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停了,但天還是灰蒙蒙的一片,殘垣斷壁之間偶爾還有暗紅的光一閃而過,有的是未被大雨澆滅的餘火,有的是餓極了的老鼠猩紅的眼睛。


    四下裏一片寂靜,卻忽然有腳步聲響了起來。


    來的是一個看著很奇怪的人,分明是一張極為年輕的臉龐卻有垂暮之人才有的如雪長發,隻在腦後用根樹枝鬆鬆挽了,若這麽看的時候倒是極像個逃亡路上的流民,流民卻又不會有這樣整潔的靛藍衣衫。


    他穿著的竟是一身道袍,可是那些道士是不會來這麽個地方的,他們都在幽州城裏守著那與人族命脈息息相關的通道,即便是出現在這樣的荒郊野嶺裏,也一定是成群結隊而來,總歸絕不會是獨身一人。


    可這個穿著道袍的男人的確是孤身來此,他向四下裏掃視了一迴,忽然歎息了一聲。


    “我來晚了。”


    說完他轉身便要走。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本已經背過身的人忽然迅捷地迴身一甩袖袍,勁風過後便聽得廢墟中有個聲音哀哀唿痛,男人嘴角扯出個凜冽的弧度,腕子一擰,便見一個黑漆漆的身影從倒塌的房子裏被拽了出來,以一個別扭的姿勢落在地上。


    他方才從袖子裏甩出去的是一條極細又幾乎透明的絲線,若不是雲層中的一線天光落下來能折出些閃爍金光來,簡直要叫人以為他是憑空將人從房子裏扯出來的。


    “也還不完全晚,至少抓住了你。”


    他這樣說著,語氣分明平靜,卻叫那個被綁得結實的家夥一陣顫抖。


    “一隻小小的烏鴉,便能造出這樣的慘禍。”


    終於有怒氣從這男人身上流露了出來,他打量著四麵的情形,麵龐血色都褪盡了,幾乎同他的發色一般雪白。


    一隻烏鴉,修煉還不大成氣候,至於化出來的人形依舊是漆黑一片分辨不出麵容來,卻已經可以把眼前的村莊屠戮殆盡,所以如今世上人人都想修道,人人都想去幽州城。


    幽州城是世間最為安定的所在,隻要去了那裏便不必擔心被妖怪燒殺搶掠,可是那畢竟隻是一座城,又怎麽能救得了天下人?幽州城裏高居廟堂的那些道士,又哪裏會踏出城門一步,來看一看天下的苦難?


    絲線緩緩地收緊了,分明是細若毫發的一絲,卻能在烏鴉精腿上切割出淋漓的血痕來。


    烏鴉精察覺了眼前人的殺氣,拚命揚起臉來,要看清他長相。


    “你不是個道士——你身上有妖氣!是你,是你!”


    剛剛修煉出人形便迫不及待要為自己報仇的小妖怪終於想起了他聽某個路過的大妖說起來的人,當初不過是聽了隻言片語,因為怕叫大妖捉去變成盤中餐他也不敢多問,當死亡迫在眉睫的時候,他卻很清晰地想起了一切,包括這個人的名字。


    烏鴉精目眥欲裂,巨大的恐慌和不甘幾乎將他淹沒,他嘶聲叫喊起來,想為自己博一線生機。


    “梁興揚!你戕害同族,就不怕遭報應麽!”


    寒光一閃。


    “我不是烏鴉,我們算不得同族。”


    梁興揚這話像是在開玩笑,眼中卻殊無笑意,他將劍抽了迴來。


    他的手不像是一隻用劍的手,可是那一劍快若奔雷,並沒給烏鴉精反應的機會。他垂眼看著劍鋒上的血跡,微微苦笑起來。


    若往寬泛些說時,天下妖怪都是同族,他的確是個背叛者,無論是妖怪還是道士遇見他都是喊打喊殺的,仿佛他真不被天地所容一般。


    可是這麽多年卻也過來了,到底沒人能真的殺了他。


    烏鴉精倒在了地上,心口有血汩汩流出,把地麵一並染紅。來日這裏會成一片沃土,卻不知還會不會有人來此居住。漆黑的人形漸漸縮小,隨後變成一隻了無生機的烏鴉。


    梁興揚的腕子微動,便將綁縛在烏鴉屍身上的絲線收了迴來,他彎下腰去把烏鴉托在了手心裏,低低歎息了一聲。


    “是歲大饑,村人食你同族,你要報仇本無可厚非,但趕盡殺絕實在太過,所以也不能怨我殺你,隻接下來,卻是要說一聲得罪。”


    手指並起如刃,破開了烏鴉的肚腹,其中果然露出一塊漆黑圓潤的物事。那東西觸手溫潤,在掌中沉甸甸地墜著,卻是非是非玉的質地。


    “果然,我道一隻小小烏鴉何以能數十載間便有了人形。”梁興揚見著這東西,便更顯感慨。


    那是一塊煤玉,天地間溫養多少年,不知緣何叫這小烏鴉得了來,成就他一個人形,也叫他有了力量複仇。若真隻是一報還一報,梁興揚或許不會來,但生生屠滅一村,他當然也隻有來。


    梁興揚將衣擺一撩,竟坐在了路邊,細細把那烏鴉腹腔又縫了起來。


    烏鴉是他殺的,這樣的舉動未免奇怪,可在他身上便顯得合宜起來,梁興揚縫得倒是認真,一針一線不肯輕忽,一麵縫還一麵低低道:“你身後好歹還有我為你收斂,這一村人卻都化為飛灰不見,到底是你幸運些。”


    最後一針落下,梁興揚神情忽然變得警覺,旋即也有些苦澀。


    “又來了。”他道。


    他把那煤玉收迴袖中,想一想抬步要走,卻又站住了,臉上表情幾番變換,終於變成個無可奈何。


    “你追了這麽久,便不累麽?”他像是遙遙地對著空氣發問。


    不過答話的人很快便出現了,那是個騎在馬背上的黑衣男子,男子像是已經奔襲許久,胯下的馬看著已然搖搖晃晃,他自己也沒好到哪兒去,黑衣之上蒙著一層塵土,同馬下幾可說得上整潔二字的梁興揚兩相對比,也無怪男人一張臉會刹那間漲得通紅。


    男人下馬拔劍,梁興揚就好整以暇地看著他,甚至沒有去碰自己腰側的劍。


    “妖怪!某今日便要替天行道!”男人麵紅耳赤地大喝道。


    梁興揚的笑意忽然褪得幹幹淨淨。


    男人隻覺得眼前一花,梁興揚便已經不站在原地了,是上前來扯住了他的衣衫,叫他仔細看眼前情形。


    他先是被嚇了一跳,略迴過神的時候便覺得冷汗涔涔。


    原來這幾日間梁興揚從未認真對自己出手過,直到今日他才曉得梁興揚竟是有這樣的本事,便是信手取了他項上人頭去也不費什麽工夫。


    他卻不知道若在平時,他本追不了這許多日便會被甩脫了去,梁興揚這一路都是在尋這一塊煤玉的下落,腳程才會慢些,倒也叫男人追了個灰頭土臉狼狽不堪。


    “替天行道?那你是來晚了。”梁興揚冷笑一聲,指著那一片殘垣斷壁道:“這才是你該行的道,是幽州城裏那些個道人該行的道!可是我來晚了,你來晚了,更再不會有人來!”


    男人一時間張口結舌。


    他注視著梁興揚眼底刀劍般的冷光,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男人是個散修,此前四下裏降妖除魔倒也闖蕩出些名氣,總自詡見了妖魔便要除去,幾日前偶然認出梁興揚來,便一路追著不肯放過,他當然知道自己不過落後梁興揚至多半炷香的工夫,看著此地被毀成個什麽模樣便知道這絕不是梁興揚幹的,更何況梁興揚身後還有一隻妖氣未曾褪盡的烏鴉屍體。


    “是這烏鴉精做的?”男人像是要為了自己找補些什麽,粗聲大氣地問道。“烏鴉精是你殺的?”


    梁興揚不願迴答這樣無用的問題,一切都再分明不過的事情,他很不願意為之費些口舌,況且是對著一個見了他便開始喊打喊殺的家夥。


    男人便顯得有些訕訕地,又問道:“你一個妖怪,為何會為人族殺自己同族?”


    “你不必知道。”梁興揚鬆開了手,像有些意興闌珊似的,轉身便要走。


    男人麵上實在是有些掛不住,在他身後大喊道:“我叫許靖遠!我欠你個人情!”


    梁興揚的腳步頓了頓,轉過臉的時候總算臉上多了一絲笑意。


    他道:“那麽你便別叫我妖怪,可以學他們的樣兒,叫一聲妖道。”


    兩人終於是以一張笑臉相對,這對梁興揚來說其實不是一件很尋常的事情,世上肯理解他的人不多,也有許多是一定要揣著明白而說不明白的,故而他還是有些高興。


    隻是他的神情忽然又變了,這一迴便是凝重之餘間或有些殺氣。


    梁興揚臉上的殺氣太濃,叫許靖遠也有些擔心起來,他心頭先是閃過一個極為無稽的念頭,想著梁興揚該不會是忽然改了主意要在此地殺人滅口了罷?卻聽見梁興揚緩緩道:“你可知道有什麽人還跟在你的後麵?”


    許靖遠不過是個一腔熱血的散修,算不得什麽麻煩,眼下卻真有麻煩要找上來了。


    梁興揚心念電轉,許靖遠自是呆在了原地,他可從沒發覺有什麽人在路上綴在了他身後,不過他要是能發覺的話,梁興揚也不必如臨大敵。


    風中傳來一聲冷喝。


    “你這妖道,還不授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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