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揚也跟著低下頭去,他是在帳子中,然而那一層薄薄的簾幕也未必就能把他與妖皇的感知隔絕開來,他與妖皇是素未謀麵,卻總覺妖皇恐怕是已經知道了他的存在,從當初自己與師父被圍殺的那一刻就已經知道了。


    當然,他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這麽多年都能安然無恙,妖皇若是一心想要除去一切的隱患,為何會放過了他?恐怕是因為一開始妖皇派出手下圍剿師父就不是因為師父所圖謀的事情,而是因為師父。


    師父對妖皇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麽?


    他不得而知。


    隻是那一刻他又想起師父有些促狹的笑意,而後又變成她瀕死時叫他快逃的模樣。


    師父是要用他又提防著他,但他若不是與師父相遇,也早沒有今日。


    劍橫秋也跪在地上,他似乎對此是十分不滿,眉頭微微的皺著,但也沒有要輕舉妄動的意思,他一貫是很懂得如何審時度勢的,對他來說此刻衝出去飛蛾撲火叫梁興揚看笑話當然不是他的風格。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帳簾依舊開著一條縫。


    梁興揚聽見外頭有個聲音低低道:“陛下怎麽會這時出城來?”


    而後那聲音很快就消失不見,想來是被身邊眾妖提醒了。


    在一片沉默紙張,有馬蹄聲漸漸近了。


    妖皇高踞車駕之上,梁興揚半低著頭,在餘光中所能看見的東西其實不多,隻有馬蹄落地時震起的一點塵土,然而就在那一瞬他忽然覺得一種無與倫比的熟悉感湧上了心頭,那種感覺是毫無道理的,就像是多少年前他們就已經認識。


    然而梁興揚很清楚,自己與妖皇是素未謀麵。


    劍橫秋身上忽然爆發出一點凜冽的殺氣,梁興揚吃了一驚,低聲道:“你瘋了嗎?”


    卻見劍橫秋緩緩搖頭,他一手已經按在了劍柄之上,口中冷然道:“已經晚了。”


    已經晚了?什麽已經晚了?


    梁興揚正不解間,忽然聽見了一聲馬嘶。


    那聲音近在咫尺。


    正是在帳外停了下來。


    這裏是無終城劃出那一片營帳裏最偏僻的所在,按說妖皇即便出城也不該出現在此地,唯一的解釋就是,妖皇是特意來這裏的,他要見的就是他們幾個中的一個。


    妖皇要見的是誰?


    這個疑惑在梁興揚的心底一閃而過,便聽劍橫秋似是已經猜出他心中所想,應道:“他是來見你的。”


    見他?


    這念頭也隻是一瞬間轉過,便聽見帳子外頭傳來一個很平靜的聲音。


    “是要孤請你出來麽?”


    那是個問句,卻也不是個問句。


    因為妖皇的語氣是很篤定的,似乎算準了他會在此地有些收獲。梁興揚想了想,覺得這帳子雖然看上去結實,要叫妖皇掀開來也是一瞬間的事情,還是自己走出去顯得更從容些。


    且這與他要做的事情本也沒什麽區別,隻是提前了一些罷了。


    梁興揚站起身來,將劍橫秋攔下了。


    “既然你說他是來見我的,那麽就由我來。”


    劍橫秋看著他,嘴角扯出一點苦笑,梁興揚幾乎從未在劍橫秋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這一刻那張蒼白的臉上多了一點可以被稱之為人的神情,不再是那麽像一個純粹的妖族。


    而劍橫秋一開始,真的隻是一個凡人。


    “你不怕我在你身後動手?”


    “你既然這麽問了,我便不怕。”梁興揚的語氣平靜而有力,他撩開了帳子走出去,在眾目睽睽之下站在了妖皇麵前。


    他的神情依舊平靜。


    “在孤麵前擺出這幅表情的妖族,一向都是來送死。”妖皇的聲音是從高處傳來的,那車輦實在是很高,梁興揚得抬起頭來才能看見端坐其上的妖皇。


    “難道你的治下也曾有過叛亂?你不是擁有絕對的力量嗎?”


    他還看見了更多的東西,譬如說遠處藍玦的臉色,藍玦此刻的神情可以用麵若死灰來形容,他似乎沒有想到梁興揚能惹來這麽大的麻煩,萬壽節還沒開始,妖皇甚至親臨此地來見梁興揚。


    “那些叛亂的消息是傳不到人族的地盤去的。”妖皇沒有否認,甚至微微笑了一下。


    梁興揚現在已經看清了妖皇的長相,同他在塗山月迴憶中看見的其實有些差異,或許是因為迴憶總會有些偏差。真正的妖皇看上去既不威嚴也不暴虐,他的神情甚至微微有些倦怠,分明是青年人的樣貌,卻有一雙飽經滄桑的眼。


    那雙眼睛是很深沉的黑色,宛如不起波瀾的深海,卻更叫梁興揚覺得熟悉。


    這熟悉感是從何而來?是因為這雙眼睛太像一片海,還是他本來就認識這雙眼睛?


    梁興揚忽然覺得自己的頭有些疼。


    他沒有表示出來,妖皇卻像是洞悉了一切。


    “是不是覺得頭疼?是不是覺得,你應該想起來些什麽?”他的語氣甚至是溫柔的,可是那種溫柔的語氣在妖皇身上出現隻會叫聽見的妖都覺得無端恐懼,像是身上爬了蛇一般。


    梁興揚聽他語氣篤定,便知道妖皇是知道些什麽的,當下也不再掩飾,道:“你早就知道我的存在。”


    這話有幾分狂妄自大,可梁興揚如今心下已經確認了七八分,他注視著妖皇臉上殊無懼色,往前又走了兩步。


    “既然知道,當年為何不動手?我想你做了這許多年的萬妖之皇,當是沒有養虎為患的興趣。”


    這話是說得相當不客氣,可妖皇臉上一點慍怒的神色也不曾有,他隻是饒有興趣地打量著梁興揚,就好像神明在雲端之上俯視芸芸眾生,眾生張牙舞爪,也不過是螻蟻揮動自己孱弱的觸須。


    “當年?”他反問了一句,當真透露出些迷茫的意味,叫梁興揚更能確定,原來妖皇要尋師父和妖皇認得他乃是毫不相幹的兩件事,隻是機緣巧合碰在了一起。


    “你派手下深入人族腹地,圍殺了我的師父。”梁興揚冷冷道。


    妖皇臉上終於閃過一點震驚的神色。


    “你是她的徒弟?原來當初走脫的是你——是了,蚌妖,我本該想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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