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便眼睜睜看著那兩個緝妖司的人從她麵前走過去了。雖說一開始梁興揚和她打下這個賭的時候,她便知道他該是有些什麽必勝的把握,否則也沒必要對著一個階下囚來打賭,可是真到了這時候又覺得十分不甘,覺得是被戲耍了,便拚盡全力要張口唿喚。


    自然是沒有成,梁興揚給她貼的那道符紙是結結實實的,叫她怎麽也掙不開去,便隻能眼睜睜看著人走得遠了,後麵便是燈火通明起來,仆婢妻兒知道人已經是死了,一忽兒湧進來,有的慟哭有的反過來安慰旁人,屋裏沸反盈天的熱鬧。


    玄靈忽然覺得身上一輕,旁的地方不能動,然而眼睛和舌頭已經解放出來了。她立時去看梁興揚,卻見梁興揚正注視著屋內這情景,臉上有悲憫神色。


    若是換一個妖怪做出這樣的神情來,玄靈一定是要將之斥為惺惺作態的。然而看著梁興揚,玄靈又覺得他是真的在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傷心。


    在一片吵得人腦袋都幾乎炸開的哭聲中,玄靈聽見梁興揚輕聲問道:“現下你還覺得快意麽?”


    玄靈冷笑。“當然快意,幾乎不能更快意些了!”


    她還想說些什麽時,卻又生生地刹住了。


    不,有些過往她不會說出來,對誰都一樣,此時此地做了人家的俘虜,是為了說出來搏個同情嗎?她不樂意,哪怕是真死了也不樂意。


    她想,當日她在一片廢墟的山門之中所流的眼淚大概能比眼前這些嚎哭的人加在一處都要多些,可是那換不迴山門來。而今這些人哭也一樣不能讓死人迴生,哭又有什麽用呢?


    她隻一徑冷笑,梁興揚看在眼裏微微搖頭,道:“你們果然是有深仇大恨的。”


    玄靈不答他。深仇大恨四個字怎麽夠?她恨不能食肉寢皮,然而又覺得那血肉太髒,不堪為她所食。


    他們便站在那裏看,看人哭過之後又打點喪儀,一時間誰也沒有再說話。


    因為這個男人算得上是橫死,不能停屍太久,故而棺槨夤夜買來被放在院中,一群人又蜂擁出去,屋子裏便顯得一片死寂與淒涼。


    玄靈見梁興揚依舊站著沒有動,不由道:“你還在等什麽?還不給我解了去,我的腰都要折了。”


    那是願賭服輸的語氣,梁興揚聽得出來。他微微一笑,將符紙從玄靈麵上揭了下來,接著便抓了她的腕子,兩人也未開窗,是直直從牆中穿了出去。


    梁興揚帶著玄靈疾行,兩人一路到了城外荒山之上,玄靈才覺得腕子被他給鬆開了。她揉著自己的手腕,冷嘲道:“不想你還真有些道士的本領。”


    “我自然是個道士。”梁興揚溫言道。最初的恍惚已經不再,他曉得眼前人和師父是徹底不相幹的一個存在,可是要他放手是萬萬不能的,玄靈肯與他這樣說兩句話,便是如此譏誚的語氣也很好,那能讓他想象師父是又迴來了。


    雖說師父就算是訓斥他也不曾用過這樣的語氣。


    玄靈依舊不肯又一句好話,當下反唇相譏道:“道士?那你的同門怎地對你喊打喊殺,除之而後快?”


    這句話一說,卻見梁興揚的神情漸漸沉了下來。


    玄靈以為自己是戳在了梁興揚的痛處之上,正要乘勝追擊時,卻終於聽見梁興揚冷了聲音。他發怒的時候竟有那樣的氣勢,叫玄靈一個字都不敢再多說。


    “同門?我沒有同門,不過是一個人罷了,誰更像道士些還說不定呢!”


    如此狂悖的話,似乎不該從梁興揚口中說出來,他看上去總是溫潤的,像是一塊被打磨了太久的玉,處處都透著溫和的光。


    然而玉卻是這世上最堅硬的東西之一,若以玉裁刀,也能斬開世上許多東西。


    玄靈吃驚地看著梁興揚,梁興揚這一次卻沒有看她。他隻是望著山下,那裏依舊是漆黑一片,若是運足了耳力去聽時,能聽見風中有隱約的哭聲。


    “我說我是個道士,隻為聽不見那樣的哭聲。”梁興揚低低道,語氣森然。“然而有些人,隻選擇把耳朵捂住就夠了!他們不需要知道有人在哭!他們就像是在天上之城裏住著,地上的人又怎麽會曉得那樣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到不了天上的呢?”


    他說得有些激動,至於臉上也泛起一點紅來。


    玄靈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為天下人都不再哭?那該是個什麽樣的願望?那該是聖人才會有的願望,旁人說出來隻會因為無能為力而顯得有些可笑。可是梁興揚這樣說的時候,分明便又顯得不大可笑了,玄靈看見他眼底有獵獵的火,像是能夠燃盡這天下的一切。


    玄靈忍不住伸出手去,不是要觸碰梁興揚,而是向著一個遼遠的記憶伸出手。


    很久以前,她也曾聽見過這樣的願望。她也本以為那個願望是能夠被實現的,但是很遺憾,不曾完成的願望隨著那座山一起化成了飛灰,從此她成了孤魂野鬼,拚了命要成人形,卻再也不懷揣從前的念想。


    她如今成了叫旁人哭的那個人。


    正出神間,她聽見梁興揚在她耳畔問道:“所以你究竟是為什麽要殺他?若說為仇怨有些說不通,以他的年齡和你的修為來看,他出生的時候你便已經是個大妖了,如何能結仇於你?”


    玄靈忽而有些厭煩了,那一瞬她竟有些想求死,世上剩下的仇人當然還有,可是梁興揚未必肯允許她再去報仇,所以她還不如早一些去尋她的同門,雖然那些人未必認她做同門,也說不得早已經入了輪迴。


    不。


    她又清醒了過來,知道她想找的那些人早已沒有了輪迴,已經成了不知散軼在這天地間何處也不知是什麽東西的存在,想再看一眼這世上是已經不能夠了。


    所以她還有什麽可怕的呢?分明已經多了這許多年,餘生也不過是永無休止地去尋找仇人的轉世,再重複一遍殺戮而已。


    於是她笑起來,那一笑卻是明豔不可方物的,在一張素淡的臉上綻開,就像是雪地裏的灼灼紅梅,能把人的眼睛刺得生疼。


    她帶著那樣甜美的笑,吐出來的一字一句卻都像是淬了毒的刀鋒。


    “你以為你能救天下人,可是天下這麽大,惡人又那樣多,你是救不過來的。譬如我,你為什麽不肯承認我就是想要殺人才殺了他呢?總不會是因為一見鍾情,不舍得殺我了罷?”


    梁興揚臉上方生出來的紅暈又褪得幹幹淨淨了,他凝視著玄靈,玄靈也不甘示弱地迴瞪,兩個人誰都沒有先挪開眼去,似乎是在玩某種先退讓就會輸的遊戲,可這不是遊戲,梁興揚手中捏著玄靈的生死,玄靈不過是想證實這一點。


    半晌,梁興揚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無奈,甚至走上前去伸出手摸了摸玄靈的腦袋,這叫玄靈很不耐煩地一甩頭,真還有些貓兒的模樣。


    妖修煉得再精深,總不經意間還能流露出原本的情態來。可是玄靈卻從梁興揚身上看不出什麽,她隻知道梁興揚一定是妖,卻分辨不出他究竟是來自哪一族,這大概能證明他已經在人世中走了很久,或者說是能證明他已經有了一顆人的心。


    雖然不願意承認,但在七情六欲上,人總是比妖要完備些的。人想修煉得道,要摒棄這些凡俗之心,可是妖修煉時,卻要先曉得這些是什麽,而後才能再談學著將之拋卻。


    如果從未拾起,當然也就談不上放下。道理簡單,可是許多妖都覺得自己高過人一籌,所以從來對此嗤之以鼻。


    此刻玄靈卻真有些敬服梁興揚了,不過因著一貫的倔強,她依舊是梗著脖子的,不肯有絲毫的退讓。


    隻聽梁興揚淡淡道:“是輪迴轉世也不肯放下的仇恨罷?我不問你為什麽會有那樣的深仇大恨,隻是從此以後跟著我,便不要再去糾結那些經了輪迴的仇怨。”


    玄靈隻是怔怔的。


    她沒想到梁興揚一眼就看穿了一切,甚至看得出她沒有結束她的複仇,若不是今日在此遇見了這樣的意外,她還會繼續追尋下去,每一世都要把那些人找來殺了。


    因為他們還有轉世輪迴,可是曾經的那些人卻是已經沒有了。


    “你眼底還有戾氣。”梁興揚低低歎息。“你很像是一個人,可是有這樣的眼神時,便不像了。”


    玄靈終於不笑,她輕聲道:“是什麽人?你很喜歡她?”


    “是敬仰罷。”梁興揚仰起頭來。“是我的師父,隻是已經不在這世上很久了。”


    久得他幾乎忘了自己已經忍受了多久的孤獨。


    玄靈聽見師父兩個字,神情忽然變了,可梁興揚卻恍若不覺,隻是站在那裏,抬頭看天邊一輪皎月。


    今日十五,月亮便像是一隻眼,也冷冷與他迴望。


    半晌,他恍若夢囈一般問道:“你知道我師父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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