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撞碎了玻璃,蘇明安被螳螂一路拖拽,耳邊滿是撞碎牆麵的聲響,由於他被兩片刀麵緊緊夾著,並沒有受傷。


    五秒鍾後,他空間位移掙脫了螳螂雙刀的控製。


    而螳螂雙刀在此時,像突然斷了電般,重重砸在了地上,失去了反應。


    蘇明安手掌一撐地麵,迅速起身,身上碎玻璃如水滴般墜落在地。他發現這隻威風凜凜的螳螂突然陷入了休眠狀態,它已經縮小至普通螳螂大小,躺在他麵前的地上,一動不動。


    他所在的位置,是一處冰白色的大廳,不知道是大廈第幾層。牆角鮮紅的燈光閃爍,周圍存放著機床、實驗桌、玻璃櫃等物,空間極為寬敞。


    他看見了一個人。


    光芒散落之間,一名白發藍眸的少年背對著他坐在地上。數不清的鮮紅軟管鏈接著少年的脊背,像一條條猩紅蟒蛇啃噬著少年的身軀,畫麵極具衝擊力。


    “你迴來了?”


    少年迴頭,露出一張滿是淚痕的臉。


    “……你迴來了?阿克托。”少年說。


    “北利瑟爾?”蘇明安說。


    他看見少年的周圍,滿是破碎不堪的家電——破裂的冰箱、缺了一個大角的電視機、被砸得幾乎粉碎的收音機……它們那些金屬四肢已經被人強行掰斷了,留下了暴力破壞過的痕跡,沒有一台擁有活力。


    沒有人會帶著刺啦啦的噪音開口叫“小北”,也沒有人會守著那座擁有美麗小溪與桃花的山穀。它們的身軀被破壞了。


    哪怕北利瑟爾端來再新鮮的草莓,捧來最清澈的水,也不會再有一群家電人圍著他歡聲笑語。


    ——應該是神明殺死了所有的家電人,把北利瑟爾從山穀掠來,禁錮在了這裏。


    蘇明安已經看到,北利瑟爾身上的猩紅軟管有一部分鏈接在螳螂的身體上——這大概率是一種能源接線。


    用於汲取一方的能源,彌補另一方。


    螳螂突然陷入休眠,可能因為北利瑟爾的意識短暫清醒,他拒絕了給螳螂繼續提供能源。


    蘇明安緊盯眼前的北利瑟爾。


    “……對不起。”蘇明安說。


    ……沒能保護好你的家電人同伴,沒能兌現當年保護你的承諾,對不起。


    ……讓你落到這樣的境地,讓你成為了他維怪物的能源,對不起。


    他其實已經第一時間派人去保護山穀了,隻是凱烏斯塔的間歇期太過突然,他這一迴來就處在城邦內亂,派出去的人根本來不及找到北利瑟爾,更別提保護。


    這個一向厭惡紛爭,隻想著與家電人同伴避世,像活在童話裏的白發少年……


    “你為什麽要,對我抱歉?”北利瑟爾歪著腦袋,神情有些困惑,好像已經神誌不清。


    “對不起。”蘇明安重複。


    “沒關係的,大家……快看。”北利瑟爾仍然處在那股半夢半醒的狀態中,他朝著蘇明安癡癡一笑,手掌拍打著身邊破碎的家電,好像想喚醒它們:“大家快看!我的阿克托迴來了,我們要等的人迴來了!!”


    “嘭!嘭!嘭!”他的手掌打得通紅。


    沒有人迴答他。


    古靈精怪的收音機人無法再發出聲音,穩重的電視機人也無法亮起屏幕,當人類的意識失去了寄居的金屬軀體,迎接它們的隻有消散的結局。


    它們的意識早就不在了。


    “阿克托!歡迎來到我的山穀,這是我為你準備的世外桃源!我真的等了伱很久很久,你知道嗎?”北利瑟爾站了起來,高聲朝蘇明安宣布道:


    “你還記得嗎?有一個叫北利瑟爾的人,等在山穀裏,等你迴來!一直一直等到死……”


    他朝著蘇明安的方向努力行走,沉重的軟管拖拽在他的身後,他的腳步重到……像是背負著無數人的靈魂。


    “我知道。”蘇明安垂眸:“我知道。”


    ……


    【“北利瑟爾,即使我不在,你也一定要活著。”你的視線顫抖。】


    【“不行,我會等你。”北利瑟爾低聲說:“如果有一天你不見了,我會找個安全的地方,永遠等你……直到你出現在我麵前。”】


    【恰巧,你們走到一處山穀,山穀裏蘊藏著美麗的繁春。白發的少年站在花叢中,對著你笑了,他的笑容透著天真而殘忍的味道:】


    【“亞撒,你覺得這個山穀怎麽樣?”】


    【“如果有一天你消失了。”】


    【“我會在這個山穀裏等你,永遠永遠……”】


    【“你一定要記住這,記住這裏有個叫北利瑟爾的人等你迴來……”】


    ……


    白發少年一步一步走向他。


    明明是極近的距離,少年卻走得像翻山越嶺。


    “你看!這是我為你種下的桃花樹。”


    少年指著一處堅硬的玻璃立櫃,他再度喘息著走了幾步,又努力抬起手,指向旁邊冒著氣泡的培養皿,動作費力到像一個耄耋之年的老人:


    “你看,翻過這處山頭,就是一大片銀杏樹林。”


    “再走過去,就是一條長長的小溪。你還記得那個山穀的入口嗎,當年有一個叫亞度尼斯的壞人把我吊了起來,他還在優哉遊哉地坐在一邊看書,太可惡了……”


    耳邊,滿是冰冷的液體滴答聲,伴隨著培養皿嘩啦啦翻滾的氣泡聲,在這處冰冷的大廳裏,蘇明安看不見任何與“生命”有關的東西,更別說“桃源”。


    ……九席怎麽可能不瘋呢。


    經曆了那麽多的苦難,那麽長久的歲月與守望,他們怎麽可能不瘋呢。


    蘇明安頓了片刻:“我迴來了。”


    “迴來了,小北迴來了……”北利瑟爾自言自語。


    他“噗通”一屁股坐了下來,伸出手,抱著那些破碎的家電人軀體。這處冰白的大廳宛如一個巨大牢籠,無盡的軟管擠壓著他瘦弱的脊背,死死將他鎖在這裏。


    少年曾不分白天黑夜地在二維世界裏尋找,一想到有一天那個人可能會迴來,他就無法平靜。


    他不會急躁,不會疲憊,不會休息,就像一台在深海尋找金屬的機器,沉重而笨重,窮盡一生隻為了一個目的。


    走遍高山,走遍原野,走過白晝與長夜,走盡世界邊緣與無盡蒼穹。他想著隻要一直走,就一定能找到那個人。他想隻要永不放棄,就能迎來一個完美的結局,這是他唯一能做到的事,是他唯一能寄托的感情。


    哪怕他們的屍體都隔了一整個維度。


    “沒關係,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一直等。”


    他伸出手,拉住了蘇明安的血色披風,眼神裏是極為卑微的祈求:


    “亞撒,我會歸順自己的命運,不會遷怒於你。隻求你不要再走了,不要再走了……”


    蘇明安蹲下身,摸了摸北利瑟爾的頭,毛茸茸的,就像在撫摸一隻貓。


    蘇明安說:“阿克托迴來了。”


    “真的嗎?”


    “對。”蘇明安說。


    “那你能救我嗎?”北利瑟爾說。


    “我該怎麽做?”蘇明安抬頭,看了一眼四下的場景,這座政要大廈以三座電梯為主要通行方式,它們呈三角狀分布在大廳角落。外圍的樓梯間也可以行走,但大多樓層都在爆炸中被摧毀了。如果神明想要趕來,除了從外麵飛進來,就隻能乘坐電梯。


    現在應該還是安全的。


    “我被黎明係統困住了,你能……解開這些軟管,解放我嗎?”北利瑟爾凝視著蘇明安的瞳孔。


    而蘇明安也正迴望著他。


    北利瑟爾的眼睛已經蒙上了一層霧氣,像是逐漸聚攏的潮汐,讓人足以窺見那表象之下的脆弱。少年就像一枚易碎的白瓷娃娃。


    “好。”蘇明安點頭。


    蘇明安上前數步,手掌搭在北利瑟爾身後的軟管上,隻要一拔,就能讓北利瑟爾脫離束縛。


    他迴頭,看向北利瑟爾。


    白發少年卻在這時偏移了目光,沒有看他。


    “……北利瑟爾,我要拔了。”蘇明安說。


    “嗯。”北利瑟爾應聲,依然沒有看他。


    “你沒有什麽想說的嗎?”蘇明安說。


    北利瑟爾微微抬頭。


    他的瞳孔縮緊又放大,像一隻缺水的魚,好像處在劇烈的內心鬥爭中。但片刻後,他閉上眼,搖了搖頭:“沒有。”


    “不想製止我嗎?”蘇明安說。


    “……”北利瑟爾的身子顫抖了一瞬,但很快,他又搖頭道:“不想,你快拔吧。”


    蘇明安手掌用力。


    “嘭!”


    一聲輕響,如同在拔數顆幹燥的枯草,蘇明安的雙手拖拽著這些猩紅軟管,讓它們脫離了北利瑟爾的身軀。


    “嘩啦啦——!!”


    下一瞬間,它們卻像是被激活了一樣,突然狂亂地舞動,轉而朝蘇明安撲了過來,如同一條條突然鮮活的蟒蛇,咬向蘇明安的身軀。


    這是陷阱,針對他的陷阱。


    但蘇明安的眼裏毫無意外之色,就像是他已經料到了這一幕。


    軟管鏈接上了他的身軀,劇烈的情緒共感傳來——和那次針對諾亞的陷阱一模一樣。是試圖以這種共感,快速摧毀一個人。


    但由於蘇明安已經具備警戒心,不會輕易靠近猩紅軟管,所以這一次的陷阱,神明設置了誘餌,就是北利瑟爾的苦肉計——如果蘇明安對北利瑟爾伸出了援助之手,就無法逃離困境。


    “……”


    層疊軟管之間,北利瑟爾後退了數步,離蘇明安很遠。


    任何生物都不是憑空誕生,那隻4500點戰力值的螳螂並非真正的生命,它由能源供給,維持一小會的行動就要休眠,否則神明早就利用它稱霸天下。


    神明真正的目的,是借機引導蘇明安來幫助北利瑟爾,然後將蘇明安引入情感共鳴陷阱。


    神明的計謀一環扣一環,先是“黎明係統的情緒共鳴陷阱”,由諾亞替蘇明安扛了一次。又是“斷絕聯絡信號的信仰陷阱”,這迴由小眉破了困局。但緊接而來的……居然還有“他維螳螂的陷阱”,讓人防不勝防。如果蘇明安剛才不選擇幫助北利瑟爾,大概後麵還會存在相應的連環套。


    “對不起。”北利瑟爾嘴唇顫抖:“但你不算真正的阿克托,我還想保持理智繼續等下去,我不能被摧毀在這裏,所以我答應了神明困住你。”


    “是嗎?”蘇明安沒有反抗,任由這些軟管纏繞上他的身體:“我不算嗎?”


    他看向北利瑟爾,重複道:


    “因為我不算,所以以往的一切恩情都一筆勾銷嗎?所以你就能對我設下陷阱了嗎?”


    北利瑟爾隻是搖頭。


    “對不起。”


    他想活下去。


    他不想被神明奪去心智,他想讓自己成為阿克托的墓碑,想讓阿克托永遠活在他的記憶裏。


    蘇明安和阿克托,這兩個人之間,他會如何抉擇,其實無比清晰。用夕的話來說,他本來就是一個“戀愛腦”少年,腦中隻有浪漫的童話故事,隻對一個人保有忠誠。


    他就是一個幼稚的自私鬼。


    他不想忘記那個人。


    “【如果你忘了怎麽吃東西,我會喂給你吃。】”


    猩紅軟管包圍之間,蘇明安突然開口。


    自始至終,蘇明安的表情始終是平靜的,沒有憤怒也沒有悲傷,像是心緒已經沒有波瀾,他緩緩說著:


    “【如果你忘了怎麽說話,我會教你學語。】”


    “【如果你患上阿爾茲海默症,我們會把你當做小孩子一樣撫養。】”


    “【如果你忘了我們是誰……我們會重新與你認識。】”


    “啟將糖果遞給我,特雷蒂亞給予我一個擁抱,北利瑟爾為我熬製了藥湯,霖光送予我一首笛曲,夕送給我一個絡子,熔原向我宣誓會守護人類一輩子。”


    “於是,我笑出了聲。”


    “我差點以為,他們愛的真的是我。”


    聽到這裏,北利瑟爾倏然抬頭。


    他怔怔地盯著蘇明安,眼中滿是困惑。


    “【你那時說,你全身都染了能讓人安睡的藥草味,可不是為了讓我覺得難聞的。】”蘇明安說:


    “北利瑟爾,那時的你,身上還有好聞的藥草味。”


    “現在,一點都沒有了。”


    他說完這句話,就被猩紅軟管完全包裹,再也看不見他的身影。


    北利瑟爾呆滯地站在原地,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


    他突然癡狂地大哭,雙手敞開用力地擁抱自己,像擁抱著要分享悲傷的另一個人。


    嘴裏苦澀與血味交織,他瘋了似的哭泣。


    ……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可是你不算啊……”


    “你依然不是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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