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學中,螳螂在繁衍時,雌螳螂會吃掉自己的配偶。


    不過,有一些雄性螳螂卻甘願當這種“犧牲品”,它們麵對刀刃,既不反抗也不逃跑。有動物學家認為,這是因為雄螳螂的體能耗盡,逃脫不了。但也有人認為,雄螳螂在求偶活動結束後,已經完成了它終身的唯一使命——培育下一代。


    此時,它的生存已經毫無意義。如果能為下一代提供充足的營養,它可以獻身將自己的基因傳承下去。


    “啪”書頁合上,白發青年起身。他蒼白的五指搭在桌上的《4歲幼兒昆蟲學》上。


    他移開熱風機,紅色紙張油墨幹涸,露出一對寫著墨字的春聯。


    上聯:【祝你天天開心。】


    下聯:【也祝我天天開心。】


    “唰。”霖光將對聯拎起,迴想起他寫這兩行字的時候。


    他不會寫字,這字是他抓的一個龍國玩家一筆一劃教他的,寫出來時他覺得挺好看,也許他很有天賦。


    他聽說,今天是路維斯世界裏的“除夕”,相當於他們這裏的福緣節,家家戶戶都會寫春聯貼在門上。他希望路維斯天天開心。


    他走過空無一人的長廊,星光透過落地玻璃灑下,眼前是如同透明通風管道般深邃的長廊,仿佛遙遠的天際線。


    神之城不如聚集地那樣熱鬧喧囂,更多的是一種荒唐的虛幻感。偌大的城池裏,他時常會感覺自己的一部分留在了某一天,無法抽身,不斷失去。


    這一刻他突然感到刻骨的難過,維奧萊特說這叫“孤獨”。因為沒有人能和他握著手,沒有人能和他散步。


    他側頭,牆麵上懸掛的屏幕仍在播報前線戰況,此時已是晚上九點,屏幕裏滿是各色爆裂而開的光暈。衝在最前方的是一支精英軍團,他們血色的披風隨風揚起,道道湛藍的防禦罩撐起,他們像一卷衝向城牆的浪濤。


    “烽火聽令——!”


    森·凱爾斯蒂亞衝在最前方,披風飄揚而起,一如十六年前。


    隻是,他的身側,再沒有一個戴著護目鏡的裁決者特雷蒂亞,沒有沉默寡言的副領主夏晟,沒有扛著朱紅狙擊槍的程洛河,也沒有掛著貝殼項鏈的曜文。


    時光猶如浪濤,衝走了無數陪伴者,最終隻剩下一些身邊空無一人的幸存者。


    “轟——!”


    炮火爆鳴,震耳欲聾的炸裂聲傳遍半個戰場,人們頂起防禦罩,迎擊時發出刺耳銳鳴。


    隻要有人倒下,立刻有人補位,形成一道生生不息的嚴密防線。森則像一柄血色利劍般剖開了敵軍的隊伍,與他的士兵連為一體。森的耳麥不斷傳出各種頻道的聲音,那是十二位統領俯瞰戰場所發出的即時命令,此時,所有人仿佛擁有一個大腦。


    天空中,高戰力者的戰鬥還在進行,蘇凜的火焰將黑夜染成金紅色。四座外城陷落已是必然之事。


    霖光瞥了一眼屏幕裏形勢不利的戰場,繼續朝前走去。


    “大人,【——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樂、天穹、宮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隱秘而沒有窮期】。”


    一聲婉轉的女聲響起,霖光腳步微頓。


    維奧萊特靠在牆邊,嫵媚地卷著她染成玫瑰色的卷發,曳地的紅裙像花瓣般層層披下,露出她光潔的一對長腿。她是玩家,一直在神之城作為霖光的下屬,情商高又會說話,才一直沒被陰晴不定的霖光掐死。


    然而,霖光卻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哢哢哢”踩著地麵走過。


    維奧萊特微微歎息。


    “大人,今夜下雪了……”她望著已經被夜色染黑的窗外。這棟中央建築都是將外界一覽無遺的落地玻璃,通體透明,如同一枚六棱形的巨型鑽石。


    此時,她隻要一抬眼,就能看到那飄飄而下的鵝毛大雪,它們像微閃的星光般漂浮在玻璃外,下方的建築已經落了一層輕盈的雪光。


    “我的母親很喜歡下雪,她是個龍國人,每當下雪了,她都會在我們那的仿龍國園林枯坐一夜,看一夜雪落枝頭,好像這樣她就可以迴到故鄉……”維奧萊特輕聲說。


    霖光依然頭也不迴地朝前走去。


    “所以,我知道,您春聯的上下聯,至少需要字數對稱。”維奧萊特的聲音飄來。


    霖光止步。


    他立刻看向手裏的春聯,這兩列字還真的長短不一。


    一時間,維奧萊特的眼神夾雜著憐惜和同情,她覺得霖光這樣的人像一個必然的悲劇。


    “……春聯原來需要對稱。”霖光說:“那個龍國玩家沒和我說這個,我要去殺了他。”


    “如果你又殺玩家,路維斯好感又會降低。”維奧萊特說。


    霖光才意識到這一點,他的思緒總是慢半拍。


    維奧萊特側頭,看著外界的大雪。透明玻璃極為透徹,肉眼望去幾乎不可見,大雪仿佛要順著這麵玻璃飄進來。


    高空黑蒙蒙得混沌一片,唯有半輪冷月在稀疏的凍雲間浮動,神之城萬籟俱寂,雪片仿佛被吹散的蒲公英,白星簌簌地旋轉。


    她忽然感到這一幕很美——如果看不到那戰場上消亡的百萬生命。若是一個人在這樣靜寂的城市裏賞雪,應該心情會很不錯吧。這樣一個雪夜,卻可能是世界的最後一夜……


    “霖光大人,我想和您說幾句。”她說:“出生時,人分高低貴賤,黎明之戰的發起,正是人們對這種‘不公正’的抗爭與不滿,他們渴望所有人被一視同仁,得到自由與解放。然而您發動核爆後人類滅亡,所有人都用同樣的方式死去,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所有人得到了‘平等’,他們得到的會是懲罰還是獎賞?”


    她的話音落地,久久無聲。


    霖光怔怔看著她。


    “您還沒得到幸福呢,您還沒感覺過‘愛’呢。”維奧萊特說:“那些人類已經獲得了足夠的幸福,有的人子孫滿堂,有的人與愛人攜手赴死,有的人在戰場上揮灑熱血,沒有對最後的結局感到絕望,拚到了淩晨六點的最後一刻。如果所有人同時死亡,您卻還沒感覺到幸福,虧的人會是誰呢?您何嚐不是其他人的陪葬呢?”


    霖光沉默著。


    “而且,我記得……”維奧萊特站直身體,將她的發絲梳理至肩後:“神之城四季如春,永遠不會下雪。”


    她的眼眸緩緩地平移,看向霖光的方向:“如今,您是不是已經控製不住溫暖的天氣了?”


    霖光不再看維奧萊特,朝著猶如天際線般長遠的走廊深處走去。


    維奧萊特仿佛在他身上看見了一個世界的悲哀。


    正義本來就是人類自己定義的概念,連萬物是否有價值的評判標準都是人類自己而定。這種價值評判標準一旦落到一個人的手裏,自私不加限製……便會導致災難與悲劇的誕生。


    在維奧萊特眼中,霖光是一場不加限製的悲劇。


    ……


    “內城將進入全麵防禦時期。目前生存資源充足,東偏北三十度千級異獸群已清理完畢,源石護衛隊可從該方向外出。”


    “重複一遍,城市應急防禦開啟……”


    末日城屏幕緊急直播下,數十萬人正在撤離,燈柱投下遊離不定的影子。整座城市,除了人們的腳步聲,幾乎沒有任何聲音。


    末日城處於“第三戰場”,與“第一戰場”地下源石戰地,和“第二戰場”軍團攻堅戰相比,“第三戰場”更偏向保守化。一旦第一戰場與第二戰場失利,這裏將成為核爆後的希望。


    文化、藝術、軍備、三領域技術,人類的一切智慧都留存在了這裏,假使外界戰場真的完全失敗,人類至少不會失去存在過的痕跡。


    片刻後,“哢噠”一聲,傳來一聲播報:


    “城市警戒中斷一分鍾,下麵轉接護衛部,洛·凱爾斯蒂亞小姐……”


    屏幕轉換,黑發少女的臉出現在直播界麵:


    “距離核爆最終時間還有九小時,如果核爆無法阻止,我們已做好度過核冬天的準備,末日城是自由陣營的最大主城,人類尚存星火。另外,戰時偵查部檢測到東南方向出現大片移動痕跡,請外出組繞開該方向。我會和護衛軍前往此地清理敵軍,防止影響到核屏障的建設工作。”


    她還想說什麽,旁邊傳來一聲厲喝:“——已經沒有撤離必要了!”


    “下麵轉迴城市警戒。”玥玥飛快地說了一聲,臉從直播屏幕上消失。


    她迴身,嗡鳴作響的巨型計算機間,一名頭戴軍帽的中年男人走來,男人肩上徽記是統領銜。如今大統領特雷蒂亞、夏晟、夕、諾亞都不在。這位小統領便是留守城中軍銜最大的一位。


    玥玥:“考爾比統領。沒有必要在我轉播信息時說出這種話,民眾會陷入混亂。”


    “軍情部的事情不勞煩護衛部操心。”考爾比冷道:“這座城已經沒救了,實驗組剛剛測試過,源石屏障根本不足以阻擋核爆炸,殘餘的輻射足以殺死地下90%的人。”


    玥玥:“無所謂,我要救。”


    “凱爾斯蒂亞統領,請你立刻跟隨我們撤離。”考爾比說:“另外十二位統領已經決定前往世界邊緣,那裏不會被核爆覆蓋到,我們還能活下去。請你跟我們走,允許你攜帶三名家人或朋友。”


    玥玥:“你們走吧。”


    她站直身體,手搭在光劍劍柄:“如果一個族群連一千人都不剩下,那麽這個族群和滅絕無異,你們大可以去世界邊緣苟延殘喘。但我答應他,要守下這座城。”


    “因為亞撒·阿克托?”考爾比說:“我承認他很偉大。而正是因為感念他的行為,我們才要抓緊這段緩衝時間逃走——我們是文明最後的薪火。”


    “再見。”玥玥頭也不迴朝著外界走去,纖細的身形在燈光下投出一道長長的黑影。


    她的聲音如玉珠墜地:


    “薪火中,不必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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