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紅的霧氣下,蘇明安扶穩小離手中的刀,向前走。


    她將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她的身上滿是針孔,皮肉因為缺血而蒼白,像是攀附在她全身的霜雪。


    如果我不殺死鬼,鬼會殺死很多人。


    如果我不殺死鬼,蘇醫生無法走下去。


    如果我不殺死鬼,小文和孩子們也無法平安。


    所以,我要去。


    冷風吹亂了她的黑發,眼睫像蝴蝶般顫抖。蘇明安扶穩她瘦弱的身軀。


    ——可她這麽小的孩子,憑什麽要她背負大人們犯下的罪惡?


    ……


    【死亡的命運不可能被更改。因果猶如首尾相接的銜尾蛇,就算我迴到過去,也隻是完成了因果的銜接,隻會讓“小離死亡”的命運更加深刻。】


    ……


    ——深刻的命運。


    當蘇明安第一次見到小離時,她躺在病床上,頭上冒出一個文字框——【少女】。那時所有人都第一時間認為——小離就是少女。


    但是,【少女】這個文字框,代表的就是這個人嗎?


    如果小離注定無法離開這裏,為什麽世界任務會讓人們護送她去第二座塔?


    還有一種可能——真正重要的,其實是她持有的東西——當她持有的東西被遞交,接受者也將成為【少女】。就像——傳火一樣。


    “唰!”


    這一瞬間,“鬼”的觸須直接朝蘇明安刺來!


    蘇明安抬手,白色觸須攪緊了這些血色觸須,空間結界的波光閃爍,他帶著小離飛快往前跑。


    這時,易鍾玉也從安全屋裏跑了出來:“法之道——矩令——九宮結界!”


    九條白色星子在空氣中浮現,折射著魚鱗般的銀色紋路,擋在了蘇明安身前。猶如鋪天蓋地的瀑布撞上了一塊礁石,隨著礁石被擊碎,瀑布散開雪白色的光華。


    ……


    【小離將使命交給了你。】


    【你成為了“少女”。】


    ……


    蘇明安的手中出現了一個鈴鐺。


    他看了眼係統提示——“鈴鐺”代表著點陣營貢獻值,瞬間讓他躍升到“護送少女”陣營的第一位,應該是某個關鍵道具。


    他攥緊小離的手,周身波動著空間的光輝。雛菊之歌的裝備技能讓他能夠額外帶一個人進行空間位移。


    “唰!”


    下一秒,蘇明安與小離出現在“鬼”的麵前,與它隻有咫尺之遙。


    小離握緊了劍,她漆黑的、永遠清澈的眼眸倒映著近在咫尺的鬼,也看清了罩在濃密紅霧之下的鬼的麵貌——那是一張與她一樣的,鑲嵌著黑色眼眸、尚且青澀稚嫩的一張臉。


    ——鎖定。


    黃玫瑰手鏈的技能發動——接下來蘇明安的一次攻擊,敵人無法閃避。


    他不需要後續進行激烈的戰鬥,隻要這一刀砍到鬼身上。鬼的戰鬥力很高,但是躲不開這一刀,就毫無意義。


    “為什麽——要原諒那些人——”鬼發出聲音,依然是少女淒厲的聲音。


    來自不同時間線上,善與惡的小離在此遇見,因果線猶如首尾相接的莫比烏斯環,“哢噠”一聲緩緩連接。


    “我沒有……原諒。”小離握緊刀柄,一刀斬下!


    她根本沒有原諒。


    那些罪人已經死去,再造殺戮就與罪人無異。唯有將聚光燈照到這裏來,才會掃除更多黑暗。


    隨著刀刃落下,猩紅色的光芒一閃而過,濃密的紅霧覆蓋了一切。蘇明安幾乎看不清任何東西,隻能感受到手心的溫度,小離依然握著刀,狠狠地、用力地、像在殺死自己一樣——向下捅。


    劇烈的狂風向外吹拂,風刃割破了她的兩條手臂和裸露的臉頰,大量鮮血順著刀尖滑下,墜入下方的黑暗中。


    她的幾根白發打在蘇明安的側臉——直到現在蘇明安還不知道她真正的名字。


    或許她自己也忘記了。


    耳邊風聲嘩啦啦地顫動,手中的刀越來越燙,越來越炙熱——


    直到“叮咚”一聲響,刀尖傳來的觸感終於消失。


    ……


    【你殺死了“鬼”。】


    ……


    落地,紅霧逐漸散去,鬼的身影在空氣中逸散而開。


    它的影子拖曳在地上,一點一點破碎、消失。


    小離靠在蘇明安懷中。蘇明安已經幾乎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的雙臂、手掌、臉頰,都已經被鮮血糊滿。


    人們緊張地從安全房走出,哆哆嗦嗦地看著他們。


    蘇明安撥開她臉前染血的發絲,望著她漆黑的雙眼。她看起來很累了,全身都在變得透明。當鬼的“因”消失,她作為直接斬殺“因”的“果”也將不複存在。


    “小離。”蘇明安說:


    “上學的感覺並不太好,有的時候實在犯困,老師卻還在講課,就隻能偷偷掐自己,才能保持清醒。而且作業很多,平時也很累。”


    “粉筆灰的味道也不好聞,湊近了會咳嗽。”


    “蛋糕的味道是甜的,很鬆軟,奶油的口感很絲滑,就像粘稠的在舌尖上滑過。”


    “我身上沒有帶番茄,你應該也沒胃口,所以番茄就算了。”


    緊接著,他輕輕地,擁抱了一下她。


    他將小文日記上沒有做完的事,一一做完。


    ——親口告訴她上學是什麽感覺,粉筆灰的氣味是什麽樣,蛋糕的味道是什麽。


    然後,給她一個擁抱,告訴她不必害怕。


    蘇文笙已經不在了,這些約定由他完成。


    “不必害怕。”蘇明安扶穩了她快要透明的脊背:


    “……我已經長大了。”


    風中傳來人們劫後餘生的唿喊。


    奔跑聲響起,滿是死寂的土地逐漸有了聲音。


    昏黃的路燈下,蘇明安感知到懷裏的軀體正在越來越輕,她坐在了輪椅上。


    “所以……您是……引渡靈魂的……天使大人嗎?”她的聲音也很輕:


    “我……一直都在恪守適格者的責任……幫助他人……沒有任何自私的舉動……”


    “所以……您來……救我了。您來……救贖我了。您讓我……完成了最後的責任……結束了……第一座塔……是嗎?”


    蘇明安感到了她的眷戀與不舍,也感到了她的悵然。


    ——然而他根本不是什麽引渡靈魂的天使。


    ——這世上,也根本不存在愛憐人類的神。


    明明是她自己救贖了自己,自己結束了自己。從頭到尾也沒有所謂的神靈與天使眷顧她,真相就是如此殘忍,她在最後一刻的祈禱也沒有得到迴應。


    但是——


    “嗯。”


    蘇明安應了一聲。


    “我是……舊神。”


    “你自己救贖了自己,所以,我來了。”


    她需要得到救贖。


    這樣純善、這樣渴望救贖、這樣渴求希望的她,直到最後一刻都在祈禱的她……


    “我從小就在想,身為適格者,我到底應該過一種怎樣的人生……是造福大家,還是做一個隻顧自己的人。”小離斷斷續續地說:


    “後來,小文告訴我,無論我選擇過怎樣的人生……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不應該被任何人左右。”


    “他說——‘這就是自由而獨立的靈魂’。”


    有些東西是關不住的。


    即使被束縛四肢,捆在手術台上,浸透了數不清的黑泥,一些靈魂卻自始至終都是白色。


    其實小離並不是上手術台的那一天死去的。


    早在她被發現是適格者的那一天,早在她堅持純善的那一天——她已經在一天天死去。


    蘇明安抱著她,像是天使的羽翼將她合攏。她的血淋了他一身,血肉一點點開始消散,直到她漸漸化為了輪椅上的白骨——直到白骨也開始消散。


    十歲的蘇文笙跌跌撞撞地從安全屋裏衝出來,看見了逐漸消失的她。


    輪椅上空蕩蕩的,沒有人再眨著清澈的眼睛,許下約定,要他活下去。


    ……


    【2月9日,實驗體“小離”移植腎髒,手術成功。】


    【2月11日,實驗體“小離”移植肝髒,手術成功。】


    【2月12日,實驗體“小離”移植心髒,手術成功。接下來將對她進行異種改造,願神靈保佑我們。】


    ……


    ……


    【x月x日,未知天氣。】


    【從手術台醒來後,我一直很迷茫。一切好像不一樣了。】


    【我的身後長出了血色的觸須,刺穿了大人們,大人們失去了唿吸,滿身是血地倒在地上。我試圖和他們說話,可沒人迴應我。】


    【我的腦子也很混亂,思維方式很異常,什麽也想不明白。現在的我,應該叫——“異種”嗎?】


    【不管怎樣,我要把大家救出來。】


    【我立刻去了小文的房間,發現他已經不在了。】


    【他是被救走了嗎?也好……這樣的我,太醜陋了,不適合再見到他。】


    【我去了孩子們的房間,孩子們也都不在了,病房裏空落落的,隻有手術刀和冰冷的器官捐獻資料。】


    【他們去哪裏了呢?也被救走了嗎?】


    【我來到街頭,突然發現——呀,太好了,孩子們,不都在這嗎?】


    【我欣喜地向前走,與他們擁抱。】


    【街頭那成千上百隻麻袋裏——全都是他們呀。】


    【手指、手臂、皮膚、青紫而缺氧的軀體、殘缺不全的軀體,他們那麽多——那麽多,多得令我眼花繚亂,不過,幸好他們都在這裏。雖然也沒有了唿吸,但是他們就在這裏。】


    【我笑著與他們擁抱,親吻他們青紫色的手背,與他們相擁。隻是,他們無法迴應我。】


    【啊——他們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麽冰冷的樣子呢?】


    【麻袋裏的他們,到底為什麽會進入麻袋裏呢?】


    【他們身上的手術刀創口,他們失去器官的軀體——到底是誰做的呢?】


    【我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但我隱約覺得……是他們年長的同類殺死了他們。】


    【是人類的殘忍與貪欲。】


    【理智在消失,情緒在崩塌——我帶著身後漂亮的曼珠沙華,一步步向前走,直到那些還會尖叫的大人們也躺下了,他們開出了漂亮的紅花。】


    【城裏除了麻袋,現在遍地都是鮮紅色的鮮花了。】


    【我躺在鮮花中,理智漸漸模糊,這個時候我在想——我好像,曾經答應過一個人,一個約定……我要和他一起迴家。】


    【這種感覺竟然讓我感到了絕望和痛苦——可我明明在笑。】


    【為什麽……我會這麽難過?】


    【是和誰的約定?】


    【是誰?】


    【小……】


    【小?】


    【……】


    【可是那個名字隨著血液的流淌、手術燈光的閃爍,被我忘掉了。所有的記憶,好像都逐漸被我忘掉了。】


    【我又是誰?】


    【我是……】


    【……】


    【……我什麽都記不起了。】


    【身後的觸須越來越多,在理智徹底消失的最後一刻,我好像想起了一句話,真奇怪,明明我並不知道這句話為什麽會出現在我的腦海,為什麽會突然給我這麽大的觸動,它又是因什麽情境出現,是我和誰的允諾。】


    【——番茄的味道酸酸甜甜的,以後還要一起吃。(笑臉)】


    【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是……誰,讓我記住了這句話?】


    【我到底……和誰……許下什麽……約定……?】


    【咦,奇怪。】


    【好奇怪,好奇怪。】


    【……】


    【為什麽……我會在……哭?】


    ……


    “叮咚!”


    【達成第一座塔·te·“番茄的約定”】


    【(番茄的約定):“……小文?”】


    ……


    ……


    【軍方t-5104號史紀文件。】


    【818年2月14日,實驗體小離因變異而殺死實驗城1448名研究員,引起軍方重點關注。軍方第一時間帶兵前往剿滅,於2月14日傍晚擊殺異種小離。】


    【此事將被封存,人造適格者計劃擱置,實驗城進入荒廢狀態。】


    【對於“異種”小離的注解:該異種當時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但似乎對“番茄”這種蔬菜保留一定的情感。當時戰鬥慘烈,我們用各種食物試探她時,她唯獨對著番茄呆滯數秒,才讓我們將她成功擊殺。】


    【她臨死前一直在反複地喊“小文”,我們仍在研究這個詞語的用意。】


    ……


    ……


    【第一座塔·818年(九年前)·迴溯完成。】


    【曆史已計入“心髒之血(紅級)”中,可隨時迴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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