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明安的意識有些模糊。


    隨著“叮”一聲輕響,他感到太陽穴一麻,龐大的數據如同下墜的瀑布,驟然開始衝擊他的大腦,一股冰冷的電流從頭流入四肢。


    這種如同死亡的感覺,他感到熟悉,甚至有種家一般的溫暖。


    哀怨、絕望、憤怒……仿佛人世的所有負麵情緒一下子朝他襲來,像是繁雜的絲線般絞揉在一起。


    “咳,咳咳咳——!”


    蘇明安猛地睜開眼,後背冷汗涔涔。


    他的四肢依然被束縛在床上,隻有頭部能勉強轉動。


    他難以形容自己剛才的共鳴——對未來的絕望、深重的孤寂、無法脫離的束縛……人類的各種負麵情緒像是積雨雲一樣厚壓在他的身上。


    胸前傳來布料的觸感,似乎有人將一件外套搭在了他顫抖的身上。


    “第一次共鳴結束了,冷嗎?”


    耳邊傳來聲音。


    蘇明安扭頭,已經快速鎮定下來,隻是唿吸仍然急促。


    一名黑發青年坐在床邊,深灰色的眼眸像沾染了微浮的火光,身穿銀灰色馬甲。冗雜數據流淌在身邊,像是簇擁著他的白色花朵。


    ——亞撒·阿克托擁有將一切圍繞他的事物,都變得溫柔而美麗的特質。哪怕是無機質的數據流,在他身周也猶如花朵。


    “冷嗎?”阿克托再度問道,深邃的眼眸像墜著日光。


    看見這個人,蘇明安差點以為原本的阿克托迴來了。在他的印象裏,原本的那位阿克托博士,就是這樣一位沉穩、溫和,心中懷有大愛的學者。


    但眼前阿克托眼中若隱若現的紅色在提醒他——這是那個崽種神明。


    “你剛剛做了什麽?”蘇明安說。


    “同調,共鳴,提升你對我的接納度。你放心,我會循序漸進,每次共鳴隻會持續一小會,不會讓你大腦有損。如果能夠入侵你的軀體,對我而言,遠比入侵廢墟世界有意思。”阿克托說:“這是第一次,我們還有很長時間。”


    “入侵我,你會後悔的。”蘇明安說。


    “那可不會。”阿克托說:“第一玩家……如果能夠統領你們的十億人類,可比統領廢墟世界的一億人類要有趣十倍。”


    蘇明安的唿吸微微放緩。


    他好像……明白神明的最終目的是什麽了。


    “你原來是想要……成為玩家?”


    “如果我承諾,以後我能幫伱全部完美通關呢?”神明似乎對世界遊戲很了解:“你可以將身體交給我嗎?你看,你這麽累,這麽苦……”


    “不可能。”蘇明安立刻拒絕。他知道神明很厲害,但入侵者的話怎麽可能相信。


    “你要想成為玩家,我有別的辦法。”蘇明安說。


    “我知道,你有掌權者技能。”神明說:“但我想要的,是你第一玩家的身份,而不是成為蘇凜那樣的邊緣人。”


    “第一玩家可不是什麽有趣的身份。”蘇明安說。


    這個位置,誰看上了,誰倒黴。誰靠近了,誰更倒黴。誰要是無法避免地坐上去了,簡直是倒了八輩子血黴。


    光看現在還在直播間裏笑哈哈的觀眾就知道,這幫觀眾比廢墟世界的人類要惡劣太多,很少有人會像尊重阿克托那樣,尊重所謂的第一玩家。追星、攀比、出本、發病、瘋狂星期四、禁斷密碼等娛樂現象屢見不鮮。


    “嗯……”神明沉默了一會,繞開了這個話題。


    “你對我警惕很重,是我招待不周嗎?”神明不再提‘第一玩家’的話題,迴頭朝門口說:“小可,拿杯草莓汁來。”


    蘇明安側頭,他終於看清了這間房子的全貌。牆邊掛著舊式的掛曆,離門不遠的地方有一台老式留聲機。淡淡的鬆香漂浮在空氣中,透著一股精致的複古風格。


    牆上放置許多玻璃掛櫃,裏麵放著烽火庇護所的紅披風、隊徽,甚至還有蘇明安這四十年來親手畫的機械設計圖。讓人仿佛迴到了那段漫長的曆史。


    一名金發碧眼的女人走了進來,手上捧著一杯草莓汁。阿克托接過杯子,遞給蘇明安。


    蘇明安沒有動。


    “啊,抱歉,我忘記了你不能動。”阿克托說:“我拿勺子來幫你……”


    “不了,我不喜歡草莓汁。”


    “是嗎?”阿克托遺憾道:“晚宴上我才知道你也不喝酒。所以我特地去神之城的種植園拿了草莓,想給你喝點別的。”


    ……蘇明安想起來,霖光說過,神之城種了許多草莓。結果這些草莓全部便宜了神明。


    阿克托將杯子擱在一旁,突然說:“你覺得,靈魂會不會衰老?如果有一個人,在一個世界中度過了漫長的時間,殘疾了很久很久,當他迴到自己的身體,他是否會忘記怎麽唿吸,怎麽站立?”


    “我不清楚。”蘇明安說。


    阿克托沉吟片刻,火光在他的眼底跳動,泛著一層蜂蜜般的色澤:


    “有一個科學理論是,人類是無法永生的,無論他是被改造成不死的機械,還是能被替換不老的內髒,他最終都會死去。因為他的思想是‘有壽命’的,當思想壽命耗盡,這時無論他的肉體還有多少年的壽命,靈魂都會徹底消亡。


    一個人的大腦能容納多少段人生?又能吸收多少的感情?如果這些不屬於他的記憶與感情超過了他的負荷量,他是否會達成無法複活的死亡?當人類感到致死的孤獨時,是否意味著他的靈魂到達了保質期?


    ——我們的肉體會逐漸老化,衰亡的肉體讓我們每個人都在百年間死去。那麽,這種規則是否是在保護我們,防止我們在不朽的肉體中淪為行屍走肉?”


    阿克托說到這裏時,眼中有著迷霧般濃鬱的悲傷。


    “你和一個年僅十九歲的青年聊這個,是希望得到一個幼稚的答案?”蘇明安說。


    “我隻是……很好奇,你到底為什麽……明明年僅十九歲,你的精神抵抗意識會這麽強。”阿克托說到這裏,眼中閃過思索:“而且,看見一些人類的掙紮,我會感到好奇,死亡為什麽無法隔開他們的感情?”


    “因為人類這種生物,哪怕死了都要相愛。”蘇明安說。


    他沒想到阿克托的眼珠轉了轉,突然俯身靠近他,輕聲說了句:


    “……不淋漓極致不痛快?”


    蘇明安一怔。


    ……這是在說什麽?


    他看了一眼阿克托的眼神,那眼神似乎還很認真。


    ……神明,你怎麽突然從人類哲學的浩大話題扭到土味歌詞了?不知道是哪個龍國玩家給神明灌輸了這樣的歌詞。


    阿克托盯著蘇明安,突然冒出一句:


    “可惜我沒有女兒或者兒子,不然若是和你聯姻,我們說不定能成為盟友。”


    阿克托這腦迴路讓觀眾們都愣住了。直播間滿屏問號。


    “聯姻和盟友有什麽必然的聯係嗎?”蘇明安同樣不解。


    “我喜歡看史書,書上說兩國之間若要維持穩定關係,皇室之間會聯姻,我想這種方法也許對你有用。”阿克托思索道。


    蘇明安沒想到……神明還有天然呆的一麵,原本以為神明全知全能,沒想到還有這麽亂七八糟的知識儲備。


    “一直都是我在說話,你沒有什麽想問我的嗎?”阿克托說。


    “沒有。”


    “真的嗎?”阿克托表情頗為遺憾。


    蘇明安思慮片刻,開口道:“其實,還是有一個很嚴肅的問題,我一直很好奇……”


    “終於忍不住了嗎?”阿克托露出意料之中的笑容,他身體前傾:“問吧,我會看心情迴答你。”


    他很好奇蘇明安會問出怎樣的問題。無論是他的計劃,他維軍的實力強度,還是黎明係統的真相……當然,這些問題他一個都不會迴答。他隻是逗人玩而已,就像逗一隻貓。


    蘇明安抬起眼皮,與他目光直直相對。


    阿克托眼含期待。


    “你真的喜歡白毛?”蘇明安開口。


    阿克托神情僵住。


    “……這就是你要問的問題?”他從牙齒間擠出這句話。


    “這些年內城的白毛越來越多了,手段嚴苛的你居然沒有阻止這種荒誕的情況,我猜你肯定是喜歡……”蘇明安說。


    阿克托笑容消失。


    “啊,被說中了。”蘇明安說。


    阿克托臉色沉凝。


    ……


    “叮咚!”


    【npc(?)好感度:60點+10點!(友情線)】


    ……


    “警告!內城發生動亂!坐標……”


    “警告……”


    門外突然傳來警報聲,阿克托眉頭微皺。站起身:“我待會再來找你。”


    一股電流傳來,蘇明安閉上眼睛,像是再度陷入昏迷。沒人看到他的手指微微動了下,周圍浮現出隱形的絲線。


    “蘇凜。”他低聲說了句。


    ……


    “咳,咳咳咳……”


    廢墟之間,霖光死死扼住一個高大傭兵的喉嚨。


    火勢已經被撲滅,一樓廳堂淪為了煙熏火燎的四麵灰牆,那些漂亮的照片與畫作,已經徹底消失了。


    一張都沒剩下。


    “你這個惡魔,我們不會放過你的……我們救下了那些孩子,沒有人再會遭受你的迫害……”傭兵唾罵著,上氣不接下氣:“還有那些畫作——活該被燒掉!你竟敢拿那些畫詛咒城主!”


    霖光冷冷盯著他。


    “我……沒有,詛咒誰。”霖光說:“我隻是在,想念朋友,感受愛。”


    “愛?”


    傭兵像是聽到了特別不可思議地事,邊罵邊笑:”霖光——你就是個魔鬼!你就是個雜種!沒有人會想念你這種家夥,你也配愛……”


    四周安靜了片刻。


    “哢噠”一聲。


    霖光掰下了傭兵的大腿,鮮血潑灑而出。刹那間,刺耳的尖叫劃破天空。


    “你會死得比我慘烈無數倍,你這種惡魔……”


    “霖光……嗬,哈哈哈……霖光啊!”


    傭兵最後尖叫一聲,眼神滿是嘲弄,掙紮著斷了氣。


    霖光站在廢墟之間,一步,一步,往前走,繃帶裂開了許多道,鮮血染紅了衣袍。


    手槍在他手上轉了片刻,他將槍口指向自己的太陽穴。


    “……”


    一秒,兩秒,三秒。


    他的手指顫抖著扣著扳機,眼神像是大海深處破碎的泡沫。


    突然,一隻綠色的螳螂從他的口袋裏竄了出來,死死扼住他的手指。


    他放下了槍。


    眼前的寒冬冰冷入骨,仿佛永無盡頭。


    “……”


    “……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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