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著男嬰在自己懷中沒了聲息,婦人口中發出一聲淒厲哀嚎,也不知是從哪裏生出來的力氣掙紮著撲向了半空中正笑盈盈看著眼前這一切的女童,然而她所能觸碰到的不過是一團空氣,女童轉了個身望著在地上掙紮的婦人,臉上依舊是在笑,不過梁興揚看著她的笑裏卻是流不盡的血淚。


    “是恨不得殺了我們?”女童的聲音有些飄忽。“可是我們早就死了,好像三妹和四妹是被你親手殺的,是吧?”


    她的聲音那麽平靜,可任誰都能聽出刻骨的恨意來。


    梁興揚忽然道:“你們的時間不多,若還想有來生就快些動作。”


    那男人聽見梁興揚這一聲也像是被喚迴了魂,目眥欲裂喝道:“你這妖道——你不救便不救,為什麽還要來幫著這些妖孽害我?”


    梁興揚冷冷看他一眼道:“我從未說過此來是救你,若你無緣無故便被冤魂厲鬼纏身我自然會出手,可眼前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她們複仇也在情理之中,我可隻是提醒一句。”


    他的確沒有幫著這嬰靈動手,隻是略做提醒。卻不是怕擔上什麽幹係,是很清楚這些慘死在親生父母手下的女嬰定然想要親手報仇,冤冤相報固然沒有盡頭,可若有仇不報的話這世上又會變成什麽一個樣子?


    女童咯咯一笑,道:“你和我想象中的道士真不大一樣。”


    梁興揚沒有答話,隻看著眼前這對夫婦臉色漸漸變作灰白,終於失去生息。怨靈想要殺人其實有許多法子,這樣生生叫人衰弱而死顯然是有著深仇大恨,梁興揚一聲長歎,將男嬰身上的符咒收起。


    窗外幾乎是刹那之間便有了雷聲。


    梁興揚雙手結印,卻見女童隻是一閃身便穿出了窗戶去。這可叫梁興揚大為震驚,他跟著跑出去的時候隻見天上雷雲已然成型,女童虛幻的身影周圍有了細小的電光閃爍。


    這是天罰已經找到了受罰之人的表現,梁興揚本要抓住瞬息之間的機會將受罰者變成自己,卻沒想到女童的動作是如此之快,仿佛一早便想好了決意要赴死一般。


    女童微微一笑,道:“我們早就不想轉生啦,轉生依舊是女子的話,是不是會再死一次呢?倒是阿姐要托付給你,我可還記得她想救我。”


    天雷落下的速度很快,威力當然也不是這幾個修行都不曾有過的怨靈能抵抗的,梁興揚還沒有來得及做出迴答,便眼睜睜見著眼前那個小小的身影在雷電之下化為烏有。


    梁興揚還沒來得及出口的話終於是說了出來。


    “你想改變什麽,總得先活著。”


    可那幾個名姓都不曾有過的嬰靈是再也聽不見這話了。梁興揚不過是在對著空氣自言自語,雷雲翻滾著消散在了天邊,隻留下一個空蕩蕩的院子。


    梁興揚眼睛一轉,忽然看見院中那棵樹被劈成了兩半。


    他微微皺起眉頭來,按說這種天罰絕不會波及無辜之輩,甚至於連他這種幫著遮掩天目的都不曾被波及,如何一棵樹卻橫遭此劫?


    梁興揚心頭一動,想起女童先前對他說過隻要在這院子裏她們便能保有神智這一點,當時他便猜測這院子裏是有什麽東西,現在看來那東西很可能是在樹裏,天罰毀之是因為那東西的存在才叫今日這命案出現,隻是不知道經了一道天雷,那還是不是能為他所用的東西。


    正在他對著那半截樹沉吟之時,院門已然打開了。玄靈身後跟著一個瑟瑟發抖的阿英,玄靈的神色也顯得有些驚惶,問道:“方才是怎麽了?我看見的是天劫?你怎麽引動了天劫?”


    “是天罰。”梁興揚糾正道。“不是衝著我來的,是衝那些怨靈,因為她們殺了稚子,才當即引來天罰。”


    玄靈又是一愣,向裏張望了一番,道:“都死了?我以為你會攔著不叫她們殺那個小的。”


    “他不殺伯仁,伯仁因他而死。”梁興揚冷然道。“如此便不算真無辜,她們要複仇,我又為何要攔著?若說我有什麽遺憾的話也不過是未察覺到她們心存了死誌以至於救援不及。”


    玄靈氣得笑了起來。“你先前就為了那狐狸抵擋天劫,現在又要為了怨靈抵擋天罰,大聖人,你真以為你是金剛不壞之身?”


    “我當然不是,隻是不習慣袖手旁觀。”梁興揚見她這般情態倒是有些詫異。“你不是應該盼著我早死還你一個自由身?”


    玄靈當即便沒了聲音,隻瞪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不肯退讓分毫算是她最後的倔強,這時候阿英卻怯怯地探出半個頭來,問:“爹娘和弟弟......是已經不在了麽?你沒能救他們?”


    梁興揚的語氣終於溫和了些。


    他輕歎一聲道:“有些人是不該被救的,若是被救了便是為惡者反倒有了善報,這不應該。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殺了你爹娘和弟弟的是你的妹妹們,她們死了,但沒有離開這裏。”


    這樣的真相固然是有些殘忍的,梁興揚卻不願遮掩些什麽。他平靜地看著阿英,本打算等阿英落淚的時候便安慰幾句,雖說他也不知道究竟該如何安慰。


    令他驚訝的是阿英並沒有哭,隻是眼圈微微有些紅。這樣的情態倒是叫梁興揚想起當日麵對玄明慘死之狀時的玄靈,甚至於此情此景都有些相似,都是至親身死然而究其原因不過是咎由自取,這樣看來阿英和玄靈真有幾分相像之處,玄靈對阿英的一見如故恐怕也有幾分這個原因。


    阿英隻是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你沒有救,是因為你覺得爹娘不該被救,是麽?”


    “是。”梁興揚點點頭,道:“你恨我也沒有關係。”


    “妹妹不想殺我,是麽?”阿英又問。


    “是,她還記得你想救她,也許你已經不記得了。”梁興揚溫聲迴答。


    “阿英以後是自己一個人了?”


    梁興揚第三次點頭,道:“是。”


    阿英從玄靈身後走出來,神色竟然有些平靜得不像是個孩童,她那張稚氣未脫的臉上有著成人也未必能有的堅毅之色。


    “我知道了,沒什麽,我不應該恨你,因為要殺他們的不是你。”


    梁興揚打量著這個簡陋的院子,道:“阿英,你家院子五十兩銀子能不能買下?”


    阿英看著他的眼神仿佛是在看一個瘋子,梁興揚見她這般情態,點頭道:“看來是能的。”


    玄靈不常在人世行走,可是聽了梁興揚這話也不由得想嘲笑他一番,五十兩銀子能買上許多良田了,還能買不下這一處破敗院落?


    梁興揚扭頭去向淩無名道:“你去看看裏麵有什麽能值錢些又能隨身帶著的東西,都拿出來給她。”


    淩無名乞兒出身,自然曉得凡人生活艱辛,他去揀選這些東西絕不會有錯漏的。


    阿英看著他,道:“你想讓我走,是麽?”


    “這裏你待不下去了。”梁興揚道。“舉目無親,或是有些親戚?都沒什麽用處,你一介孤女是什麽都守不住的,可我看你其實有另一條出路。”


    玄靈和阿英相處了這一陣子其實也若有所悟,她望著梁興揚道:“你是想說她天賦異稟,可以做個牛鼻子?”


    梁興揚失笑道:“你便這麽討厭道士?明知我這樣打算還這樣說,莫不是將來也要對著阿英叫一聲牛鼻子?”


    玄靈悻悻然哼了一聲:“自然是不一樣的。”


    “阿英的天賦的確上佳,想來是被這窮鄉僻壤埋沒了。”梁興揚正色道。雖說那幾個嬰靈保有了神誌不曾對阿英動手,可阿英日日在這陰氣深重的地方呆著卻不曾有什麽不適,顯然天生便對這些東西有著極強的抗性,方才他也探了探阿英的根骨,她很適合練劍,送去道觀或許很快就會被發掘出自身的天賦來,再去緝妖司掛職。


    阿英聽他們這一番對話,問道:“你們不是真正的道士?”


    梁興揚朗聲笑了起來,道:“我是妖怪,所以你要是想報仇的話就好好學本領,隻是不要對任何人說是個白頭發穿道袍的妖怪叫你去修道的,那樣的話你也會被趕出來。”


    阿英上下打量了梁興揚一番,道:“我不相信你是妖怪,妖怪都是會吃人的。”


    梁興揚自己當然不方便顯出原形來,他倒是不覺得河蚌就比陸上行走的妖怪矮了一頭,可是把自己的殼變出來總顯得有些古怪,也不知道阿英見沒見過河蚌,萬一以為他這是什麽古怪武器呢?


    淩無名就更不合適了,變出原形


    他輕咳了一聲,道:“玄靈,你給她看一眼。”


    玄靈狠狠地瞪了梁興揚一眼,但還是低下頭來給阿英看她頭上悄然出現的貓耳。


    阿英沒有後退,隻是睜大了眼睛定定看了半晌,才道:“我記住了,可我不會找你們報仇的,我們之間沒有仇恨——我也不會要你的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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