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興揚也跟著笑了,他當然知道塗山月這句祝福並不能給他什麽幫助,他所要麵對的乃是這天下最為強大的一個妖族,甚至於他現在也已經知道了那並不是妖族而更接近於神。不過塗山月肯這麽說便已經很好。


    畢竟從前他甚至聽不到一句祝他好運,他一直是那樣孤獨地行走著,師父走了之後便一直是這樣,他也分不清是自己執意要把身邊的人推開還是怎麽樣,但好像遇見玄靈之後一切就都不大一樣了,這個小丫頭像是給他帶來了一點好運,又或許是叫他總算打開了心門?


    他不知道,隻覺得自己總還是幸運的。


    這麽多年之後,終於又有了一束光能夠照進他的生命中。


    塗山月和蕭寒衣依舊留在山間小屋之中,而玄靈和梁興揚卻是一早便離開了,並沒等到蕭寒衣醒來。洗塵的藥力固然強勁卻也不知道究竟能不能把蕭寒衣已經被幻境和金針搞得有些混亂的大腦恢複原狀,塗山月現下定然不願意叫蕭寒衣見到太多的人,而玄靈此前又和蕭寒衣朝夕相處了一段時日,兩不相見自然是最好的。


    玄靈卻像是很好奇如何能重塑妖魂一般,反複纏著梁興揚問,直到後來叫梁興揚也察覺出一點端倪來,他想起自己在玄靈的記憶中所見的那一切,心知玄靈定然也有一些不足為外人道也的往事,或許她也有些故人是再也迴不來了,那些故人應當是失卻了妖魂的妖怪,玄靈才會對重塑妖魂一事如此上心。


    可那是不一樣的。


    梁興揚自在心中歎氣,不願對著玄靈揭開這個有些殘酷的真相。奈何玄靈並不理解他的苦心,一路上都在追問,態度也是愈發冷若冰霜,直到他們行到鎮甸之中借宿的時候依舊不肯有些好臉色,那旅店老板倒是笑眯眯道:“小娘子這是與郎君吵架了麽?”


    這郎君兩個字叫玄靈發作起來,她惡狠狠地瞪著那老板道:“多管閑事小心命不長久!”說著便自顧自昂首挺胸地上了樓梯,留下梁興揚對著老板很無奈地作揖賠罪道:“她脾氣不好,老板大人有大量別與她一般見識。”


    這客店老板是做生意的,開門迎客並不會同客人吵嚷起來,況且這許多年來也見過無數棘手的客人,像是這樣發起脾氣來的玄靈絕不是同一個,他見多識廣也不會跟個小丫頭一般見識,隻在梁興揚也追上去之後才暗暗搖頭想著這小娘子脾氣是太暴烈了些,怪不得那位郎君年紀輕輕便是滿頭的白發,看來家有悍妻真是一件叫人苦惱的事情。


    梁興揚抬手敲門,玄靈自然是不肯開的,正在裏麵負氣之時卻見眼前一花,是梁興揚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站在了她的麵前正含笑看著她。


    玄靈最討厭梁興揚每每都用這樣的表情對著她還能滴水不露什麽話都不肯說於她聽,當下便將一旁的一個枕頭往梁興揚身上砸了過去。她倒是還知道分寸,知道自己若是鬧得太過分梁興揚肯定會用血符來禁製她,故而沒選那些易碎或是太硬的東西,砸個枕頭過去便權當是發泄了。


    梁興揚歎了口氣道:“小孩子脾氣。”


    在他眼裏玄靈的確是個小孩子,也就是這句話叫玄靈更發作起來。


    “是,我在你眼裏當然算不得什麽大人了,你是不知道幾百幾千年的老妖怪,我隻是個小妖,所以什麽都不必對我說,說了我也做不到——你是不是這樣想的?”她瞪著梁興揚嚷嚷著,梁興揚叫她口無遮攔嚇了一跳,不過要甩出一張隔音的符咒也不過是片刻之間的事情。


    也幸而是他,否則換了一個妖怪在此地露了些本事,隻怕是早把那勘測妖氣的布置觸發引來了緝妖司的人。


    梁興揚剛想正色訓斥玄靈一番,卻看見玄靈的眼角有淚花閃爍,不由得心下凜然。


    這小丫頭似乎真是把這件事情看得很重。


    梁興揚本想著玄靈便是知道了這件事也沒什麽用,一來重塑妖魂何其艱難她不過是一個小妖,那倒也罷了畢竟她身旁還有一個他,而他便是對著這張臉也是願意伸出援手來的,可第二條卻是叫他也無能為力了——


    他低低歎了口氣,知道這件事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從前山野之中是隨便玄靈如何折騰,可是現在不同於往日,在人群之中是要處處留意小心的,雖說他未必怕緝妖司的人,可他的確是很怕麻煩不假,且現下要對付妖皇更是不易,要知道妖皇是何等存在,沒準在自己著意對他做些什麽之前便已經有所察覺開始留意外來的妖怪,此時弄出什麽動靜來豈不是自尋死路。


    “不是因為那個。”梁興揚道。“我總是願意幫你的,你做不到的事情我總能做到,塗山月和我是差不多的妖怪,她能重塑妖魂我便也能,可你總不肯對我說其中內情,叫我又如何幫你?”


    玄靈一時語塞。


    她沉默了半晌,像是終於下定了決心一般一咬牙道:“我願意——”


    梁興揚舉起一隻手來打斷了她。


    “我知道你不願意提起往事來,其實誰都有些瘡疤在而不願意提起來,我也是一樣的,故而我之前從來都沒有問,也不會勉強你。”


    玄靈自然覺得這是他的托詞,不由得怒目而視。


    “我現下願意說出來!是你自己不願意聽!”


    梁興揚搖了搖頭道:“不是不願聽,是聽了我也幫不到你。”


    “你方才還說能夠幫我!”


    梁興揚的聲音也漸漸嚴肅起來。“我是說若你麵對的情形與塗山月一樣,便能幫你,但是你自己也清楚蕭寒衣是已經確定轉世了的,所缺的不過是妖魂,你在人世間行走了這許多年,難道曾經找到過你想要找的那些妖不成?”


    他看見玄靈的神情一分分蒼白下去,知道自己是猜對了。


    玄靈所記掛著的,人也好妖也罷,是同他師父一樣再也迴不來的。


    她知道這一點,但不肯相信,故而所能做的不過是一次又一次的迎接失望,梁興揚本也不願意打破她這一點近乎於卑微的幻想,可是做夢總是要醒來,她終究要清楚自己再也尋不到想尋的人了,便是看見了所謂重塑妖魂的希望也是一樣。


    她總是要往前走的。


    玄靈的氣勢漸漸低了下去,她很清楚梁興揚說得都是真的,她隻不過是不願意相信罷了,雖說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過,但當希望擺在她眼前的時候她還是忍不住要動心。


    梁興揚的話很真實,對她而言也很殘酷,所以漸漸的她眼角那一點本還隻是氤氳的水汽漸漸真成了淚珠兒滾落下來,梁興揚沉默地看著玄靈哭泣,他似乎是想說些什麽,但最終也不過是低低歎息一聲。


    他本想對玄靈說不要哭,因為他從不曾在師父臉上看見過這樣的神情。


    可是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因為他很明白,玄靈不是他的師父,他已經因為這一張臉而把玄靈留在了他的身邊,那其實並不公平。


    雖說他正是因為玄靈的麵目才會與她相識,但那終歸不是他控製玄靈作為的理由,玄靈是與他師父如此不同的存在,便是一模一樣的臉又如何?


    天涯霜雪霽寒霄。


    那是他多少年來的心境,也是他最喜歡的一句詩,原因無他,隻因為裏麵有他師父的名字。


    寒宵——他曾經無法將這個名字訴之於口,因為那是他的師父,他不是人族可師父卻是個徹頭徹尾的人,他總是要遵循一點人族的禮法。


    後來也不曾。


    因為不敢。


    是以他隻總怔怔地對著那一句詩出神,卻連念出來都不曾。


    玄靈不願意在梁興揚麵前露出這等軟弱的姿態,很快便止住了淚水,道:“天下那麽大,我隻是沒有找到罷了。”


    這話說出來恐怕她自己都不信。


    可是梁興揚卻不過微微一笑,道:“那麽今後我可以陪你去找。”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他心頭也有一點不安,以玄靈的脾性是一定會一口迴絕的吧?說我為什麽要同你去找——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玄靈說這話時的神情。


    可是玄靈沒有這樣說。


    她隻是看著梁興揚,簡直把梁興揚也看得有些不自在了,這是千百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情,或許是因為梁興揚太習慣獨來獨往,對著這樣近乎於熾烈的目光他是應該感到不習慣的。


    他隻覺得嗓子有些癢,所以低低咳嗽了一聲。


    玄靈卻道:“你不要騙我。”


    梁興揚怔怔地答道:“我從不騙人。”


    玄靈哼了一聲,道:“不騙人?開這樣的空頭允諾便不算是騙人了麽?同我去找,你也得顯先能活著從妖族迴來再說。”


    梁興揚心頭一動。


    “你——覺得我會死?”


    玄靈納罕道:“這是當然,在妖皇麵前你怕是算不得什麽。”


    梁興揚卻知道自己沒說出的後半句話才是叫他有些躊躇的。


    她覺得他會死。


    卻依舊肯與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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