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揚聽了阿英的話卻沒顯得有什麽意外的神色,隻很自然地不知從哪兒拿出一錠銀子來,像是沒聽見阿英說不要他的銀子一樣神色自若地問道:“你一個人在路上要多加小心,我給你鉸碎了再用或許會更方便些。”


    阿英也不惱怒,隻定定地看著梁興揚。她的瞳色有些深,一雙黑黝黝的眼睛仿佛要把梁興揚看出一點心虛來,可梁興揚始終都是那樣坦然的神色,於是阿英也不過淡淡地重複了一遍:“我不要你的銀子。”


    “你是怕來日不舍得複仇麽?”梁興揚笑了起來。“你拿著我的銀子,二十年後若是我沒有死,便一定迴來找你。”


    阿英卻又搖了搖頭,道:“我也不恨你,因為你可以說是救了我,而爹娘也不過是遭了報應。我知道要是遇不上你我將來不過是到旁人家裏去做牛做馬的命,可偏偏你是看著我爹娘死的,所以要感激你我總是覺得有些古怪。”


    梁興揚沒想到阿英看得是這樣的通透,終於被她噎住了。


    半晌,他才道:“是恩是怨,總要有個說法。給你的東西你便拿著,若來日能再相見,到時候去論恩怨也不遲。你的妹妹們是被天罰劈散了魂魄,然而也不是沒有魂魄凝聚再度往生的可能,我要你家的院子一半是為了她們一半是為了我自己,所以錢還是要給你。”


    “那麽,不必那麽多,我家的宅院最多值十兩銀子。”阿英垂下眼睛。她的膽怯似乎隨著目睹了這許多怪力亂神之事而煙消雲散,或許在今日之前對於她來說妖怪也不過是田間地頭家長裏短裏偶爾出現的一個詞語,是鄰居用來哄不聽話的小孩子入睡時會說出來嚇唬人用的,可現在妖怪就這麽活生生站在她的麵前。


    梁興揚當著換了一錠小的出來,也不見他如何用力,總之那完完整整的銀錠子忽然便在他手裏軟了下來,像是麵團捏得一般,跟著就成了一粒粒的小銀豆子。梁興揚把那些銀豆子放在手心裏又擺弄了一番,不知道是用了什麽東西將之串成一條手鏈,對著阿英道:“把手給我。”


    阿英抿了抿唇,將手遞了出來。她瘦得驚人,伶仃的腕骨是很突兀的一塊,即便是不大寬裕的布料在她胳膊上也顯得空蕩蕩的。梁興揚將手鏈給她係上,阿英起先低著頭不說話,半天才忽然盯著梁興揚的手腕道:“是因為你自己喜歡這樣的樣式麽?”


    梁興揚被她問得一陣啞然,看著自己腕子上露出來那一截子珠光寶氣的手鏈,失笑道:“我倒是不喜歡,可也不得不帶著,恐怕你也是這樣想的吧?”


    阿英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沒有答案還是不願意再同梁興揚說話,這時候淩無名從屋內轉出來,身後背了個包袱。


    阿英家裏倒是窮得厲害,便是他裏裏外外仔細搜尋了幾遍也找不到什麽可以稱得上是細軟的東西,包袱裏除了幾件舊衣幾枚銅錢也再沒什麽的東西,他看那婦人頭上都不是簪子是一根樹枝,便覺得阿英家中除卻有了片瓦遮頭和他昔日做乞兒的時候也沒什麽太大的區別了。


    “你且看一看有什麽疏漏。”淩無名把包袱遞給阿英,阿英搖頭道:“我本就沒有什麽屬於自己的東西,這家裏也沒有什麽東西是值得我帶走的。”


    這話說得有些蒼涼,阿英看著淩無名不知所措的神情,倒也沒有讓淩無名接著被晾在當地,伸出手來接,一麵接一麵問道:“你也是妖怪麽?”


    淩無名一時失神沒能拿穩手中的東西,包袱往地上墜了幾分。倒是阿英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她臉上依舊沒什麽表情,那一道天雷劈散了她幾個妹妹的魂魄,似乎也把她的童稚劈散。


    梁興揚見淩無名正看他,寬慰地一笑,道:“玄靈已經給她看過耳朵了。”


    玄靈衝梁興揚怒目而視,梁興揚隻當是沒有看見。


    “我曾經是個人。”淩無名低聲道。“隻是後來死了,他們說我是一具屍體變成的妖怪。”


    說完他忽然想到屋子裏還躺著幾具屍體,連忙找補道:“可聽說要變成我這樣的妖怪也不容易,而且我成妖怪的時候從來沒誰問過我願不願意,其實我剛醒來的時候還是有些無法接受,覺得做妖怪不如死了的好。”


    阿英的嘴角終於有了一點笑意。


    “我不會希望他們變成妖怪的,隻是我還要安葬他們。”


    “不必了。”梁興揚輕歎道。“此地怨氣深重,還是另一種方式更適合。”


    阿英看見了火。


    是一場鋪天蓋地的火,就從梁興揚的腳下燃起,分明是無風的天氣,大火卻蔓延得極快,一瞬間便將整個小小的院落都覆蓋在其中,奇怪的是她雖然身處火焰之中卻覺不出半分的熱來,至於梁興揚幾個自然是在火焰之中巋然不動。


    淩無名在大火燃起的時候還有一瞬間的驚忡,但他看見梁興揚的神情便知道這火焰出自他的手筆,果然這火並沒對他造成任何的傷害,若不是能聞到一點焦糊的味道,他還要以為眼前這一切都不過是他的幻覺。


    “你不想讓我有後悔的機會,是麽?”阿英沒有尖叫也沒有試圖衝進大火之中,梁興揚本來已經做好了阻攔她的準備卻是撲了個空,他看著阿英的眼神在詫異之餘便還有一點敬服的意味。


    他先是一點頭,而後又微微搖頭。


    “是,也不是。我不希望你後悔,而這裏也的確不能留,此地被怨氣浸染太長久今後很容易引來些古怪東西為禍一方,如果要盡數解決不知道要耗費多少時間,坦白地說我沒有那樣多的時間也實在不擅長驅除怨氣,一把火把恩怨燒盡了倒是更方便些。”


    阿英淡淡道:“我便當你說的是真話。”


    “我從不撒謊。”梁興揚微微笑了起來。


    這一場火來的快去的也快,他們都能聽見附近隱約有人驚唿的聲音,但是火勢太過兇猛,一時間沒有人敢於近前。


    大火熄滅的時候,梁興揚隻很簡短地說:“不要動。”


    很快便有人大著膽子前來查驗了,他所看見的不過是一院子的斷壁殘垣,至於站在院子裏的阿英他們是一個也看不見的,梁興揚的障眼法要糊弄幾個凡人自然綽綽有餘,便是阿英不大配合動彈喊叫起來也是不怕。


    隻阿英始終沒有說話也沒有動,她倒是聽進去了梁興揚的話,反倒叫梁興揚覺得有些奇怪。


    人是越來越多,可是沒有一個人敢於再踏進院子裏來,連先前進來的那一個也很害怕地後退了幾步,忙不迭從院子裏出去了。


    “好好的怎麽起了火?”


    “什麽好好的,他們一家子先前除了個小丫頭都病得快死了,那叫好好的?我看那火的顏色就不對,八成是鬼火!”


    “不對啊,先前不是有個道長來了他們家?這還沒轉過天去呢就起了火?”


    “那道長是不是也不見了?是跟著燒死在裏麵了?”


    “我看不像,那家夥長得就有些古怪,莫不是他搞的鬼?他要不是道士的話,會不會是個妖怪?這可太嚇人了,妖怪要是沒走轉天不知道把咱們誰家便又燒了,我看還是趕緊湊些錢去請個真正有本事的來看一看吧!”


    阿英看著這些人七嘴八舌,臉上始終是一種有些漠然的神情。在今日之前已經很少有人登他們家的門了,因為他們家這個病來得古怪,人人都怕沾了病氣,且來能做什麽呢?討債?他們家可不剩下什麽值錢的東西了。


    在此之前,從來都沒有人說出要替他們家請個道士來看看,直到這一場妖異的火焰。


    這也不能怪任何人,不過她還是覺得有些不解。先前是覺得隻他們一家會倒黴,所以才沒人伸出援手麽?那麽原本想伸出援手的那一個,竟然反而是個妖怪?


    人也漸漸地散了,梁興揚忽然一伸手,按在了阿英的眉心。


    “我想過了,你年紀畢竟還小,我怕你出了什麽紕漏被當成是我的同黨。”梁興揚看著她詫異的神情柔聲說道。“不要怕,我隻是稍微修改了一下你的記憶,等你再看見我的時候,總還會想起真相是什麽的。”


    阿英慢慢地合上了眼睛,玄靈好奇地看著梁興揚,道:“你讓她都記得了些什麽?”


    “我讓她記得她家中怨靈作祟殺人,妖怪放火搶奪,她是沒有迴家才躲過一劫,不敢迴家才跑了出去,想要去觀上求人幫忙。”梁興揚輕輕一歎。“這附近是有個小觀,我看比把她送到白雲觀要好得多。等咱們上路的時候,便將她一並帶過去。”


    “你是真的不大喜歡白雲觀。”玄靈噗嗤笑出聲來,卻見梁興揚的神色有些冷。


    “不是不喜歡,是深仇大恨。”梁興揚冷冷道。“我在世上一日他們就寢食難安,可我偏偏要活得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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