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無名正很艱難地睜開眼睛。


    他感覺自己渾身上下的骨頭都是被人打斷了之後重新接續起來的,隻是此時在他眼裏這方世界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他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帶著一點好奇的意味去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現在淩無名覺得自己從前仿佛是一個瞎子,現在一切在他眼裏都更纖毫畢現,也有一種很陌生的力量正在他的體內流動。


    是的,他找到了。


    他抓住了梁興揚所說的那個契機,找到了正在他體內緩慢成型的那顆內丹。叫他有些灰心喪氣的是,那顆內丹看上去是一點也不起眼,絲毫比不上自己先前見到玄明的那一顆,不過他安慰自己這內丹是剛剛成型的,自然不能拿去同別的相比。


    現在那顆內丹就靜靜地躺在自己的丹田之中,淩無名想,接下來無論自己再去學些什麽,隻怕都會快上許多。


    他轉過眼,剛想同梁興揚去分享他的喜悅,卻被梁興揚嚇了一跳。


    梁興揚正半跪在地上,臉色相當的難看,甚至比他這個死人還要蒼白上幾分。


    淩無名要出口的話便不自覺地換了。


    他問:“你是受傷了麽——是誰傷了你?”


    梁興揚的神色很痛苦,他一時間沒有說話,像是也根本沒有聽見淩無名說了些什麽,直到淩無名又喊了他一聲,他才如夢方醒地抬眼看向了淩無名。


    淩無名注意到梁興揚的鬢角甚至有一點汗水滲出。


    半晌,梁興揚才搖了搖頭,道:“沒什麽,我沒有受傷,隻是有些不明白......”


    他緩緩站直了身子,隻是看上去依舊有點搖搖晃晃,他緩緩地走到了一旁扶住了一棵樹,那上麵其實還有一點尚未幹涸的鮮血,把他的手也染成淋漓的紅色。


    梁興揚苦笑起來。


    他能感覺到淩無名擔心的目光還在追逐著他的背影,然而他現在已經沒什麽力氣去安慰旁人了,他自己都需要一點安慰,需要靜下心來想一想究竟是發生了什麽。


    毋庸置疑的,他在玄靈的識海裏感受到了師父的存在。


    極為稀薄,但絲毫不必懷疑,那就是師父。


    師父已經消散在這天地之間,可今日他竟然在玄靈的身上重新找到了師父的蹤影,這是一個巧合麽?還是說,一切都是已經注定好的——因為玄靈身上有師父的一部分,她才會化為這般樣貌?師父遺留在世上的這一片殘魂與玄靈之間究竟是什麽樣的關係?她不是玄靈魂魄的一部分,她在玄靈識海中的某個地方沉睡著,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會是玄靈?


    梁興揚知道不會有任何人來理解他的痛苦。


    那樣無數個日夜的找尋之後,發現他想要找的人正近在咫尺,然而他的第一反應卻是痛苦。


    是的,痛苦。


    他已經同玄靈朝夕相處了有一段時日,但是師父卻從來沒有試圖向他昭顯自己的存在。那一道血符師父是一定能感應到的,也就是說師父一早就知道自己已經出現在了玄靈的身邊。


    可是她沒有出現。


    直到今日。


    直到他要用出那樣的禁術,師父才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她的勸阻是成功了,但是她在想些什麽?想她一手帶出來的徒弟果然終究還是妖族,還是想要盡一點微薄的努力將他從深淵之側拉迴來?以梁興揚對自己師父的了解,恐怕是兩者都有。


    他想,他最後還是讓師父失望了。


    梁興揚的手扣在樹幹上,他用的力氣太大了,至於五指都深深地陷入了樹木之中,他卻一絲一毫的痛楚都不曾感覺到,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再去麵對玄靈。


    玄靈的意識還停留在玄明的內丹之中,正對著梁興揚消失的地方,顯出一點手足無措的意味來。


    她想起梁興揚消失之前留給她的那個眼神,沒來由的有些不安。


    方才發出歎息的是誰?是什麽叫梁興揚中止了他想要用出來的那個咒語?她所認識的梁興揚一直都是個很堅定的家夥,能改變他決定的人並不多,這樣一想,答案便也唿之欲出了。


    正當她想到這一層的時候,她又聽見了那一聲歎息。


    這一次玄靈的意識很輕鬆地便從玄明的內丹之中離開了。玄明的魂魄已經被不可抗拒的力量送往輪迴之中,這內丹自然也就成了無主之物,正在被玄靈自身所同化,如今玄靈想要利用這顆內丹的力量可能還有些困難,但這內丹也再不能成為她魂魄的牢籠。


    她站在了那一縷煙霧之前,現在那一縷煙霧似乎已經因為剛才凝聚成人形而失去了大半的力量,至少那個稀薄的人形是已經支持不住了。


    玄靈盯著那一縷煙霧目不轉睛地看著,也不知道是過去了多長時間,她心底忽然生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來。


    那一縷煙霧是有意識的,這自然不必去懷疑。


    但隨著她的注視,煙霧之中似乎也有一雙眼睛正在迴望著她。玄靈望過去的眼神是有些迷惘和好奇的,迴望她的目光之中卻充滿著平和與堅定的意味。


    “你是誰?”玄靈問道。“你是他的師父麽?”


    於是她看見那一縷煙霧輕輕地動了一下,似乎在表示肯定。


    忽然發現自己身體裏多出另外一個有意識的存在,玄靈卻沒有多少驚慌的意味,或許是因為知道了眼前就是梁興揚的師父,是那個間接叫自己活了下來的人,她反而沒有多少驚懼的感覺,隻是心頭微微有些酸澀。


    自己原來還是同她有些關係麽?她自詡生來便是自由的,卻已經被綁縛了這樣的夙世因緣。


    “你叫什麽名字?”


    一片沉默。


    “你現在是什麽?是一縷殘魂,還是一段記憶?”玄靈倒也不氣餒,她看得出現下寒宵的狀態很糟糕,如果是一點殘魂的話便是已經虛弱到無力同外界交流了,而如果是一段記憶的話,便可能需要某些特定的問話去激活其中的記憶。


    “你為什麽會在我身上?是因為那一塊玉璧嗎?”玄靈又問道。


    她本以為自己還是會迎來一陣沉默,畢竟這個問題比起前麵的都要複雜很多。


    然而這一次,她終於得到了一點答複。


    甚至可以說是寒宵拚盡全力給出來的答複。


    “是在那之前。”


    那個聲音同玄靈自己的聲音有些相似卻又不完全相似,且每吐出一個音節來聲音便更衰弱一分,直到最後幾不可聞。


    在那之前。


    在什麽之前?玄靈想起自己是怎樣得到這塊玉璧的,那時候她和玄明都還沒有化形,隻是一連幾日都看見男人握著一塊玉璧獨自一人坐在角落裏,嘀嘀咕咕也不知道是在同誰說話,最後他終於站在自己的麵前,再伸出手來玄靈便看見他手上的玉璧已然被一分為二。


    想到先前男人對這塊玉璧十分珍愛的神情,玄靈想要發出疑問,可是出口的卻是混雜著貓叫和人聲亂七八糟的一串,男人聽笑了,但還是彎下腰來把半塊玉璧掛在了玄靈的頸間。


    對於一隻普通的貓來說半塊玉璧有些沉重,對於玄靈而言卻沒什麽。玄靈當初隻是有些不習慣地甩了甩腦袋,看著男人把玄明也叫過來掛上玉璧。


    他說的是:“你們總有一日要分離,而這塊玉璧,強行完璧恐怕是一個錯誤,雖然她已經不在了,我還是得把這個錯誤糾正過來。”


    也許是因為男人說這話的時候神情太過愴然,玄靈便一直記到了今日。


    在那之前,就是說那玉璧不是自己識海中出現寒宵意識的原因,她們兩個之間存在著更加隱秘的聯係,究竟是什麽,看著一縷煙霧漂浮不定的樣子,恐怕玄靈今日是問不出來了。


    玄靈歎了口氣,她其實還想要再問些什麽,卻見煙霧忽而在眼前消散,像是連這一點稀薄的形體也支撐不住了一樣。


    這時候,她再次聽見了梁興揚的聲音。


    他的聲音比玄靈尋常所聽見的要低沉嘶啞一些,像是已經經曆過了一場慟哭。


    梁興揚是哭了麽?玄靈這樣想著。


    “玄靈,你能聽見我說話麽?你能睜開眼睛麽?”


    玄靈便嚐試著去掌控自己的身體,這一次她的努力成功了。


    眼前天光大明,梁興揚與玄靈四目相對。或許是沒想到玄靈真的這麽快就能睜開眼睛,梁興揚的眼神有一瞬間的閃躲,似乎是不敢同玄靈對視一樣,然而他很快便恢複了正常,向著玄靈伸出一隻手來要把她拉起來。


    玄靈沒用梁興揚的幫忙,自己從地上跳了起來,且第一時間便要去找玄明的屍體。


    然而四麵空蕩蕩的,隻有一個盤膝趺坐的陌生男子和一個正在揉著自己肋骨的淩無名。


    玄靈瞪大了眼睛,道:“你們把他給埋了?”


    這話問得沒頭沒腦,梁興揚倒是聽懂了,於是他臉上也罕見地出現了一點尷尬的意味。


    “他被劍橫秋帶走了。”


    還不等梁興揚再說些什麽,便見玄靈以大病初愈所不該有的敏捷往林子外頭拔腿就跑,跑得殺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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