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他仿佛是又迴到了那一天,一晃神麵前躺著的就不是蕭寒衣而是一個麵色蒼白的年輕女子,與蕭寒衣的情景大不相同的是,當時她身上的金針封腦之術已經到了將要破顱的時候,再遷延不得半分,而梁興揚也別無選擇。


    這一次一切都不一樣——梁興揚這樣安慰著自己。如今選擇權是掌控在他們自己手中的,且現下是有八成的把握幫蕭寒衣拔除金針,那一幕一定不會再次上演,他也絕不允許那種事情發生。


    梁興揚的手有些顫抖。


    拔除金針當然不止是伸手一拔那樣輕鬆寫意的事情,塗山月眼見著梁興揚掏出各式各樣古怪的東西來,有的是畫著古怪花紋的符紙,那上麵的花紋不屬於任何一種她在自己有限的同緝妖司打交道的時候所看見的符咒,還有的是不知名的藥丸,梁興揚把它們碾碎了混合在一起塗抹在蕭寒衣的額前,這看上去不像是要治病,而是某種更為原始的行為。


    像是祭祀。


    可是現在塗山月也隻能相信梁興揚,相信梁興揚在千辛萬苦把她從天劍山上帶下來之後的確是想要救蕭寒衣的,然而她忽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沒有問梁興揚為什麽要這樣做,從一開始梁興揚在天雷之下把她救下來這件事情就透著一點古怪的意味,難道世上真有見義勇為的人麽?


    塗山月不知道。


    她隻能靜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梁興揚的動作很快,那些古怪的粉末混合出一種叫人心曠神怡的芳香來,此時暮色四合而屋內沒有點燈,蕭寒衣的額頭在夕陽裏折射出淺淡的珠光。


    珍珠,又是珍珠。


    塗山月輕聲問道:“這是你的眼淚麽?”


    “你很聰明。”梁興揚道。“用自己的眼淚去抹在別人的腦門上這件事聽起來有點惡心,所以我希望他永遠也別知道這件事。”


    玄靈聞言瞪大了眼睛,她可不知道梁興揚的眼淚能變成珍珠,這麽一個大男人哭起來大珠小珠落玉盤,想來一定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可惜她是沒能見到,不知道今後有沒有機會叫梁興揚哭給她看。


    玄靈這樣想著,不由得笑出了聲。這笑聲有些不合時宜,塗山月此時自然不會去責怪她因為她自知梁興揚與玄靈關係親厚,而梁興揚卻很無奈地看了玄靈一眼,道:“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放過笑話我的機會。”


    “你一個大男人。”玄靈顯得興致盎然。“眼淚會變成珍珠?鮫人不是早就滅絕了麽?你總不會是鮫人吧?”


    “不是。”梁興揚言簡意賅地迴答她。“我現在需要安靜,如果你做不到就出去,再打擾我,我就要使些你不願意見到的手段了。”


    說著他的目光在玄靈的腕子上落了一落,其中的威脅意味不言而明。玄靈悻悻然哼了一聲,道:“好了,隨你。”


    梁興揚轉向塗山月,語氣卻是和緩了許多。他溫聲安慰道:“你不必擔心,我曾經仔細研究過,如今用這些材料是為了把握他靈識的動向,不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巫祝術法。”


    他竟看出了塗山月的隱憂。


    塗山月愣了一下,旋即微微點頭,道:“你盡管放手去做,我已然不勝感激。”


    梁興揚便轉向了蕭寒衣,此時蕭寒衣的臉色倒是比剛才平靜祥和了許多,洗塵的藥效正在發揮功用,而梁興揚要做的就是在洗塵藥力達到頂峰的時候施術拔出金針來。他將一隻手放在蕭寒衣的額前,自己則是閉目沉神,口中念念有詞。


    所念的不過是一篇清心訣,玄靈和塗山月都是對道士敬而遠之的主兒,不過對這咒術還是有一定的了解,尤其是塗山月,狐妖以媚術見長,素日與道士對上的時候總能從他們口中聽見這一篇咒語,這時候梁興揚看上去倒真很像個道士。


    平日裏他穿著道袍可誰也沒把他真當成是個道士,都隻當他是純為了惡心那些對他追殺不休的家夥,此時玄靈才意識到梁興揚的確很精擅於道家本領,隻是素日不怎麽顯示出來,他是不拘用什麽法子來對敵的,因著所學頗雜所以一時間誰都摸不清他的路數,倒是此刻才看出他真正擅長些什麽。


    梁興揚念咒的時候聲音比平時要低沉些,此時他闔目坐在那裏念念有詞,倒是當真有幾分得道高人的意味,玄靈想笑說他似模似樣,可是想起梁興揚方才的警告來便不敢吭。一時間屋子裏隻剩下梁興揚的聲音,這一間小小的木屋倒也多了些肅穆莊嚴的意味。


    他正在探知蕭寒衣的識海,眼見著蕭寒衣識海之中的記憶是漸漸如同被潮水反複衝刷的岸邊一般變得平滑如鏡了,他神色微微凝重下去,依舊是閉著眼睛卻很準確地在蕭寒衣額前畫出一個符號來。


    蕭寒衣的眼睛忽然睜開了。


    塗山月有些擔憂地看著蕭寒衣,卻注意到此時蕭寒衣的眼中並無神采,隻是黑沉沉一片,他的意識依舊沒有清醒過來,而因為枕頭略高,此刻塗山月看得出金針的針尾正在他的腦後微微震顫著,仿佛隨時都會因為不堪重負而迸射出來。


    金針如果強行出腦,人不死也要變為白癡。


    塗山月按捺住了一聲將要出口的驚唿,隻見梁興揚出手如電,捏住了那根金針撚動了兩下,另一隻本放在蕭寒衣額前的手也很迅捷地在他周身幾處大穴上點過。他猛地睜開雙眼,那一瞬間塗山月幻覺看見了他眼底有化為實質的湛湛精芒。


    梁興揚與蕭寒衣對視一瞬,蕭寒衣無神的雙眼遽然亮起,就在電光石火的瞬間梁興揚的手下微微用力將那根要命的金針從蕭寒衣腦後拔出,金針埋入蕭寒衣腦內足有兩寸長短,拔出的一瞬卻無血跡,隻有針尖上閃爍著一點暗紅的光芒。


    “蕭寒衣!”梁興揚厲聲喝道。


    這一聲落下,蕭寒衣的眼中便又有了神采。隻是旋即他神情便顯得有些茫然,四顧一周道:“這是——哪裏?我是誰?你們又是誰?”


    梁興揚長籲了一口氣,這才發覺自己身上早已是冷汗淋漓,他伸手在蕭寒衣麵前晃了晃,便叫他成功再次陷入了沉睡,不過這次隻是普通的沉睡而已,對身子是沒任何妨礙的。


    塗山月喜極而泣。


    她半晌沒能說出話來,而後好容易從抽噎之中擠出了謝謝兩個字。


    梁興揚疲憊地笑了笑,道:“我們的運氣都還不錯。”


    他說八成的幾率,可畢竟還有兩成失敗的可能性,而失敗的後果他不願意去想。


    至於為什麽對塗山月如此盡心竭力,大抵是想起自己曾經的無奈來,那時候要是有誰能幫幫他......不,還是不一樣的,那時候誰也幫不了他,他曾經無數次地迴憶起那一刻的場景,近乎於自虐一般把每一幕都烙印在腦海裏,可那是一個無解的局。


    世間無解的東西,或許名為命運。


    但如今他總算是救下一個人來。


    “重塑之事我沒什麽頭緒,但至少這一世,甚至於往後許多世他都可平安順遂。”梁興揚的神色有些疲憊,方才的高度緊張耗損他許多心神,眼下他是一動也不想動,不過還是給塗山月讓出了地方,叫塗山月近前來仔細看著蕭寒衣。


    塗山月簡直不知該說些什麽好,她一直覺得自己的運氣是不怎麽樣的,不然不會生了一張叫妖皇十分注意的臉,也不會有這千年的顛沛流離和不敢近前,但是她居然能遇見梁興揚這樣一個肯盡心盡力幫她的人——她怔怔然半晌,才想起自己先前隨口許諾的謝禮。


    那時候不過是覺得梁興揚這樣的人物,手上掛著一串琳琅滿目的珠寶十分有趣。她隱約知道那大概不會是梁興揚的愛好,但具體是為了什麽她也沒有探聽,塗山月是個很敏銳的人,能覺出梁興揚雖然性子溫和內心深處卻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便是玄靈怕也碰不得有些地方。


    這串有些古怪的珠寶,大概也在其列。


    她從乾坤袋中翻找出了那顆翡翠,道:“我知道你並不是想要什麽,隻是這東西若是於你有用我總會更心安些。”


    梁興揚本想推拒,他總是不缺路費的,便像是玄靈先前心中所想,若是實在沒錢了哭上一場便也是了,雖說他還從未到那樣窘迫的地步去,至於一般的珠寶玉石並非他所需要,不然他也不會在天下遊蕩這許多年而未曾搜羅齊全。


    但是看見塗山月手中那一顆色澤濃綠的翡翠之後,他的神色卻忽然變了。


    “你是從哪裏得來的這東西?”他低聲問道。


    塗山月見他變色,卻是覺得十分納罕,半晌才道:“說來算是個笑話,你也曾在天劍山看見過我的過往,那時候妖皇對我勢在必得送來許多東西,我想著總有一日要迴來複仇偷偷撿走了這麽一顆翡翠留待感知他的氣息,隻越修行越發覺那是天方夜譚。”


    梁興揚的表情漸漸鬆弛下去。


    他低聲道:“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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