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區·監牢所】


    蘇明安走入一棟建築,落敗的反抗軍待在玻璃房裏,脖子上像是狗鏈的鐵環閃著紅光。


    隔著玻璃,蘇明安冷淡地看著這些失敗者。


    “——蘇,蘇明安!”


    他忽然聽到一聲唿喊,一個一頭白發如雜草的青年拍打著玻璃,臉幾乎貼到玻璃上。


    “我不接受來自玩家的求饒。”蘇明安說。


    “——我不是玩家,我是特殊身份‘阻截者’,我,我無法拒絕加入反抗軍的任務,拒絕了我就會死,真正意義上的死……”玩家說。


    蘇明安還是第一次聽到“阻截者”這一身份,再加上觀測者、狙殺者……世界遊戲中的特殊身份千奇百怪。


    “蘇明安,我和你組過隊的,你,能否饒過我這一次?”青年雙眼通紅。


    “你是……”蘇明安從腦海裏搜刮出一個名字:“莫問?”


    他記得,在第七世界普拉亞中,小隊裏有一個名為“莫問”的探查係隊友,是莫言的二哥。在進入中央大圖書館後一去不返,之後再也沒有出現過。


    “對,是我,放過我這一次吧,我不想死……”莫問流著淚:“我現在是npc的身份,死了不會複活的,我是……真的會死的。”


    蘇明安盯著莫問滿是血絲的雙眼。


    “那你——”蘇明安說:“當初為什麽要選擇成為特殊身份者?”


    莫問的神情一怔,淚水順著他的麵頰流淌而下,他的肩膀不住顫抖:


    “我,我哥哥莫笑在第六世界瘋了,我如果再被清空迴歸,難道要莫言這個三弟一個人拖著這個家嗎?”


    聽著莫問的話,蘇明安感到無奈。


    “放棄玩家身份,也就意味著你失去了‘玩家’這層天然保護衣。”蘇明安說。


    他想起了白沙天堂的水島川晴。


    她刺殺自己失敗後,無法複活,因為她已經不算“玩家”的範疇,不受複活規則的保護。


    “玩家”的身份,看似是一種束縛,其實也是保護,他們永遠不會在副本裏真實死亡,永遠擁有重來的機會。


    “我,我知道危險,但我能怎麽辦!特殊身份者的誘惑擺在我麵前。”莫問流著淚:“我知道錯了,蘇明安,你是第一玩家,你有沒有辦法把我變迴來?副本裏好危險,我想繼續當玩家,我不想死……”


    他害怕了。


    在剛開始成為特殊身份者時,他還沾沾自喜,覺得這個大多數人都遇不到的機遇被自己碰見。


    結果,在測量之城裏生活,等待玩家到來的日子裏,他受盡了苦楚——劣等人格者的身份讓他忍饑挨餓,無法複活的事實讓他時刻生活在恐懼之中。他經常徹夜難眠,生怕哪顆流彈就奪走了他的生命。


    他等了很久,終於……玩家們來了,他卻被係統強製發布了加入反抗軍的任務,然後被一網打盡。


    若不是蘇明安過來看他,他可能真的要被關一輩子,甚至被槍決。


    ……太恐怖了,太孤獨了,太可怕了。


    ……他再也不要成為特殊身份者了,他要迴家!他要和他的哥哥弟弟生活在一起,他要成為玩家,哪怕在主神世界躺平,喝奶茶,吃火鍋……也比生活在這種破地方好!


    “求求你,伱肯定有辦法帶走我的吧,我想迴家,我想媽媽……”莫問抹著淚水,眼睛已經哭到紅腫。


    看著這麽傷心的莫問,蘇明安忽然想起了玥玥。


    玥玥的身份“觀測者”,地位似乎在莫問這個“阻截者”之上,她可以穿梭不同的世界,不必接取任務,生活得很自由。而莫問貌似隻能停留在一個世界裏,還要遭受強製任務的束縛。


    但……他們的本質,好像沒什麽不同。


    都是在遠離故土的陌生世界裏,成長,長大。


    不過,玥玥遠比莫問幸福,她找到了自己嶄新的親人和朋友,無論是永恆的校園,絢爛的明輝,還是繁華的測量之邦,她的狀況都很不錯,戰團的哥哥澈·凱爾斯蒂亞,看上去十分照顧她。


    “莫問,那你喜歡我嗎?”蘇明安突然說。


    “……哈?”


    莫問嚇傻了,眼淚都忘了流。


    “我是說。”蘇明安咳嗽一聲,也發現這句話有歧義:“你對我,有沒有類似好感度的東西?”


    莫問擦去淚水,他似乎在拚命嚐試。


    但,等了許久,蘇明安都沒有聽到任何好感度提示。


    掌權者任務,隻能將滿好感的npc收為跟隨者,如果莫問沒有好感度的設定,就不可能達成條件。


    莫問的神情越來越倉惶,越來越絕望,連同冷汗都流了下來,他意識到,如果真的激發不出蘇明安口中的“好感度”,他就真的迴不去了。


    片刻後,他抬起頭,眼中滿懷期望。


    “蘇明安,你……聽見了好感度的提示嗎?”他懇切地問。


    蘇明安沉默片刻:“沒有。”


    像是緊繃的神經一瞬被扯斷,莫問的眼淚墜落在地。


    他抬起手,捂住滿是淚水的臉,掩飾悲傷和無措。


    “為什麽呀……為什麽會這樣啊……”


    “我想三弟了,我想莫言了,他是不是再也看不到我了,我要死在這個世界了……我迴不去家了……”


    他哭著,眼淚不停往下掉。


    “媽媽,媽媽……我想家,我想迴家,我想吃媽媽做的牛肉麵,我想吃她做的油燜茄子和清蒸鱸魚,我不想喝營養液,我不想吃垃圾了,我好痛苦,好痛苦……”


    可他現在睜開眼,卻隻能望見冰冷的玻璃牆、鐵質的陌生城市,和脖子上沉重的限製鐵環。


    它像鎖鏈一般將他鎖在了這裏,鎖在了這個世界,再也逃不出去。


    “……”


    蘇明安緩緩移開手。


    沒有好感值,他帶不走莫問。


    白沙天堂裏,如同一個小太陽般的莫言,陪他走到了白沙的燃燒時刻。他如果能幫到莫言的這個二哥莫問,那也好。


    結果,他救不了對方。


    “當我們這些玩家離開後,你會怎麽樣?”蘇明安問。


    “我大概會在這裏,生活到死……”莫問低聲道。


    “莫問,我會放你出來,會保證你的安全。但除此之外……”蘇明安說。


    “我,迴不去了,是嗎?”莫問說。


    “是。”


    莫問沉默了。


    他蜷縮著身體,頭埋在膝蓋裏。片刻後,他傳來哭聲。


    “我想迴家……”


    他隻是不住地重複這句話。


    之後,蘇明安囑咐希可,將莫問轉移到核心區一間無人的老屋,除此之外,他就沒有辦法了。


    莫問是戴罪之身,檔案有汙點,不可能找到工作,蘇明安也不可能纂改黎明係統。


    在那間老屋裏,白發的青年坐在滿是灰塵的沙發上,雙目無神。


    在蘇明安離開時,青年輕聲開口。


    “謝,謝謝你,蘇明安。”莫問說:“連我這樣的人也可以拯救,你是……最好的。最好的。”


    他的神情幹癟而無神,像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東西,成了一具空曠的皮囊。


    “為什麽會有這個鬼遊戲,為什麽人類要變成這個樣子,如果這隻是一場夢,我明天醒了,是不是就會看見家和媽媽了……”


    “對,這是一場夢,一定是這樣的……”


    莫問陷在沙發裏,不住呢喃。


    或許有一天,遠離故土與親人的他,會在這裏腐爛。他已無力逃離這片命運的旋渦。


    他和他的哥哥、弟弟,隔了一整個世界。


    在這樣的世界裏,一旦決策失誤,人們隨時要有走上末路的覺悟。


    蘇明安離開了這間老屋。


    透過層層白樺的綠蔭,他望見那棟紅磚鋪就的屋子靜謐至極,仿若一塊植根在泥土裏的靜止的紅色墓碑。


    墓碑裏麵,埋著一個再也無法歸家的人。


    “……”


    這一時刻,他突然很想看見玥玥。


    特殊身份者不是玩家,他們是會死的……莫問的事情為他敲響了警鍾。


    他戴上路維斯身份的“汪寒的人皮麵具”,來到邊緣區戰團的那間酒館。他曾在這裏與戰團首領澈·凱爾斯蒂亞聊天,玥玥的身份是洛·凱爾斯蒂亞,是澈的妹妹。


    但他到來時,這裏已經人去樓空。


    酒館房門緊鎖,門檻邊沒有一個打遊戲的黑發少女,街道靜悄悄的,往日賭博搏鬥的傭兵們已經不見。


    明日是凱烏斯塔的選拔,戰團已經分散進城,他們不在這裏。


    蘇明安靜靜站在封鎖的酒館外,望著這條空蕩蕩的街道。


    塵風吹起枯黃落葉,掃過他眼前。


    “——晚上好!安醬!現在晚上時間八點四十六分,檢測到您心情不佳,特為您帶來家鄉的愉快小曲《囍》~”


    阿獨活潑的聲音冒出。


    它似乎有意等待了片刻,它預感到蘇明安又要“啪嗒”一聲無情關閉它。


    但它頓了很久,都沒有聽到他的迴音。


    那坐在輪椅上的青年,側邊的黑發遮掩著他的眼尾,他歪著頭,靠在酒館的牆邊,似乎睡著了。


    由於太疲憊,他隻要一丁點的放鬆就能入睡。


    “咦……”


    阿獨的聲音很輕,它知道睡眠對它的主人而言很珍貴。


    它默默關閉了音樂模塊。


    “好吧。”


    “……晚安,安醬。”


    “你確實很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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