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妖怪而言方才梁興揚的威脅其實可以算得上是十分要命了,但是青年人的麵目依舊沒什麽變化,或許是因為他修煉成妖怪的時日尚短所以不知道梁興揚的話究竟意味著什麽。


    又或許是因為他的臉根本不能做出什麽表情來,因為他本身還是一具屍體,梁興揚一時間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所見到的究竟是這屍妖的本體還是修煉成的人形。


    梁興揚暗暗地想,應當是修煉出來的才對,不然的話一具屍體就算是不曾腐爛也應該有些痕跡在身上,養屍地那樣的地方能夠保證屍身不腐也沒聽說過會連個屍斑都不曾有的,當然了,他也知道屍斑未必會長在能看得見的部位,且也的確有的養屍地真的能叫屍體栩栩如生的——但是眼前這一個不像是,那臉色白得一望便知道是死人。


    青年人肯定不知道梁興揚對著他一時間能轉過這麽多的念頭來,他隻是很迷茫地望著四下,道:“這是什麽地方?可是候城?”


    候城?梁興揚微微皺起眉頭來,他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現在世上早就沒有了潞州城,那曾經是人族的地盤,可是如今已不是了,因為候城是在山海關之外。


    而且候城這個名字在那裏消亡得要更早一些,那地方在被妖族侵占之前應該已經換了個名字,叫做玄菟郡。


    且不說這裏離山海關還有很遠的距離,單說青年人所說的候城兩個字就已經足夠古怪,他若是那時候便成了妖怪,如何會看起來如此弱小?妖氣倒是濃鬱,可是梁興揚也能看出他的底細來,若是動起手來莫說是自己,玄靈隻怕也能同他打個有來有迴,這青年人的力量之弱叫梁興揚先前的小心提防幾乎都成了個笑話。


    隻是梁興揚也沒掉以輕心。


    此事實在反常,這已經是他所見過的第二個在那一場天地大變之前便已經出生的人類所變成的妖怪,上一個是鬼妖巧娘,這一個又是屍妖,人族成為妖族不過就是這兩個途徑,倒是在短短一段時日裏就叫他遇了個齊全,這可真是奇哉怪也。


    而且遇見巧娘還可說是他主動撞上去的,眼前這一個卻是莫名其妙出現在他下榻的客店之中!這可是人族的地盤,而且幾乎算得上是腹地,外麵許多緝妖司的人在虎視眈眈,為什麽這個青年人能悄無聲息地出現在這裏而不為任何人發現?又是誰令他出現在這裏的?


    太過巧合,就像是有一隻手在冥冥之中推動這一切一樣。


    梁興揚隻感覺有一隻眼睛正在暗處盯著自己。


    但他也無可奈何,現在人家正在暗處而他在明處,所能做的也不過是見招拆招罷了。


    梁興揚道:“此地不是候城,而在中原腹地。”


    他對天地大變之前的事情並不是十分清楚,對州郡劃分更是懵然無知,不過也知道候城在關外,說此地是中原便足夠了。


    青年人臉色大變,道:“我怎麽會在中原?不對,我似乎......”他皺起眉頭來,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那衣服倒是一件現今之人常常穿著的衣裳。他眉頭緊鎖自言自語道:“我似乎是被人刺死的?”


    他低頭看著自己,臉上的惶惑神情並不似作偽,兩隻手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著,到了最後更是一把將衣服扯開了看向自己的胸膛。


    那裏的確有一個傷痕,奇怪的是那傷口竟還是鮮紅的顏色,就像是剛剛才被什麽東西所刺傷的一般。梁興揚在這屍妖有所動作的一瞬間便已經十分警覺地站在了玄靈身前,以一種十分戒備的姿態看著他。


    屍妖和鬼妖一樣,都是梁興揚此前從未見過的妖怪,他隻聽師父說起過零星的一兩句,然而因為這兩種妖都十分罕見,她也不過是隨口提起一迴,是以梁興揚此時也是有些無措,不過想來同旁的妖怪並不會有什麽出入,甚至因為有了實體的緣故,看上去並不比鬼妖更難對付些。


    見他隻是看著自己胸前的傷口怔怔,梁興揚倒是也放下了幾分戒心,雖說並沒靠近去看,但總把自己的劍給放下了,道:“看來你是因此而死。”


    他並不覺得屍妖對自己的死懵然不知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這死後成了妖怪是一件悚然聽聞的事情,便是屍妖自己或許一開始也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妖怪。


    而且現下定了心神細細打量時,隻覺得這妖怪身上有些不大自然的痕跡,譬如說衣衫雖然潔淨,細微之處卻沾染著一些泥土,再如細細嗅聞之時能從妖氣之下聞到一種古怪的香氣,絕非是為掩蓋腐爛的氣息才侵染上去的,但依舊是種聞了讓他覺得很不舒服的氣息。


    饒是梁興揚自詡鼻子不大靈敏,鼻端也依舊有些癢癢的。


    他不動聲色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道:“你身上是什麽香料?”


    梁興揚覺得自己的問題已經逐漸變得易於迴答了些,但是這屍妖依舊是一副懵懵懂懂的神情。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時死的,可居然還不知道自己身上是什麽味道,這就叫梁興揚有些啼笑皆非了。


    “你知道些什麽——名字總還沒忘吧?”梁興揚顯得有些無奈。


    這迴屍妖倒是很快便答話了。


    “我叫淩無名。”


    以無名為名,梁興揚一挑眉,道:“你家中——我是說在你死前,家中還剩下什麽人?”


    他問出這話的時候心中便已經有了計較,果然,淩無名道:“我不過一個乞丐,自記事起就不曾有什麽親人,隻是因為跟著老大討生活才用了他的姓,名字卻沒人會起,故而叫做無名。”


    “可我聽你說話並不像是個乞丐。”梁興揚沉吟著發問,他總得試圖從這個淩無名身上挖掘到一點有用的消息,指望著淩無名自己弄明白是什麽人叫他死後還不得安生,變成了妖怪又在千年之後來到萬裏之外的一座看似平平無奇的小城裏顯然是不可能了,倒是這麽問下去沒準還能問出些蛛絲馬跡來。


    淩無名顯得有些惶恐,道:“我曾經在一個書生的字攤旁乞討,他教了我幾日。”


    梁興揚頷首,道:“一直以來人族都是士族當道,你說這書生既然能夠識字大抵也是出自士族的,為何會淪落到替人寫字為生?”


    淩無名臉上又顯示出那種迷茫的神色來,半晌才道:“他也沒有說,我並沒問過,但是有時候會聽見些風言風語,似乎是說他是某個高門士族之人所置外室生的孩子,早年外室還受寵的時候還讀過書,後來那外室色衰而愛馳便逐漸潦倒下去了。”


    他漸漸說得順暢,梁興揚才意識到他們剛剛開始交談的時候淩無名發聲滯澀聽起來是許久不曾與人說話了,看來淩無名正是剛剛才蘇醒的,並不能控製妖氣才被自己發現留下行跡。


    但這也說明了淩無名身後另有他人,單這妖氣不曾引來緝妖司的人便已經很能說明問題了。


    淩無名說著千年前的故事,這一切早已經煙消雲散,即便是不曾有那一場浩劫也不會有什麽人在意一個無名小卒的風流韻事,那些人早就已經不在了,可是當年的小乞丐卻還在,梁興揚聽得很認真,好像所聽見的不是一個尋常士族子弟的八卦,而是什麽極為要緊的秘辛。


    但很遺憾,他也沒能從裏麵聽出什麽東西的答案來。


    “你醒來之前在做什麽?”他終於打算問一個重要些的問題,同淩無名交談了這麽一陣子之後,他發覺淩無名和巧娘是有所不同的,巧娘早就知道自己成了妖怪,且她也很適應去做一個妖怪,以自己妖怪的身份不斷地去追尋曾經的仇人。


    可是淩無名雖說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妖怪,卻說自己做人還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很顯然他的記憶是有了極大的一段空白,且在醒來之後沒人告訴他他是身處何時何地。


    “我醒來之後是在一片荒野裏,再之前的記憶就是棲身的破廟叫官兵抄撿,所以我以為我是嚇昏了過去被他們丟在了野地裏,我一直在尋找城池的痕跡,可始終是沒有找到,然後我就又昏了過去,再睜眼看見的便是你,你說我是妖怪,我也感覺我和人是有什麽不同了,大概是成了什麽妖怪之類的東西——可我還是不相信我是真的死了。”


    淩無名垂著頭看自己胸前的傷口,他開始有些語無倫次,梁興揚謹防著他一時激動起來,然而最終淩無名也還是很平靜地坐在那裏,甚至於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是,你真的死了,但也有了一場新生。”梁興揚道。“你可以自由自在地活下去,還能活得很久,比人類要久得多,但那前提是沒有人打算利用你去做什麽。”


    淩無名抬起頭來。


    “你若是這麽說,那就是有人打算利用我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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