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靈雖不喜他這說一半留一半的風格,畢竟也已經見識了梁興揚種種過人之處,不好再任意嘲諷,隻哼了一聲便跟在後頭。此刻她總算仔細留意地上情形,忽而有些想吐。


    怪不得先前踩在地上的時候隻覺得落腳之處綿軟,此地土色深黑,夾雜了不知多少白骨,竟是一派人間地獄的慘像,地上厚厚一層都是血肉腐爛之後所形成的,已不知有多少年。


    玄靈幾乎不能相信,此地如此毗近人類的城鎮,如何死了這許多人沒人察覺管束?


    梁興揚忽然迴身望了玄靈一眼,看見她幾欲作嘔的神情,忽而一笑。


    他往迴走了幾步,玄靈這才注意到他為何不肯落在地上,想來是早就看出其中端倪來了,不由氣恨道:“你怎不早說!”


    “你沒有問。”梁興揚頓了頓,又道:“況且我以為你該習慣的。”


    “習慣?”玄靈反問道。“我如何會習慣?”


    “你殺人,卻不知人死以後就是一堆腐肉麽?”梁興揚臉色平靜,在這樣人間煉獄一般的慘景之中他那平靜幾乎是有些可惡的,如果那些上天入地追殺他不肯放的家夥看見此情此景,一定會說妖便是妖,素日裏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骨子裏卻是如此殘忍。


    然而玄靈靜默一瞬,竟覺得肅然起敬。


    他往前去,是要救下那些將來要死的人,在此地不見悲戚之色,是因為已經過去太久,再對著這些支離白骨垂淚並沒什麽意義。


    她聽見梁興揚娓娓道:“或許有許多人是能留名史書的,可那很難,哪怕留下一個名字都很難,死了萬事成空,所以人須得活著,不能被輕易奪了性命去。”


    玄靈本已稍稍平複了心情,聽了這話卻莫名心頭火起,拂袖冷笑道:“人須得活著?可有人活著會叫更多人死!”


    她想起了變作焦土的那一處,如果沒人收拾,那裏此時此刻大概也是這幅淒慘模樣吧?腐爛在那裏的都曾經是活生生存在過的,人也好妖也好,都知道死了便萬事成空,可為什麽都要造了殺戮?她不過以牙還牙,並沒有錯。


    梁興揚低低歎息。“就如剛才那一個,我看他身上並無血氣,夙世輪迴的恩怨,也要算麽?”


    “如何不算?”玄靈咬牙道,並不欲與他多說,邁步便往前走,卻叫梁興揚按住了肩膀。


    梁興揚身上有一點淡淡的草木清香,平時覺不出,在這裏卻很明顯,恰到好處地將玄靈翻湧的胸臆按捺下去。


    “你連前麵是什麽都不知道,便要往前闖?”


    “死了也不必你管。”玄靈硬邦邦迴道。


    “若是魂魄也不得解脫呢?”梁興揚像是也失了一點耐心,聲音冷了下去。“這東西要是以血肉為生,此地該隻有白骨才是。你白白修行這許多年,竟是什麽也不知道麽?”


    玄靈還是第一次遭人如此搶白,她愣了好一陣子不知該怎麽答話,卻見梁興揚從袖中抽出一條發帶來在她腕上綁了一圈,自己捏了另一邊道:“你跟在我身後,不要妄動。”


    這像是牽著什麽不通靈智的牲畜一般的舉動叫玄靈氣恨不已,可她也察覺此地危險,自己翻卷的指甲還在隱隱作痛,更是提醒著她這一點,再氣恨便也隻有忍了,跟在梁興揚身後亦步亦趨。


    她提氣輕身,不肯叫自己的腳陷進這一層泥土之中,梁興揚在前頭走得很穩,半晌忽而道:“那就是我師父說的最後一句話。”


    “什麽?”玄靈猝不及防聽了這麽莫名其妙的一句,納罕道。


    “她說,要讓天下人都能笑出來。”梁興揚重複了一遍。“我希望你有一天也會這樣想,這樣師父就沒有死。”


    玄靈卻忽然站住了。


    梁興揚有些驚詫地側頭看她,竟看見一點淚水。


    “你自己也說過,死了就是死了。”玄靈有些煩躁。“死了就什麽都沒有了!這麽騙自己有意思麽?你師父死了!”


    她以為自己會讓梁興揚暴怒起來,心底有一點快意,是那種把自己的傷口也一並撕開的血淋淋的快意。


    曾經她也遇見過一些長得幾分相似的人,想假裝有的人還沒有死,可是後來她發現自己錯了,這世上無論誰都是獨一無二的,死了便再不會迴來,譬如日東升而西沉,不會轉圜。


    梁興揚卻沒有怒,他眼裏有悲涼的神色,那一刻他那張年輕的臉上有千百年才會積澱下的滄桑。


    “是啊,她死了。”梁興揚歎了口氣,不自覺捏著自己的腕子,就像不堪那一根輕巧手鏈所帶來的重量。“她死了,可我還活著,為更多人活著,我總得活著。”


    這一迴他迴過頭去就再也沒有說話,無論玄靈如何在後頭出言譏刺也沒有用,直到走到這山穀的盡頭。


    不知什麽時候四麵已經起了濃濃的霧氣,霧氣之中摻雜著灰黑的顏色,一望便知有毒。梁興揚拿出一粒丹來示意玄靈含著,自己卻沒做什麽防護,隻是四下裏打量,忽然一振袖袍,從中飛出兩道黃符來。


    梁興揚低叱一聲:“去!”


    那兩道符憑空自燃,將四麵八方都一並照亮,霧氣飛快散去,麵前便是一麵山壁,壁上密密麻麻攀附著的都是枝蔓,玄靈一看便知道方才纏在自己腰上那藤蔓便出自這裏。


    “這是個什麽東西?”


    “是一株鬆蘿,不知怎麽得了修煉的法子,然而不走正道,已經入魔。”梁興揚沉聲道。


    “鬆蘿?”玄靈不可置信道。“鬆蘿能長成這幅模樣?”


    那些柔弱的、要攀附著樹木才能生長的弱小存在,能變成這幅參天模樣?


    梁興揚卻不知是想起了什麽一樣,感慨道:“既然開了靈智,修煉到最後便不拘於是原身是個什麽了,隻是這條路初始難易有所不同罷了,這鬆蘿也可惜了如此天賜機緣。”


    “死了這許多人,緝妖司為何沒加派人手來除了去?”玄靈又不解道。


    “這裏不過一片荒山,想來一株鬆蘿又不能生出手腳來走到城鎮中去吃人,這地方卻是它的大本營,進來還不知道要折多少人,緝妖司不會來。”梁興揚搖頭道。“他們不除的妖,我來除。”


    說著他上前一步,鬆蘿似有所感,四麵忽然彌漫起慘綠的霧氣。這一迴梁興揚的火再沒奏效,玄靈舌下含著那一枚丹,吸入這一口綠霧卻依舊覺得頭暈目眩,聽見梁興揚低喝道:“不要聞!”


    玄靈暗自屏息,這廂梁興揚已經掣劍在手,朝著鬆蘿劈砍而去。


    一劍如擊金玉之聲,卻也斬開一道口子,叫其中有汩汩的暗紅液體流了出來。


    一聲尖嘯響了起來。


    梁興揚冷笑道:“原來你會說話,死到臨頭終於不肯裝聾作啞?”


    那滿壁的藤蔓之中忽然露出一張臉來,雖是綠色的,卻也是張很秀美的女子臉龐,哀哀唿痛的聲音也是女子聲氣。


    “我在此地與世無爭,為何要趕盡殺絕?”


    “與世無爭?”梁興揚一指外間。“你汲取了這許多人的魂魄,至於此地白骨如山,叫與世無爭?”


    鬆蘿不忿道:“我從未踏出這深穀一步,是他們擾我清淨,況且這也是他們心甘情願的。”


    梁興揚一挑眉:“心甘情願不得輪迴?是了,你這瘴氣有致人迷醉的功效,你給他們看了些什麽?”


    鬆蘿的臉色忽然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梁興揚問及了什麽她最得意的東西。


    她切切道:“我給他們看了他們內心最深處的渴望——”


    “為何不給我看?”梁興揚打斷了鬆蘿的話。


    玄靈忽然看見那張藤蔓組成的臉上有了一個詭秘的笑容,她情知不好,卻發覺自己早不能開口說話,那霧氣竟是如此的厲害,饒是屏息也能滲入四肢百骸。


    梁興揚卻依舊恍若無事。


    鬆蘿答道:“因為你太厲害,一進來我便感覺到,連那小貓妖也是個有本事的,我不敢貿然動手,但現在你們已經離得足夠近。”


    足夠近是什麽意思?


    玄靈不等琢磨明白,便見到眼前乍閃出一片白光來。


    白光散過,玄靈發覺自己又變迴了本體,是一隻小小的黑貓。


    她張口想要說話,也不過發出一聲貓叫。


    一雙手把她從地上抱了起來,她來不及多想,扭頭一口咬了上去。


    鼻端的氣息卻叫她驚怔一瞬。


    ——迴來了麽?是終於迴來了麽?自己終於迴到了這個地方,他終於肯再伸出手來抱一抱自己?


    一瞬間,玄靈潸然淚下。


    梁興揚的眼中也有一瞬的恍惚,然而片刻之後,他卻是歎了口氣。


    “我還以為你有怎樣的本事,也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四個字,叫鬆蘿臉上出現了極為驚恐的神情。


    “不可能!你如何不受影響?難道你沒有心,故而沒有所求麽?”


    “我當然有。”梁興揚淡淡道。“隻是你的本事不夠,我本指望著能有一瞬的歡欣,才一定要走到你麵前給你這個施展的機會,可還是不行。”


    他像是極為可惜似的搖了搖頭,便要動手。


    “等等!”鬆蘿忽然一聲暴喝。“你不打算要她的命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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