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碧輝煌的大廳裏,蘇明安正享受著傳說中的“王族待遇”。


    鋪著餐布的長桌上擺放著各色菜肴,一旁有舞女跳舞。


    普拉亞地位最高的鬱金香公主正坐在他的身邊,也在欣賞著舞蹈。


    他抬頭看了一眼,台下的漂亮舞女正朝他拋媚眼。酒香繚繞,精致的菜肴琳琅滿目,室內似乎透著一股粉紅的暖氣。


    可他仍然記得躺在床上咳嗽的嘉爾德的女兒。


    “蘇凜。”公主突然發聲。


    搖晃著手裏的酒杯,她淺色的眼眸像也含著一層酒氣:


    “我愛這片土地。”


    “哦。”蘇明安很冷淡地迴應。


    “怎麽?你覺得不像嗎?”她抿了口酒,輕聲笑了。


    “像。”


    “不,你覺得不像。”公主說:“……因為你根本沒仔細瞧過結界建立後,普拉亞這片土地的變化。”


    “……”


    “你看啊,結界建立,風暴平息,海妖被鎮壓,人們處在光榮而自豪的戰鬥中,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公主說:


    “普拉亞的和平,建立在幾代人的犧牲上,它的繁榮便是由我們的犧牲而來——身體的毀滅,靈魂的腐爛,幾代人的意誌扭曲……


    “在你看來頗為荒唐的一切,其實最具價值,它們都是‘犧牲’,隻是人為的因素過重,顯得像場無意義的,屬於王室陰謀家的權謀鬥爭。


    “但其實,蘇凜,你看過的悲劇太少了,你並不理解我所做過的一切。


    “普拉亞的形勢並不寬裕,它不允許任何人逍遙自在,也不接受天真的想法,浪漫和崇尚自由的人性在這裏不被允許。所有的戰鬥,都是必要的戰鬥,一旦避免其中一場,隻會用著更多的犧牲去填。


    “不用我多說,做過相似事情的你,應該明白這一點。因為根本就沒有靠‘不犧牲’而可以讓所有人都幸福的辦法。


    “這六十多年來,我編造過很多謊言,殺死了許多無辜的‘培養皿’,我捕捉受了重傷的魂獵,殺死不守規矩的魂族,以讓他們供奉我,成就我的偉業,使得我的庇佑得以延續。


    “我活著,卻也並不享受著永生的自由。我大可以離開這片災厄遍地的土地,去安逸的新帝國享受我漫長的生命。


    “——而正是因為我熱愛這裏,像愛自己一般狂熱地敬畏著這片土地,我留了下來。


    “我踏遍了這生我養我的每一寸土地,遇見了無數年輕或年老的居民。


    “我聽著他們的心願,用謊言延續著王室的威嚴,用編造的王室權謀鬥爭勾引著那些心懷不軌的家夥出洞。


    “……我愛著這片土地。


    “我關心它的未來,愛著每一個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無論他們貧窮或富有,無論他們的心靈美麗或醜惡。在我眼中,他們都是普拉亞生生不息流淌著的每一滴水,是普拉亞的靈魂。


    “他們的死亡不得毫無意義,我統帥他們,細心安排他每一個人們的結局,我讓所有人都能為了一個明天而努力。


    “……我愛著這裏。


    “我願意以‘永生’禁錮自己,麵對和我一模一樣,隨時可能取代我的人們。


    “如今的普拉亞,已經成了一株蒼天大樹,即使蛀蟲不斷,樹幹與枝葉卻在茂密生長,它仍然擁有繼續活著的機會。


    “但如果普拉亞沒有我,陰謀家們會統治這片土地,無意義的戰亂將永不停歇,人們遠不會像今天這樣和平。你看到的,也不會是如今這般的麵貌。


    “……我不會認輸,我相信普拉亞的明天,所以我願意享受名為‘永生’的枷鎖。


    “而這一切,蘇凜。


    “你都沒能看明白。”


    公主說到這裏,語聲頓了頓。


    “那麽如果你死了呢?”蘇明安突然出聲。


    公主側頭,此時她看見,一柄波動著細微白光的長刀抵在了她的臉側,刀尖指著她毫無防護的脖頸。


    “如果我死了。”公主看上去毫不緊張:“周邊的海妖會失去控製,也不會有人再每天去查看普拉亞的結界。我是不可替代的存在,神明應該告訴過你,你不會殺我的,蘇凜。”


    蘇明安微微蹙眉。


    即使他的刀都指著對方了,對方的好感度依舊沒有變化,也沒有顯示。


    自始至終,公主對他的好感好像都毫無變化,他甚至看不到初始數值。


    “我不關心你的理念,我這次迴來,隻想和你做個交易。”他說。


    “你說。”


    “魂獵那邊我應該迴不去了,兌換點裏的東西,我希望能拿給我。”蘇明安繼續說。


    他之前就發現,自己的魂獵貢獻值排行榜已經被凍結,雖然貢獻點還是整個副本的第一位,但整個界麵已經灰白。


    “你能迴去。”公主微笑:“艾爾拉斯的死訊被封鎖,沒有人知道昨夜具體發生了什麽——隻要你想,你甚至可以成為下一任的魂獵首領。蘇凜,你是神明大人最看好的存在,也是唯一能夠從雲上城下來的人,隻要你聽話,不叛逆,你可以獲得任何你想要的。”


    蘇明安有些吃驚。


    ……幸虧他搭上了公主這條線。


    “如果不是我當這個首領呢?”他的語氣有些遲疑。


    “你想推舉誰呢?”公主問。


    “一名新的魂獵陣營的s級魂獵,名號琥珀。”他說:“如果我想推舉他呢?”


    他口中的“琥珀”,正是影。


    這家夥一直潛伏在魂獵陣營,全程戴著張黑麵具,和呂樹林音之流狼狽為奸,不知道鏟平了多少魂族據點。


    “琥珀”這騷裏騷氣的名字也是影自己取的,與他無關。


    他在這邊走劇情做任務的時候,影便在那邊狂刷貢獻點,虐的其他玩家苦不堪言。


    蘇明安已經打算,讓影做魂獵首領,他在這邊做魂族首領,呈兩麵包夾之勢,讓那些沉迷刷魂族,未能顧全劇情大局的玩家在海上盛宴吃大虧。


    公主麵對他的視線,捂嘴一笑。


    “當然可以。”她笑著:“既然如此,我會在海上盛宴之前,讓他繼任艾爾拉斯的位置。貢獻處的東西,我會讓他拿著的。”


    聽著她肯定的話語,蘇明安心中,有著一錘定音的感覺。


    ……終於拿下了。


    他在副本中的攻略線路,一直是極致的劇情流。


    與絕大多數暴力刷怪的玩家不同,他走的是最為極限,也最為顧全大局的線路。


    普通玩家的副本進程,基本是隨波逐流,眼前有什麽任務,就按部就班地做,看見npc就聽話,看見怪物就殺,他們的副本過得很被動,但卻很安全,因為不去深究副本的謎題,就一般不會出現危險。


    像這次的普拉亞副本,隻要玩家初期加入一個還不錯的小隊,或是收買一些npc,他們的夜間環節便不會太難,哪怕是找片清掃過的區域躲起來也行。


    這種線路並不可恥,反而很通用,因為呂樹林音這種榜前之流也是這麽做的,他們的收獲一點都不低,斬殺魂族獲得了大量好東西,而且過程還非常輕鬆。


    ……但蘇明安不行。


    因為他的目標從來不是普通的通關。


    ……他勢必要主動陷入劇情之中,走入最危險的環節之中。


    而現在,最後一個關鍵點也已經拿下。


    蘇明安收刀,轉身離開。


    ……


    本來想直接迴南區,蘇明安卻在王城城牆前看見了熟人。


    一頭金發的金甲騎士,正和一個穿著王城護衛隊鎧甲的少年交談著,雙方相談甚歡,像是很好的朋友。


    蘇明安認了出來,這兩個光聊天不站崗的人,正是謝路德和諾爾。


    諾爾在王城任職,而現在謝路德被提拔為王城騎士,這兩人湊一起了也不奇怪。


    謝路德的神情有些著急。


    他在昨夜始終處在一個昏迷的狀態,並不知道後麵發生了什麽,不知道艾爾拉斯的死訊,也不知道嘉爾德的結局。


    他隻知道,今天一早,他便被授勳為王城騎士,忽然達成了此前一直盼望著的夢想。


    “昨夜……嘉爾德她……”他似乎想要詢問。


    “對了,你幫忙把這張相片送給魂獵總部吧。”蘇明安將嘉爾德的全家福塞到謝路德手裏。


    他已經迴不去了,不如讓謝路德去送。至於諾爾,他們有事可以組隊聊天聊,沒必要麵對麵站著。


    “等……等等。”


    謝路德幾步跟上:“隊長,過幾天正好是我雙胞胎妹妹的生日,我要和她交換禮物,正好她也挺喜歡你的,想和你這位傳說中的s級魂獵見個麵……”


    蘇明安並未迴頭。


    他知道,他這一走,便和謝路德是兩路人。


    謝路德是嫉惡如仇的光明騎士,是被陣營操控仇恨的棋子,若是知道了“隊長”居然是魂族首領,他的心裏必然隻會剩下敵意。


    再次見麵,就是海上盛宴的戰場上。


    兩族之爭,不會因為短暫的交好而改變。


    “隊長,隊長,你不跟我一起去選選禮物嗎?隊長,那家烤肉店……”謝路德的聲音飄在後頭。


    蘇明安頭也不迴。


    他一路前行,將謝路德聲音拋在腦後,經過了十三街。


    天上已經開始落雪,這雪從淩晨便已開始。


    係統時間走到了2023年12月24日,今夜正是平安夜。


    ……誰能知道,一向炎熱的普拉亞,此時竟開始下雪。


    或許這便是海上盛宴的詭異前兆。一些沒有準備好禦寒裝備的玩家,必定會受此困擾。


    雪還不大,隻是洋洋灑灑,像白片一般落到身上。


    蘇明安的腳步頓了一會,還是往街道裏看了一眼。


    那間低矮的平房,沒有織布機的聲音,甚至連隱約的咳嗽聲都不在了。


    聽旁邊的居民說,嘉爾德一家搬走了,說是已經出海去了。


    她應該已經知道她家老爺子不在了。


    ……畢竟,她知道,真正的蘇凜根本喝不了米酒啊。


    “……”


    蘇明安在原地駐足。


    那片房屋,此時寂靜無聲。


    門口的晾衣杆依然空蕩蕩地立著,細微的雪水在其上融化,攤開的布消失不見。


    沒有人再在那裏一邊絮叨著,親切地叫他不要衝動,一邊彎著腰曬鹹魚了。


    他仍記得她在夕陽下的銀發,滿臉的皺紋在風中微顫著,笑容卻摻雜著甜蜜與憂愁。


    當時剛到普拉亞的蘇明安,以為魂獵之爭很光榮正義,還為她的兒子小赫爾惋惜過。


    ……但現在看來,這一切根本毫無意義。


    老太太此前說過的道理,現在已然全部成為現實。


    ……而現在,掌握著普拉亞兩大最高權利的蘇明安,站在這裏,卻已經看不見她。


    她早已牽著她的老爺子,步入了夕陽映照的黃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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