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央在崇洋門外遍看船隻,眉心一團憂慮排遣不去,他發現自己的手段可能偏軟了。


    這時代的百姓要遭遇的不僅僅隻是土豪劣紳的壓榨剝削,這土豪劣紳也包括皇帝和他的一群大臣,此外,還有這縱橫江河的也成了他們的幫兇。


    倒不是說這些走江湖的人有多窮兇極惡,相反,他們往往很講道理,因為一旦他們開始不講道理,那就會出現極其重大的刑事案件。


    但他們的講道理是建立在民眾忍受他們且習慣他們的剝削的基礎上的。


    偌大的京師,算不得破敗,以後來人的角度看待,這也絕對算不上太破敗,幾乎都趕得上衛央記憶中小時候的鄉鎮了。


    但碼頭的腳夫,街上的苦力,甚至成群結隊蹲在崇洋門外一邊搓灰泥一邊等機會的小型社團成員們,無一不受碼頭官民的極力壓榨,一個百斤重的麻包扛半天,能得到三十文的報酬就算不錯了。


    就這,跟在一旁的稅吏還在不斷的稱讚著:“多虧這些人,崇陽門附近的苦力才得一口飯吃,國公,這些船幫可是養活了千萬人呐。”


    “我要你提醒?”衛央不悅道,“或者說,你是在瞧我初來乍到什麽都看不懂?”


    “不敢,小人不敢。”稅吏連忙往後退。


    衛央揮揮手驅散鼻端的難聞的味道,看看小腿上青筋暴起的苦力,大冷天,他們穿著單薄的衣服,一身骨頭幾乎要刺破皮膚突將出來了,可他們的臉上多是帶著笑容的。


    那不是衛央所熟悉的笑容,那笑容裏絕對沒有生活的甜蜜,沒有對未來的向往,那是“今天能不餓死了”的一種慶幸。


    “力工們的家在什麽地方?”衛央問稅吏。


    稅吏連忙道:“國公何等尊貴……”


    “廢話真多。”衛央道,“下去吧,這裏不需要你跟著。”


    稅吏正猶豫,跟著的錦衣衛千戶按刀柄道:“要給你哪個主子打探大將軍行蹤啊?”


    稅吏猛然一個哆嗦,轉過身彎下腰一溜煙跑遠了。


    他跑了幾十步,路邊有人攔住,是剛下碼頭的力工頭目,堆滿笑將稅吏往路邊一拉,迅速在他手裏塞一個布袋,道一聲“多照顧”,便不敢再多說一個字,轉過身心滿意足地跑了。


    衛央自然知道,這些稅吏,乃至於天下的奸胥猾吏,你別看他們在他的麵前乖巧的仿佛是精心培育的寵物貓,可他們是有獠牙的,是要喝血的,就方才那漢子送稅吏的錢,那可不是額外,那是定例,唯有交了那筆錢,這些稅吏才允許他們到崇洋門外等活兒幹,根據軍情司的打探,那筆錢至少是一個苦功十天的全部收入。


    “天天交,一個人也好,一個社團也好,那筆錢是繞不過去的,”千戶道,“力工為有所托庇,信的是單絲不成線孤木不成林之理,結社在力工中極其尋常,若是有一兩個沒有結社之人,那反倒成了令人驚訝的事情。”


    “此外,還有下工時給這些稅吏的‘孝敬’,一般都是一個力工一文錢兩文錢,”東廠派來的小檔頭也說,“一般要經過三道哨卡。”


    那便是一天至少要繳納六文錢了?


    “不止,那些結社的頭目也要過一邊手,”千戶道,“去年冬天,我們審理了一個連環殺人案件,便是一個結社小頭目盤剝嚴酷,一個力工忍無可忍,連殺小頭目以及其親眷友朋,一夜之間三十多口人無一活口。”


    朝廷不管麽?


    “大將軍,這裏的船隻,哪一隻不和達官貴人關係密切?這裏的結社頭目,哪一個不掛在皇親國戚家仆名單之上?”小檔頭怒道,“汪公公曾審理過船幫,可還沒等東廠出動,幾十上百的貴勳,滿朝文武一起反對,把好好的一個早朝搞成了集市,要不是老皇爺仁慈,汪公公隻怕都要被這些潑才拿出午門了。”


    所以說古來就沒有不缺毒打的貴族,他們不講理,那就用刀子和他們講理。


    “調查一下,這些船幫都掛在誰家名下,我要詳細的證據,另外,廠衛出動,把這些力工組織一下,”衛央按劍往外走,一邊吩咐道,“錦衣衛也要建立一支女子騎偵隊,這些力工們的家人,那些小頭目的家人,也需要有人做工作。”


    千戶驚喜道:“大將軍是說,咱們錦衣衛也可以容女子出頭露麵?”


    “有人選?”衛央驚訝道。


    千戶欣喜道:“有,可有,標下的副手,正是個女子,數年前從江湖上尋來,武功高強,辦事也算得上用心,就是,嘿,就是心狠手辣。”


    “當兵的不心狠手辣,難道要讓敵人稱讚我們一聲‘真是個謙謙君子’嗎?”衛央道,“調過來,讓她盡快成立一支錦衣衛女子騎偵隊,不過,她們要負責的是偵察,而不是經營,東西兩廠的女子騎偵隊經營。”


    “是,標下這就讓人去找,大約她也在附近。”千戶欣喜道。


    怎麽?


    有情況啊你們?


    “大將軍哪裏的話,那孩子挺好的,就是,就是二了些,”千戶輕笑道,“何況標下雖混沌,卻也知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


    “那很好,”衛央鼓勵道,“我等雖為軍卒,但也要照顧生活。記著,若是有心儀的女子,也情投意合,怎麽也是要娶迴家的。但若有人敢逼迫人家,我認得你們,這把問天劍可不認得!”


    “哪裏敢有人這麽幹。”千戶道,“大將軍且慢行,標下這就去找她,這下這小丫頭可要高興壞了。”


    瞧著這人遠去,衛央問東廠檔頭:“錦衣衛有多少為了一時貪婪逼著別人家破人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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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檔頭不敢搪塞,立即道,“大將軍也知道,咱們東西兩廠加上錦衣衛,那就是……其中,錦衣衛又多為世代承襲的,良莠不齊,標下就不止一次聽說過廠衛的百戶檔頭胡作非為,至於逼得別人家破人亡的那更是比比皆是,不可勝數。”


    “你呢?”衛央盯著對方問。


    檔頭搖搖頭:“倒不是標下沒那個賊膽,隻是在汪公公身邊跟從,汪公公常說咱們這些人倘若胡作非為,害的是老皇爺,也是大明江山。”


    那就好。


    “別貪心,好時代來了,”衛央拍拍對方的肩膀,“走,一邊往迴走,一邊順路看一下力工們居住的貧民區,這些人,有這樣那樣的問題,但唯獨沒有天生應該被壓榨的合法性。要教育,這些人當中,有的是蓬勃的力量。”


    兩人一路緩慢走出崇文門,出門時,衛央瞧了瞧蘆棚中躺在椅子上就著炭火唿唿大睡的稅吏,這還是個高級稅吏。


    那稅吏身旁的幾個雜役兩股戰戰,他們可不敢在衛央矚目下叫醒自己的上司。


    檔頭會意過去敲了敲桌子,那人當即坐起身,卻不睜眼,隻將手邊的袋子推了出去:“多少人呐?今日三文。”


    檔頭微笑道:“不多不少,正好三人。”


    說著,他排出九個大錢,一一擺放在桌子上,淡淡道:“睜開眼瞧瞧,夠嗎?”


    那人一睜眼,嚇得仰麵朝天從椅子上翻了下去。


    圓頂小帽,青衣皂靴,不是東廠番子又是誰?


    再一瞧,那人滿腹肝膽盡皆炸裂了。


    衛央身量高大,在人群中猶如鶴立雞群,縱然這次出來換上了一身新衣,可那也是李芳讓人連夜趕製出來的坐蟒袍,滿天下有這個身份的唯有一人。


    “我收了東廠檔頭的過關錢?還收了秦國公的過關錢?”眼瞧檔頭笑吟吟與衛央揚長而去,那人顫抖的收摸著桌子上的大錢,顫顫巍巍道。


    幾個雜役驚慌道:“大人,還多收了。”


    這,這不是作死麽?


    “我怎麽就管不住這雙手呢!”稅吏一巴掌一巴掌互相抽自己的手背,嚇得連椅子也不敢扶起來了,他就不明白了,今日明知道西軍就在附近,怎麽還敢突然臨時起意多加了一文錢的過關錢?


    最要命的是……


    “東廠的錢,那是要命錢!”


    稅吏痛哭失聲。


    衛央一路進了崇文門,滿街都是牛馬糞便臭味,越往裏麵走,味道越難聞,因為又混雜了人的糞便的味道。


    守在附近的錦衣衛與兩廠番子們默不作聲從人群中,從酒肆中走了出來,他們也不敢驅逐行人,隻能跟在不遠處陪同。


    衛央沒反對,他們有他們的責任。


    “對了,你們應該沒學什麽高深的武功吧?”衛央忽的想起一件事,吩咐道,“往後有工夫,你叫廠衛的番子,校尉,但凡不上值的,可在錦衣衛集合,不多學點手藝,陛下若是遇到了麻煩,你們是要用命去拚搏的。”


    檔頭一愣,緊接著眼眶一紅。


    他們這樣的人,幾乎注定了就是把命送給皇帝的人,哪裏有人關心過他們的安全?


    “根骨雖然有別,但有些武功,隻要能學習,就會有收獲,”衛央道,“我軍中學的《龍象般若功》雖然算不上絕世武功,但也是第一流的,根骨再差的人學半年也會有身強力健的感覺,到時候教你們便是。”


    當頭吸溜吸溜鼻子,嘟囔著說道:“咱們可是廠衛啊。”


    “廠衛怎麽了?你能壞的過滿朝公卿,還是能惡得過土豪劣紳?”衛央停下腳步,嚴厲地斥責道,“抬起頭來,畏畏縮縮做什麽?廠衛不需要兇神惡煞嚇唬人,更不需要唯唯諾諾迎合人,天下可殺者,首在滿朝公卿,你能排得上幾號?”


    檔頭嘿嘿一笑,不自覺便挺拔了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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