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爾依稀記得,蘇明安曾說過的“燈塔理論”。


    在很早的時候,蘇明安就提出了這個理論,雖然許多道理尚顯淺顯,但其中的部分,已經在世界遊戲中得到了正確性的證實,展現出了極強的遠見。


    諾爾打心底裏佩服蘇明安,這個剛高中畢業的學生,才從數學英語的題海書卷中抬起頭,就瞬間轉變了角色,走上了世界的高台。


    如果什麽都沒有發生,蘇明安應當和龍國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大一新生一樣,參與社團,公選課摸魚,期末衝刺,熬夜趕ddl,在食堂、課堂、圖書館之間三點一線,時不時還有空去團建、吃燒烤、網吧包夜……


    他應當有熟悉的社團部長,一同合作的小組成員,照顧他的輔導員,甚至喜歡的女同學。


    諾爾記得蘇明安喜歡玩桌遊和劇本殺,也對青年探秘類的社團感興趣,喜歡看哲學和偵探小說。


    如果遊戲沒有開始,他本該在安全的桌上,和他的大學同學一起玩劇本殺,甚至玩更多恐怖遊戲和獨立遊戲,剪視頻,直播……直至成為一個有名氣的up主。


    沒有生死的危機,沒有身體上刀劍加身的痛苦,沒有掉san的幻覺精神折磨……不會陷入瘋狂,不會崩潰,不會連覺都睡不好。


    ……而不是在這裏,在全世界的眼前,在許多無知民眾的期許和指責中,在高維生物的不懷好意和虎視眈眈下,玩這麽一場場極其危險,如同在崩潰線上走鋼絲的真人“劇本殺”。


    太不公平了。


    這個世界太沉重,陷入泥潭太深了,已經很難被拔起,下墜的態勢幾乎不可逆。


    諾爾不想像蘇明安這樣,這樣太累了,他隻想做一個自由的太陽,照亮身邊的人。


    ——但這片汙濁不堪的世界中,哪有世外桃源?


    他能拯救一個,卻不能拯救所有。


    他能拯救一時,卻不能拯救一世。


    這些道理,不僅在副本世界中適用,在現實中也一樣。


    ……根本就沒有皆大歡喜的結局,總有人在無可避免地犧牲,這就是現實,現實不是童話。


    諾爾伸出手,像在接住灑落而下的陽光。


    光芒勾勒著他修長的手指,像在親吻他的手心。


    ……即使在一個小時前,它才染上了孩子的血。


    “死亡不會因為誰是小孩,誰是老人,誰是弱勢者,誰不願意接受……就去放過誰。”諾爾喃喃道:“……我教會他們成長,給予他們站起來的力量——從今以後,能夠決定他們未來的,隻有他們自己的能力與幸運,而不是這個世道。”


    “一旦他們決定為了這片熱土而努力,無論身份,無論年齡——”


    他側過頭,看向一身黑衣的蘇明安。


    他的嘴唇輕輕動了動,眼尾下沉,勾出一抹疲憊的笑。


    “……我便滿足他們。”


    “誰都不是附屬品。”


    “我幫助他們……”他輕聲說:“——成為他們向往的人。”


    在人類危機的關頭,道德退居次席。


    就像古代饑荒時,易子而食的事不少見,為了【存活】下去,許多東西都可以被拋棄。


    小孩子隻會看見諾爾等人對他們好,知道要靠自己的努力去掙積分,拯救親人,卻不明白要付出的,精神和成長意義上的代價。


    也很難界定孩子參與這種血腥和瘋狂的副本,到底是好還是壞。


    如白紙一般的,人類幾十年後的未來,這些孩子們過早沾染上了汙穢,他們其中有些人,或許會如同燒人取樂的邦妮那樣,逐漸變得瘋狂而殘忍。


    世界遊戲是個善於改換人性,藐視人性的東西。


    它能讓冷靜者瘋狂,讓怯懦者勇敢,讓自私者無私,讓善良者殘忍。


    會讓人們……都變得不像原先的他們。


    就像現在的蘇明安,和三個月前的蘇明安,完全是兩個人。


    在諾爾的說話期間,蘇明安一直保持沉默。


    他靜靜看著諾爾傾訴,看著諾爾在以一種極為冷靜的態度,傾倒著瀕臨噴薄的無奈和怒火。


    當諾爾平靜下來,蘇明安沒對他的觀點作半句評判,隻是說了一句——


    “……別瘋。”


    諾爾愣神,他的眼珠微微移動,凝視著蘇明安。


    “……什麽?”


    他輕輕地說了一聲。


    “別瘋。”蘇明安重複了一遍:“你……別瘋。”


    這已經是最適合的話了。


    莫大的精神壓力,沉重的負麵情緒,幾乎望不到未來的絕望……一件又一件負麵的事情,壓在他們這些最前線的玩家身上,壓得人喘不過氣。


    蘇明安已經漸漸明白了,諾爾今天叫他到這裏的原因。


    諾爾不是為了詢問他對於這些孩子的看法,也不是為了什麽合作事宜。


    ……諾爾是在求救。


    在訴苦,在傾訴,在爆發,在噴吐不快,在掙紮。


    諾爾掙紮在痛苦的道德決策線之間,掙紮在瀕臨崩潰的深淵邊緣。


    愧疚、無奈、憤怒、絕望……


    蘇明安差點忘了。


    他們這種玩家……早就都快瘋了。


    ——諾爾明明是在朝他求救。


    因為諾爾自己也快崩潰了。


    蘇明安此前,一直認為諾爾是個極為擅長調節心理狀態的人,強調“遊戲要笑著玩”,笑容始終溫暖如太陽,感染了不知多少人。


    諾爾的性情極度熱情樂觀,好像什麽事都不會讓他壓抑悲傷,始終能保持笑嗬嗬的樂天派心情。


    ……但世界上哪裏有這樣的人。


    隻要有七情六欲,就一定會受到世界的影響。這種影響無孔不入,會迅速惡化一個人的狀態,尤其諾爾還是個偏向善良守序的人,所遭受的壓迫感更深重。


    在沒有治療精神的藥,沒有合適的心理醫生的情況下,諾爾把他當成了精神緩衝劑。


    諾爾在朝他求救。


    用傾訴來求救。


    因為或許隻有他能站在同一個水平線上,理解諾爾了。


    “諾爾。愛德華已經瘋了,我不希望你變成下一個。”蘇明安說:“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沒人會指責你。”


    “……”諾爾的手指微微顫了下。


    光斑凝結在他的睫毛之上,像一縷耀眼的火星子。


    他眨了眨眼,眼裏突然變得一片通紅。


    “……蘇明安,我該怎麽辦啊……”他突然說。


    像是一切防備驟然崩潰,他臉上一向維持著的笑容消失了,那一雙海藍的雙眸開始劇烈顫抖。


    濕潤的水光,浮現在他的眼中。


    “……我們這些榜前玩家的精神狀態……根本撐不到遊戲結束啊……”


    “現在總進度條才30.1%,30.1%啊!還有九個月……我們已經快撐不住了……”


    “人類已經快沒有未來了,我們已經快崩潰了……可怕的是這件事根本不能公開,我們甚至不能擴散這種恐慌,隻能維持這種看似樂觀的現狀……”


    “赫伯特肯定也是知道這件事,才會主動脫離玩家身份的,他肯定是知道我們撐不下去了,包括他自己也不行了……才會放下一切離開的……”


    “沒有辦法了,我自己都快撐不下去了,昨天晚上我閉上眼就全是幻覺,走在路上看什麽都是灰白色的——我看不見彩色了!看不見了……”


    他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通紅的眼裏,漲著一層薄薄的水光。


    新世界公會的幻想風格,是根據他的個人愛好設計的,他喜歡這種五彩繽紛,每個物品都反射光芒的感覺。


    彩色的建築,彩繪的玻璃,反射光彩的琉璃頂……一切都像夢幻般美好。


    但現在,這些他專門設計的色彩,


    ——他自己全都看不見了。


    “……我快堅持不住了,我自己知道這一點。”


    諾爾吸著氣:“但蘇明安,我想和你說,你不要瘋……不能瘋……你是最不能瘋的。愛德華瘋了,水島川空也快瘋了,我也快瘋了……但你是唯一一個不能瘋的……


    我們把最痛苦的,最無法做到的事情交給你,把最沉重的責任交給你……你絕對不能瘋,哪怕再痛苦,再堅持不住……你都不能瘋……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這樣強求你,但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我……我已經什麽都做不到了……”


    他那燦爛笑容的麵具,終於脫離而下,露出一張淚痕滿麵的臉。


    他雙眼通紅,臉上有著迷霧般化不開的悲傷,像個終於脫下麵具偽裝的馬戲團小醜。


    最喜歡逗別人笑的喜劇演員,自己眼裏有了再也化不開的悲傷。


    蘇明安從未見過這樣的諾爾。


    在第八世界結束後的這一天,諾爾展現出了從未有過的一幕,像一個海難中扒著木板掙紮的求生者。


    ……即使這樣,諾爾也隻在這裏,隻對他一個人,展現出這樣的麵貌,並未將這種恐慌傳遞出去。


    甚至諾爾最親近的同伴,都不能得知這件事,他們隻能看見他身為新世界會長身上燦爛的陽光,被他衝向宇宙的冒險家精神所激勵,被他的樂觀所感染。


    誰看得到,太陽的背麵是什麽樣子的。


    諾爾的雙手緩緩垂下,他的肩膀很纖細,像個小孩子的肩,誰也看不出他的年齡其實比蘇明安還大六歲。


    “我不會瘋的。”蘇明安看著諾爾的眼睛。


    他伸出手,搭住了諾爾的肩。


    哪怕再痛苦,再堅持不住,再絕望……蘇明安都認為,他不會瘋。


    ……哪怕最後的結局真的隻有悲劇,哪怕真的什麽都無法挽迴……他都會克製他自己不要瘋。


    他的雙手緩緩鬆開,並未用多少力,隻是以一種穩重的姿態,告知諾爾,承諾著——


    【就算所有人都瘋了,他也是在瘋子中唯一清醒的人。】


    在瘋狂為主題的世界裏,這很可笑,很不自量力,在與世逆行。


    沒關係,他們本就是“怪物”。


    被普通玩家所恐懼,被休閑玩家所遠離,被領導層所警惕……他們本就是一群為自己而掙紮的怪物。


    名為瘋狂的詛咒橫貫在所有人之中,無孔不入,但在最終爆發之前,他們都有唿吸每一口新鮮空氣的權力。


    隻要最終推翻那麵黑牆。


    推翻那麵——由高維生物所塑就的,與他們的故土翟星隔離開的黑牆。


    在此之前,在看到最終結局之前,在看到末日之前,他們都會竭盡每一厘空氣拚命唿吸,這就是人。


    醜陋地掙紮,卑微地求存,痛苦到極致也要活到最後,苟延殘喘也要為了一個完美結局而竭盡全力,這就是人。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諾爾不住道歉。


    其實他根本沒必要道歉。


    “撐不住了就休息。”蘇明安說:“第九世界,第十世界……你休息一個世界吧,沒關係,實力並不會拉開多少,我們缺的不是進度條,而是害怕你們榜前玩家的崩潰,造成積分斷崖式的下跌。”


    “……那你呢?”諾爾說。


    蘇明安低頭,看了眼手背。


    白色的紋路如水流一般畫在他的手背上。


    完美通關的紋印是完整的,沒有一條缺漏。


    “我狀態很好。”他說。


    他抬起眼皮。


    七彩的琉璃裝飾,映襯在他眼前,光芒耀眼奪目。


    然而他的眼前,依然蒙著一層暗沉的灰。


    “……第九世界的情報呢?”沉默片刻後,他說。


    每次世界副本開啟前,諾爾都會提前給他帶來下個世界的情報,這是諾爾的【守望者】身份權能。


    他問出這個問題,也是在明確地表示,他絕不會休息。


    諾爾猶豫片刻,將信息展現給他。


    蘇明安落下視線。


    麵板在他的眼前展開,依然浮現著一層揮之不去的灰暗色調。


    ……


    【第九世界·測量之城·阿克托】


    【世界類型:全球開放型萬人副本,特定發展類副本】


    【關鍵道具:ai】


    【通關要點:與人類的“進化”同步,與世界的時間同行。】


    【世界要素:崩潰、重構、進化、智能、廢土、創造、適格、忒修斯之船】


    【“我將將其打下神壇,實現我們夢想中的世界。”


    “從此以後,”


    “沒有人會為即將到來的黑夜而擔驚受怕。”


    “……”


    “博士。”


    “其實我最大的遺憾是隔著屏幕望見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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