光都向元休射來,竟是從未見過這樣的冤大頭。其實銀銅置換,是一兩銀子一貫錢,劉小娘子這三件銀飾打得極薄,頂多用了白銀三兩左右,就算全算上手工,也不會超過五兩銀子。就是在瓦肆拍賣,有冤大頭一時興起,或也能拍個八九貫。休看這頭一件拍了五貫,那是因為那一件是最大的,且前頭占了先,後頭的就不會再出太高的價了。他這一出價,平空就高了五倍。


    這劉小娘子,自然就是蜀中逃難來的劉娥了。她進了桑家瓦肆,本以為憑著自己的努力,縱掙不上二十一娘這般頭牌伎的收入,哪怕有個十成中的一成也罷了。


    誰知道進來以後才曉得,若隻是普通歌伎,這種普通人花二三十文錢便可以來聽上一場的場子,頂多保個最低的月錢。若要再多掙些錢,就要去唱閣子。


    所謂閣子,或在瓦肆裏,或在鄰近酒肆,有客人不願意在大堂飲宴,就包下一個小閣,這時候就有酒博士來介紹歌姬來唱曲。再好些,就是有些姑娘在閣子中唱曲被人看中,衝著她常來飲宴,指名點曲,單獨打賞,甚至為她包下後麵小樓設宴的,那就能夠爭一爭頭牌了。桑家瓦肆的頭牌如過去的二十一娘,如今的段七娘,乃至排名前五的姑娘,都有自己能登上閨樓的特定恩客。


    再高些,便是真正的色藝雙絕,有文人為她賦詩,酒宴若無她就失了光彩的,那一等不但官員設宴來請,甚至還有派了馬車來接送的。自然這樣層次的,目前以桑家瓦肆這種二等瓦肆,還沒有人能達到。若能夠有一個,那就能成為一等瓦肆了。


    然而如段七娘這樣有恩客砸錢捧著的待遇,初來乍到的劉娥是不能得到了。且令她沮喪的是,連去唱閣子的機會,也很少能得到,早有在她之前的正式歌姬們攬斷了。對於她們來說,任何一個新人都是競爭對手,是絕對不會讓別人有機會出頭的。劉娥每日裏與眾人一起唱完規定場次後,就見著段七娘等幾個去了後頭小樓,其他人打扮得演演亮亮去了閣子裏,獨她一個無人理會,心裏的難受勁兒就別提了。


    姑娘們是怎麽得到進閣子唱的機會,是不會有人告訴她的,她再咬牙省了錢給接送的小廝,人也不敢收她的。之前她可以用給提成的方式讓孫家果子鋪的糕點進入桑家瓦肆,但是她再想用這個方法進入閣子掙錢,卻是無效了。那些小廝可不敢為了她一個新來的歌姬,去得罪那些有頭有臉的紅人。


    劉娥隻道進了桑家瓦肆,會掙得比孫家果子鋪更多,卻不知道桑家瓦肆連一口水都要算錢的,頭一個月底她去結月錢的時候,雖然月錢是有五千錢,亦即五貫,但飲食錢、衣服錢、首飾錢、胭脂錢、鋪蓋錢,甚至連護膚用的白露膏都要算她的錢,算完竟是還倒欠了瓦肆的錢來。劉娥聽完眼睛都紅了,險些要與那賬房拚了命去。幸而王興拉住了,教訓她:“姑娘們初來都是這樣的,也不過是頭一個月花費得多些,若做到半年,就有餘錢了。”


    劉娥腸子都悔青了,她當初隻聽了個月錢五千,隻道是可以淨拿五千,卻不曉得這些吸血鬼卻還要倒扣替他們掙錢的歌伎的錢。她不由得向王興抱怨在瓦肆還不如在果子鋪,王興大笑:“你在果子鋪每日裏起五更,大熱天裏在灶下烤著,大冷天裏手泡水凍著,刮風下雨在路上送貨一身是泥。如今是吃的油、穿的綢、使不著力、見不著風,每日裏都有人侍候著,倒來說這樣的風涼話?”


    桑家瓦肆中哪怕劉娥這樣的三等歌姬,四五個姑娘住一屋大通鋪,每屋裏能分配一個幹娘侍候著屋裏的事,要教姑娘們伸出來的手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如此才能夠令得客人們賞心悅目,與孫家果子鋪這種做粗活的,就勞作量而言,是不可同日而語。


    然而劉娥內心在呐喊:我不要做輕省活計,我隻要做最快能掙到錢的活計!


    但現實情況就是,她在短期內,隻能當這種唱場子的三等歌姬,到月底的時候月錢會被扣光的底層歌姬。


    為了能夠在月底能夠有餘錢儲蓄,劉娥想錢都想瘋了,簡直是想得頭抽風、胃抽搐、手抽筋。唱完規定表演場次,她就到處鑽營看哪裏能夠多得些錢來。她咬牙從帳房借了錢來,在白天裏跑到附近的酒樓一家家拜托送禮,好幾次也輪到唱閣子裏,然而都是些最差的酒樓,最小的包廂,最吝的客人。唱了十來支曲子,隻得了幾十錢,還不夠給酒樓的謝錢。


    但也不是沒有收獲的,憑著她奉承了與段七娘不合的蘇九娘,就從她一個客商裏托了個人情,讓龔美得以擺脫碼頭的苦力,進入一家銀匠作學徒。


    而這個職業,也讓劉娥發現了新的途徑。她看到會有客人經常打賞給表演的人,但是像她這樣每日就一場表演,大家排著隊上來伴唱,哪怕唱得嗓子都啞了,這些賞錢就是落不到她這個三等歌姬的手中。想要得到賞錢,就得有單獨的場子。


    恰好原來大相國寺在這裏說“目蓮變文”的一個和尚被蓮花棚挖去了,桑老板急著要找一個能說會唱的藝人來填逢一下午這個場子。劉娥恰好是最喜歡聽變文的,不但在自己瓦子裏聽,還經常竄到別家瓦子裏去聽,知道這事以後,就拿著鞀鼓,托了王興推薦,到桑老板那裏講了一段變文。這種說唱如今還多半是和尚老叟道姑僧婆,或是久曆世事的中年婦人,劉娥雖然在演說故事的技巧上遠不如他們,但勝在年紀輕容貌好歌聲美,竟是有一種新鮮的感覺。因此桑老板雖然並不如意,但第二天就是逢一,無奈之下隻好暫作答應。


    結果,他沒想到的是,劉娥頭一天登場,就贏得了滿堂彩。


    他更沒想到的是,隔了十日,劉娥再一次登場,就開始拍賣龔美私下打造的銀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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