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靈還有些不明所以,不過她最近與梁興揚在一起的時日久了,很懂得這個人嘴裏說出來的每一句話都很有用處,而且能叫他這麽大喊大叫的一定是什麽十分要命的事情,所以她一閃身就已經不站在原地,果然跟著便見那被朱砂包裹著的一個人影猛地膨脹開來,把朱砂順勢潑向四麵八方。


    這東西對玄靈來說不致命,可是挨一下也夠她受的。當下玄靈就幾個輾轉騰挪恨不得從這院子裏直接衝出去,可是衝到一半又看見一個負手站在下麵的陳灤,她想不能叫這小道士給看扁了,於是咬著牙又站下來,隻是很小心地離地上散落的朱砂遠了些。


    陳灤當然是氣定神閑的,這東西對他來說什麽用都沒有,不過他還是有點心疼,那葫蘆裏是上好的朱砂,他在緝妖司的地位是不夠領的,廢了好些工夫才弄來這麽一葫蘆,就叫這小妖怪一把扯了去全拋灑出去了,眼見著這些朱砂已經叫那鬼妖身上的煞氣給衝了也再用不得,他隻好是絕了去撿迴來的心思,並且狠狠地瞪了玄靈一眼。


    玄靈不甘示弱地瞪了迴去,上麵打得還是如火如荼,可是下頭一人一妖像是烏眼雞一樣互相瞪著也不挪地方。


    不得不說這一葫蘆朱砂還是有些用處的,梁興揚自己畫符不大用朱砂,因為那東西於他也有些妨礙,他總不至於閑著沒事給自己找不痛快,對付旁的妖怪也不是非要用朱砂不可。


    可是鬼妖卻不一樣,這麽一看鬼妖其實格外地怕朱砂,因為不管怎麽說都是由鬼修煉來的,陰氣總比旁的妖怪要重些,眼見著巧娘再顯出人形的時候神情有些萎靡,梁興揚心下先是一喜,正得勢不饒人要乘勝追擊的時候,一低頭卻看見這兩個家夥不分時間地點正在鬥氣,不由得暗暗叫苦,當下大喝一聲:“還等什麽?把人帶上跑啊!”


    這一語如同點醒夢中人,玄靈和陳灤如夢方醒,一個上前去抓了那魂不附體的貨郎便跑,一個一麵跑還摸出一堆不知道都什麽功效的符來往天上一撒。陳灤的本事在一群不知道活了多少年的妖怪前麵是很不夠看,但他的天賦畢竟也不差,修行這一二十年之間也很有些心得,看得出梁興揚現在和那鬼妖僵持不下需要人來破局,就灑出這麽一把符來。


    這些符的作用也是雜七雜八的,安神驅鬼辟邪除穢自不必說,還有前兩天隔壁那春心萌動的小姑娘費事求來的一張桃花符也在其中,隻是上頭都有些朱砂,梁興揚想必也能察覺他的意圖。


    果然,梁興揚看著那一排黃符直直飛上來心裏便有了些數,他一抬手,讓那些符將巧娘層層圍困住,那上頭的朱砂雖然少,但也能對巧娘造成一點威懾叫她不肯輕舉妄動,因為要掙脫出來肯定還要再受傷,可是她再這麽受傷下去能不能和梁興揚為敵就很難說。


    巧娘果然停在了當地。


    她的目光微微有些複雜,看著被玄靈拎在手中奔襲出去的貨郎,那眼裏竟也不僅僅是憤恨,就梁興揚所能看見的,還有一點淚光。


    可是鬼妖是沒有淚水的。


    於是最後巧娘也不過是仰頭尖嘯了一聲,那一聲鬼嘯是如此的淒厲,竟生生叫已經不知道被玄靈裹挾出多遠的貨郎忽然迴魂一樣,扭頭看了一眼,看那個一瞬間就差點要了他命的女鬼。


    他卻是個人,人是可以哭的。


    隻是貨郎先前被嚇得狠了,成木木呆呆的一個,也不曾有淚水流出來,玄靈不關心一個人是傻了還是瘋了,隻知道如果不把人帶走梁興揚大概不會肯,於是捏著鼻子也把人給帶了出來,可是跑出這麽遠來忽然覺得手下的人身子一震。


    她有些好奇地低頭去看,看見貨郎眼底竟有淚水。


    貨郎是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哭的,輪迴轉世就什麽都忘了,何況時間過去了那麽久,轉世也不知道是轉了多少迴,民間傳說轉世一迴是要過奈何橋喝孟婆湯的,這孟婆湯不知喝了多少碗下去,一點愧悔又能留下多長時間呢?


    可是貨郎聽見那一聲鬼嘯之後忽然就真的哭了,那是真情實感的淚水,隻是他一麵哭一麵迷茫著自己為什麽會哭,而且衝口而出的是對不起三個字,反反複複都是對不起。


    梁興揚忽然看見巧娘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這麽說也不準確,那張臉本就已經白到了極致,是不能再白一些的,這麽看巧娘這時候竟像是更有了些活氣,她的眸子微微轉了一下,這一下便又有些少女的意味,梁興揚好像透過眼前的這鬼妖的軀體看見了還活著的那個巧娘,是一個天真活潑的少女。


    這麽多年的恨,一句對不起當然是沒用的。


    有的時候走到什麽荒僻的地方,沒有緝妖司沒有道士,那些村人認不出梁興揚是個妖怪,就會叫他一聲道長,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去超度一點怨靈,有的是不甘心自己被妖怪殺了,有的是因為窮鄉僻壤裏的惡而滋長出來的怨靈,每一個都是張牙舞爪的,不肯往彼岸去,因為咽不下一口怨氣。


    連超度都未必能超度得了的怨氣,還隻是普通不怎麽成氣候的怨靈所有的。


    而巧娘卻是一個靠著怨氣從鬼修煉出了實體的存在,那麽多世不肯放下的怨氣,對不起三個字能有什麽作用?杯水車薪都稱不上,不是火上澆油就已經很好了。


    可是巧娘就那麽怔怔地站在了那裏。


    “他是不是總記得?”梁興揚聽見巧娘低聲說。


    像是在問人,也像是在問自己。這時候能給她答案的隻有梁興揚,梁興揚當然也不會對她說那都是假的經了這麽多次輪迴什麽記憶都不會剩下,隻有跟著她的話道:“我不知道人類,但或許總是會記得一點的。”


    巧娘卻忽然道:“你是在撒謊!”


    梁興揚這的確是在撒謊,不過他一點都不覺得愧疚,隻麻煩的是巧娘說完這句話好像又恢複了蓬勃的戰意,而且這一次似乎理智喪失得更徹底些,她隻一撞便從那些符裏撞了出來,也不知道是巧合還是刻意為之,那張被撞成粉碎的剛好是一張桃花符,碎片飄飄忽忽地往下走,不等到地上就燃成了灰燼。


    是因為桃花符也沒什麽用吧?世上這樣多不可信的人,招來的究竟是桃花還是什麽索命的厲鬼呢?有些時候人也是很可怕的,比鬼神都可怕。


    梁興揚也得躲避那些符咒,這就給了巧娘一個空當。梁興揚是眼見著巧娘瘋了一樣地衝出去,把後背的空門露給了他。


    他不會在這個時候心慈手軟,這恐怕是他唯一的機會。


    梁興揚那把劍在空中劃了一個圈,那些還沒有被毀掉的符咒被憑空出現的風指揮著排在一處,挨個在梁興揚的劍上劃過。


    於是劍也成了血紅色的。


    梁興揚微微皺著眉,眼下這劍灌注著他的真力,而他的真力正在被這朱砂染紅的劍所排斥著,這無疑是一件很令他難受的事情,他這一出手傷人傷己,而且說不上究竟哪一邊被傷得更深些,可是機會就這麽一瞬間,沒完沒了地纏鬥下去隻會叫緝妖司的人把他們兩個都圍了,下頭還有一個玄靈,他總不能叫玄靈折在緝妖司裏。


    陳灤剛才轉過的念頭是什麽他也很清楚,因為人在要做一點明知道虧心而還要做的事情時眼神總是很古怪的,梁興揚雖然在和巧娘纏鬥,可也得時時注意著周遭,自然就注意到了陳灤的眼神。


    他倒是不在意,因為非我族類四個字他總是會經曆許多的猜忌和明槍暗箭,陳灤並不是最過分的那一個,他隻是想趕緊了卻此間事,而後離得遠遠的,人的一輩子就那麽短暫的百年,這一去他和陳灤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再見。


    劍氣如虹,準確地貫穿了巧娘的身子,如同沒入一截腐木一樣。


    巧娘本是能夠避開的,她可以化身為虛無,就像和梁興揚交戰中無數次用過的那一招一樣,她這一手叫梁興揚無比頭疼,這一劍刺出去的時候梁興揚其實也沒想到這真的能夠刺中,所以真聽見劍鋒沒入身體這一聲,他也跟著愣了一下。


    她依舊朝前伸著雙手,像是想要把貨郎給掐死,也像是想抓住他問一問為什麽,但是現下什麽都做不成了。


    梁興揚趕上前來。


    巧娘知道自己被重創,那一劍絕不是簡單的一劍。


    她忽然抬起頭來。


    這一次她看著的是朗朗日光,她其實有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曾去看太陽,因為做了太久的鬼,所以總很厭惡陽光。


    可她畢竟也已經是一個妖怪,是能夠感受到陽光溫暖的。


    四麵的人都聽見了這一聲。


    是有些莫名其妙的,但是誰都聽得出其中的淒厲意味,那是被逼到絕路之後才能發出來的哀嚎。


    “我答應你——我願意,我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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